第14章

从长安县到天津卫,乘坐火车,只要八个小时。

唐安琪上午登车,在包厢内谈笑风生,还支起桌子,摆出小菜,和夏副官连吃带喝。吴耀祖见这二人举止粗俗,言语下流,便只推头晕,不去凑这个热闹。

唐安琪和夏副官是一对无聊的青年,太无聊了,所以只能在吃喝上多下功夫。包厢宽敞,这两人围着方桌相对而坐,领子下面掖着雪白餐巾,一边眉飞色舞的大开荤腔,一边叮叮当当的互碰酒杯。

如此闹到了傍晚时分,火车将要到站。二位青年依旧是吱喽一口酒,吧唧一口菜。唐安琪扭头打了个喷嚏;夏副官掩口打了个饱嗝,双方相视而笑,十分快活。

吴耀祖似睡非睡的躺在一旁小床上,用报纸遮了脸,心想这两位真堪称是一对不可救药的知音了。

火车到站之时,天光依然明亮。唐安琪吃的多,喝的少,所以这时倒是不醉。带着夏副官和吴耀祖以及四大美人走出车站,他环顾周遭,随即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然而他也没说什么,张罗着要去利顺德住。

夏副官向侯宅打去了电话,得知侯司令明天方能回来,便告辞离去。几人开了房间住下,吴耀祖自去吃饭休息;唐安琪却是关了房门,站在窗前向外眺望街景。看着看着,他后退几步坐到床边,在心里说:“我回家了。”

然后他忽然捂了嘴,起身冲向卫生间,开始对着抽水马桶呕吐。

他慢悠悠的吃了一天,这时便是吐了个天昏地暗,恨不能把肠胃也翻出来。及至吐无可吐了,他爬起来漱口洗脸,然后摸索着坐上浴缸边沿。抬手用衣袖挡住眼睛,他觉得精神恍惚——好像昨天还是一家人欢欢喜喜去祭祖,然后今天他就一个人回来了。

命运和他开了个大玩笑,一来一回的工夫,父母已经葬身崖底,连个坟包都没留下,他也变成了大兵——多么奇妙,唐大卫本来预备在祭祖完毕之后,亲自去向校长做出一番恳求。儿子这样顽劣,送到哪家中学都是一样的不省心,不如留下来,反正再混过一年,就该升入高中了。

唐安琪回首过去的三年,头脑几乎就是一片空白。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事,似乎一直都只是随波逐流,一路玩笑一路叫骂。糊里糊涂的活到现在,他算着岁数,该进大学了。

成绩总是很差,凭本事自然不能进入一流大学,那么唐大卫和玛丽苏必定又要愁苦——他们在学生时代都是成绩优异,然而儿子这样的不做脸,不知是随了哪位长辈的性情,也许就是爷爷唐约翰。

唐安琪一动不动,还挡着眼睛。他想爸妈,想回家,可是爸妈和家都没了。人生整个的就是不能细想,细想下去会让人绝望。他想自己须得浑浑噩噩的混下去,就像现在这样。现在这样就蛮好,吃喝嫖赌着过活,没大雄心,没大壮志。兴许哪天走了大运,还能混个将军玩玩。就算混不成将军,也不愁吃喝花销。就这样吧,不这样还能怎么样?

唐安琪抽搭一声,放下手臂,袖子上湿了两块。

疲惫的起身走回房去,他向床上一扑,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两只脚相蹭着脱了鞋,他向上爬了爬,然后就闭上眼睛不动了。

唐安琪睡了一夜,凌晨醒来,饿的要死。吃过早饭之后,夏副官打过电话,说是侯司令已经到家,让他马上带人过去。

唐安琪抖擞精神,连忙租了两辆汽车,带着四大美人前往侯宅。

侯宅一派富丽,自不必言;而侯司令见到四大美人,果然是喜的咧开大嘴,哈哈不止。四大美人皆是十几岁的大姑娘,正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何况经过一番精心修饰,看着越发美丽。此刻四人站成一排,春兰穿着绿衫子,夏荷穿着粉衫子,秋菊穿着黄衫子,冬梅穿着白衫子,全打着乌黑辫子,羞羞答答的攥着手帕,向侯司令行鞠躬礼。

侯司令喜不自胜,唐安琪就坐在他身边下首,他欠身伸手,一巴掌拍上对方肩膀:“小唐,好,好,对我的心思!”

唐安琪也是美滋滋的:“司令对安琪这么提拔栽培,安琪无以为报,只能开动脑筋,想办法博司令一笑也就是了。”

侯司令啪啪的拍他:“聪明,孺子可教,品位也高!老子很是看不上现在那些烫卷头发穿高跟鞋的摩登娘们儿,这四个孩子就很好,打扮的多么顺眼!”

唐安琪眨巴眨巴眼睛,思索着做出了回答:“司令太过奖了。这个……乡村风味,司令权当是尝个鲜吧!”

侯司令抚掌大笑,嘻嘻嘻,呵呵呵,又对唐安琪说道:“安琪,你不要走,留下吃顿午饭!我——”

侯司令话未说完,忽有一名副官走上前来,弯腰附耳低语几句。侯司令本是满面红光的,听了这话,却是立时一怔:“昨夜?”

副官不置可否,继续嘁嘁喳喳的耳语,而未等他耳语完毕,又有一名副官气喘吁吁的小跑进来,手中攥着一份报纸:“司令,消息上报了!沈阳沦陷!”

此言一出,那名副官惊愕起身,而侯司令一把接过报纸,急急的展开阅读。唐安琪不明所以,又不好伸着脖子窥视,只能是莫名其妙的静坐。

侯司令读完一遍,抬头吐出一口气,然后从牙关中低低挤出话来:“狗日的小鬼子,不会往南打过来吧?”

然后他把报纸顺手往唐安琪怀里一掷:“这他妈的!”

唐安琪拿起报纸低头一瞧,这才得知昨夜——也就是西历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军队对沈阳发动侵略;因为守军抵抗不利,沈阳已在今早沦陷。

午饭是吃不得了,唐安琪识相告退,只把四大美人留在侯宅。早晨出门时,街上还是一片祥和,然而到了此刻,满街报童都在大嚷号外,气氛立刻就有些不同。

唐安琪慌里慌张的回了利顺德,想要把这消息传达给吴耀祖。可是待他赶到吴耀祖面前时,吴耀祖身边桌上也已经摆了报纸。

“会开战吗?”他问吴耀祖。

吴耀祖看了他一眼,心思显然不在他身上。心不在焉的摇了摇头,吴耀祖告诉他:“我不知道。”

唐安琪想了想,又问:“如果日本人打过来了,我们是不是也得上战场?”

吴耀祖的脸上没有表情:“我是会上的。”

第26章 国家栋梁

唐安琪和吴耀祖站在街边,前方是彻底无路可走了,因为浩浩荡荡的一大队学生喊着口号迎面走来,已经把道路挤占到了水泄不通的程度。

自从送出四大美人之后,唐安琪和吴耀祖落得清闲,便没有急着返回长安县。街上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号外之声从早到晚响个不绝。政府把希望寄托在国联身上,尚未作出有力还击,学界却是沸腾起来,学运骤然掀起高潮。

天津这边已是如此,北平那边更是激烈,各学生团体纷纷向南京政府发去通电,另有东北籍的几千学生,自行组成敢死队,要上战场去了。

唐安琪站在街边看着,忽然有感而发:“这他妈学生都懂的事情,政府军队怎么就楞装孙子,连个屁也不放?”

吴耀祖眼看人潮汹涌,怕把唐安琪挤丢了,就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政府等着国联来做主。老百姓受了委屈,去求青天大老爷;国家受了委屈,去求国联。”

学生的呼喊越来越近,唐安琪只能大声发出疑问:“那有用吗?”

吴耀祖也提起嗓门做出反问:“你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真正的青天大老爷吗?”

唐安琪高声答道:“没有!”

吴耀祖俯身凑到他的耳边,一字一字的喊出来:“我也没有!”

这时学生走近了,群情激奋,领头的打着横幅,后面的挥着小旗,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唐安琪拉扯着吴耀祖汇入人潮,想要“看看”,而吴耀祖一个不留神松了手,就见唐安琪在前方起起伏伏,转眼间就不见了。

唐安琪身不由己的随着学生们走,学生喊口号,他也跟着喊口号。后来队伍停在一处高台之前,就有学生团体中的领导人物跳上台去,捧着个大喇叭发表演说。讲到言辞激愤处,下面又是一阵呼喊。唐安琪在地上捡了一支小旗子,正跟着挥舞,不料旁边一名青年扭头看了他几眼,随即问道:“同学,你也是南开的吗?”

唐安琪吓了一跳,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那人见他不说话,便又追问:“那你是北洋工学院的?”

唐安琪迟疑着摇了摇头:“不、不是。”

那人却是一点头:“哦,那你是中学生吧?”

唐安琪支吾着慢慢向后退,退着退着便隐于人群中。凭他的学问,南开和北洋都是考不上的,所以挤在这样一群国家栋梁里,他不禁有些心虚。

唐安琪退到队伍外围,意意思思的还不想离去,这时吴耀祖跑了过来,一把逮住了他:“旅座,你别到处乱跑,人多,当心踩了你。”

唐安琪有些不耐烦:“我又不是只蛤蟆,怎么会被人踩了?”

对于这位不满二十的小旅座,吴耀祖当然只能采取怀柔政策。皱着眉头望向唐安琪,他忽然笑了一下:“怎么不高兴了?”

唐安琪回头看了学生队伍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如果当初我家没有回乡祭祖,现在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吴耀祖听了这话,不是很信。

唐安琪在街上跑了几天,一无所获,又给夏副官打去电话,夏副官告诉他侯司令带着四大美人去保定了。

显然,大人物们都很淡定,反正是站得高看得远,即便真起了大火,也是先烧下面的人,燎不到他一根毫毛。

唐安琪心想这事要是落在虞师爷身上,虞师爷也一定是不动声色。虞师爷处处都有大人物的风采,永远是一派坐看云起的模样。

唐安琪忽然思念虞师爷了,他要回长安县去。他觉得自己很爱虞师爷,虞师爷既然已经有了大人物的风采,那自己愿意做些努力,像有钱人捧角儿似的,把虞师爷向上抬,再向上抬,一直把他抬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虞师爷高兴,他就也高兴了。

吴耀祖对于天津,没有特殊感情,来也好,走也好,全无所谓。于是这二人上了火车,当真离去了。

这回坐在包厢里,唐安琪表现的文明了许多,也能正正经经的和吴耀祖谈天说地。两人聊到最后,唐安琪说道:“吴兄,你是个理想主义者嘛!”

吴耀祖发现唐安琪的脑子里除了荤话,竟然也有些思想,便来了兴致:“那你呢?”

“我是现实主义者。”

“何以见得?”

唐安琪答道:“我是怎样都能活,怎样都能乐。”

吴耀祖笑道:“旅座,恕我直言,你其实也并未陷入过真正的困境中,所以能活、能乐。”

唐安琪想了想,自己一拍脑袋:“我倒是没挨过饿。小黑山的伙食是顶差劲了,总是窝头咸菜,不过也能吃饱。”

吴耀祖看着他,依旧是笑,笑了片刻说道:“你说你是戴黎民的舅舅……”

唐安琪一摆手:“骗你的!”

他很坦白的解释道:“我是什么来历,你在长安县混了这么久,应该早已清楚了,也就不用我再多说。”

然后他看着吴耀祖的眼睛:“你是不是要笑话我当过兔子了?”

吴耀祖一听这话,简直有点不好意思:“那不会,绝对不会。”

唐安琪仿佛是满不在乎:“吴兄,不瞒你说,我能活到今天,多亏了我这张脸。我要是贼眉鼠眼猴头八相的,戴黎民当时在土崖下,兴许就找石头把我砸死了。不过我没那当兔子的嗜好,太他妈遭罪,所以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我运气不错,师爷照顾我,大家抬举我,我就由团长而旅长,有了今天。”

吴耀祖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就在你身上验证了。人这一辈子,总有种种的不得已不如意,能忘的就忘,记着也没什么意思。”

然后他又疑惑道:“我好像一直没有见过你的虞师爷。”

唐安琪听到“你的虞师爷”五个字,心中十分得意:“我的虞师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当然见不到他啦!”

这两人一路高谈阔论,情绪很好。吴耀祖没想到唐安琪这么大方,什么话都好意思往外说,心中就是暗暗发笑:“这人就算当了兔子,恐怕也是只野兔子。”

待到火车在长安县停站,这两人一前一后下了火车,手中又各自提了大网兜,里面装了些县里没有的糖果零食。

唐安琪坐上黄包车,自己抱着网兜回了家。虞师爷大吃一惊:“怎么也不提前发个电报?让宝山去接你们呀!”

唐安琪把网兜交给虞太太,然后满不在乎的答道:“用不着,我自己溜达着就回来了!师爷,你看报纸了吗?东北开战了!”

虞师爷答道:“看了。侯司令那边怎么样?”

“不知道,带着四个娘们儿跑保定去了。”

虞师爷显然是对东北战事并不感兴趣,他催促唐安琪快去赶制军服,让保安团立刻改头换面。

这事唐安琪一个人办不了,可虞师爷又像火烧屁股似的,非得让他立刻就做。他没办法,捧着个油浸浸的纸袋,出门去找了孙宝山。

傍晚时分,天是半黑不黑。孙宝山坐在营部电灯下,正在心无旁骛的削制刀柄。忽见唐安琪来了,他垂下眼帘,一声不吭。

唐安琪把纸袋放到他身边桌子上:“晚上吃饭了吗?”

孙宝山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呢。”

唐安琪把纸袋一推:“给你带的天津麻花和耳朵眼炸糕,上火车前买的,赶紧吃吧,不吃不是人。”

孙宝山没绷住,歪着嘴一笑:“怎么还逼着我吃?”

唐安琪看他不听话,就伸手去夺他的匕首。孙宝山一躲,结果只见唐安琪猛一缩手,却是被刀尖扎了食指指肚。

伤口不深,血珠子一滴一滴的往外渗。孙宝山“哎哟”一声,连忙拉过他的手,低头在那伤口上吮了一下。

唐安琪没觉出很疼来,所以强行抽出了手:“给脸不要脸的,我用不着你管。你快点吃,吃完我们商量一下做军服的事情!我告诉你啊,我这回可是真正的旅长了,下次见面,你得给我三跪九叩行大礼,否则杀无赦!”

第27章 富烧香

长安县内的大士绅们听闻唐安琪成了旅长,纷纷前来送礼祝贺。客人几乎踏平虞宅门槛,气的虞师爷揪住唐安琪的一只耳朵:“怎么把人全招到了家里来?这吵不吵?”

唐安琪顺着他的力道歪了脑袋:“哎哟,师爷,疼了!”

虞师爷果然松了手,又捂住他的耳朵揉了揉。唐安琪规规矩矩的站着,对他微笑;虞师爷不笑,虞师爷板着一张脸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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