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唐安琪向前抵住虞师爷的额头,很心虚的笑了一下,没敢贫嘴。

吃过饭后,唐安琪乖乖的前去看望了孙宝山。

孙宝山孤零零的趴在卧室床上,正在享受眼下的惬意——军医把一种药膏涂到了他的股间,涂上之后一片冰凉,把那热辣痛苦缓解许多。大除夕的,别人都是胡吃海塞,营里炊事班都忙疯了,孙团上下今天随便吃肉。可他不敢吃,也没食欲。

手里拿着一把匕首一块木头,他自己雕刻着消遣。忽见唐安琪来了,他不理会,继续一片片的削出木屑。

唐安琪关了房门,然后走到床头蹲下来,正色问道:“宝山,你屁股好点了没有?”

孙宝山没理他。

唐安琪起身去掀他身上棉被:“我看看!”

孙宝山骤然转身,回手一刀逼向了他的脖子:“滚!”

刀锋冰凉的贴了皮肤,唐安琪吓的登时僵了动作。斜着眼睛一溜孙宝山的胳膊,孙宝山穿了一件单薄的小褂,袖子挽上去,露出的手臂结实梆硬,不知道藏着多大的力量。

“宝山……”唐安琪彻底傻了眼:“你别生气,我向你道歉。师爷刚才在家也打我骂我了,不许我再欺负你。宝山,你把刀放下,大过年的,咱们有话好说。”

孙宝山眼睛都红了:“大过年的,你让我丢这么大的人?”

唐安琪从小到大,顽劣惯了,并未认为自己是伤害了孙宝山;可如今刀架在脖子上,他那头脑一片空白,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花言巧语了。

孙宝山瞪着他,瞪了良久,末了慢慢收回匕首。

憋气窝火的叹了一声,孙宝山刚要开口抱怨,哪知道唐安琪猛然站起,撒腿就跑,兔子一样蹿出卧室。孙宝山只觉眼前一花,唐安琪这人就没了。

唐安琪这人好逸恶劳、怕疼怕死。捂着脖子逃回家中,他向虞师爷告状,说孙宝山要杀他,还把脖子亮出来给大家瞧。虞师爷和虞太太都来看过了,统一认为唐安琪这脖子玉白无暇,别说伤口,就连油皮都没有破。

唐安琪理直气壮的委屈:“那是我跑的快,否则,谁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虞师爷现在见了唐安琪就想揍,而且是狠揍,最好是一顿就把他打老实了。不过此刻时机不对,而且他单枪匹马,也没有这种能力。撵狗似的把唐安琪轰出房,他让对方自己玩去!

唐安琪自此落入了不受待见的境地,幸而他是不缺朋友的,和小毛子都能玩上整整一个下午。翌日清晨大年初一,吴耀祖亲自登门拜年,结果吉祥话没说几句,就被虞师爷请进上房。唐安琪自己站在院子里,讪讪的很觉无趣,知道虞师爷这是在“整治”自己。

这让他觉得虞师爷有些讨厌——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非要受他的摆布?自己只是和孙宝山闹着玩而已,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回房穿上貂皮褂子,又把手套帽子都戴了上。出门看到虞太太正往厨房走,他低声说道:“嫂子,一会儿你告诉师爷,就说我玩去了。”

虞太太很惊讶:“哟?马上就要吃饭了,你上哪儿玩去?”

唐安琪边走边说:“万福县。”

唐安琪身边一个卫士不带,只让小毛子给汽车加满油,然后这两人就上路直奔万福。两三个小时之后,他们轻车熟路的到了何宅。这回唐安琪下了汽车,就见何宅院门大敞四开,四名卫兵雄纠纠气昂昂分列两旁,一名副官服色的军人在一旁来回徘徊,见有人来,便上前询问:“嗨!干什么的?”

唐安琪沉着脸答道:“我是唐安琪,我找戴黎民!”

副官十分吃惊:“您是长安县的唐旅长?那您先请进,我这就进去报告,请,请。”

他嘴里说着“请”,可是动作并不配合,话音未落便奔进院内。唐安琪并没有动,只是环顾四周景致,心想戴黎民这是熬出头了。

唐安琪等了不过一两分钟,一身戎装的戴黎民便从宅内一路小跑出来。

迈过门槛站在唐安琪面前,他满面笑容的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忽然弯腰,竟是把人扛到了肩膀上!

唐安琪吓的大叫:“狸子,你闹什么?”

戴黎民转身一步跨进院内,然后像来时一样,小跑着又颠回去了。

戴黎民扛着唐安琪跑了很远,末了把晕头转向的唐安琪扔到了床上。唐安琪大头冲下的颠簸久了,满眼金星;朦胧中觉出戴黎民压了下来,他连忙说道:“别动我,我头晕!”

戴黎民躺在了他的身边,搂着他满脸的亲:“别怕,让我好好亲两口,这两天正是想你呢!”

唐安琪受到这样热情的待遇,心里倒是挺窃喜。一翻身把戴黎民压到身下,他仔细去看对方面容,看了片刻,他笑着说道:“狸子,样子不错啊!”

戴黎民知道自己样子不错——原来不知道,还是这两年到了何复兴身边,才知道的。

他仰面朝天的望着唐安琪,嘿嘿发笑:“我这样子,够不够资格和你好?”

“那也得看是怎么个好法啊!”

戴黎民听了这话,心中一喜,发现唐安琪今天是特别的好说话:“你想和我怎么好?”

唐安琪笑道:“我看现在这样就挺好。”

戴黎民亲了他一口:“安琪,你说怎样就怎样,我全听你的,从今往后再不犯浑了。”

然后他搂着唐安琪翻身侧躺,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道:“当初在小黑山的时候,我也是年轻不懂事,每天夜里弄得你吱哇乱叫的,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对。”

唐安琪沉默片刻,忽然微笑问道:“狸子,我问你句话,你得实话实说。我知道你那都不是存心故意的,你说实话,我不怪你。”

戴黎民一挑眉毛:“你问。”

“那颗地雷……”

戴黎民登时笑了:“安琪,那颗地雷真不是我埋的,也未必一定是吴耀祖埋的。不过我那时候和吴耀祖是对头,所以就把脏水泼到他身上去了。那一阵子总有队伍来剿匪,吴耀祖不敢过来,我们也不敢出去。地雷也许是那帮大兵埋的?不知道,真不知道。我没骗你,真的,地雷埋下去可就不好挖出来,要是始终没人经过,我以后还走不走那条路了?我把我自己堵在小黑山里?我有那么傻吗?”

唐安琪直瞪瞪的看着戴黎民,戴黎民回看过去,眼神坦荡。

如此过了良久,唐安琪忽然笑了,笑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狸子,我信你。”

然后他抬手拍拍对方的面颊:“我们从认识到现在,都过去四年了。你欺负过我,我也报复过你。从今往后我们好好相处吧,再别斗了。”

戴黎民没想到唐安琪会说出这番话来。身下的床铺忽然就柔软荡漾了,他像躺在了一池春水之中,飘飘摇摇的拥住了唐安琪。

“好,好……”他闭上眼睛,轻轻去吻唐安琪的额头:“安琪,你真好。”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又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唐安琪本来对于戴黎民就有所改观,戴黎民又敬神似的讨好他恭维他,他不由得心花怒放,觉得戴黎民真是有所进步,不再是先前那个混账土匪了。

戴黎民活泼爱玩,如今又是春风得意的成了“戴副旅长”,越发能说能笑。唐安琪在长安县混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此刻在戴黎民身边,登时就把虞师爷和孙宝山全部抛去脑后,只是心里总像有个空儿,明明满心欢喜了,可硬是填不满那个空儿。

他知道那个空儿是给虞师爷留的。虞师爷是他心里的人,他有时候会很烦虞师爷,甚至想要躲着对方,可即便如此,虞师爷依旧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而且常驻不走。

他想虞师爷训他打他,骂他管他,多么讨厌呢。

第39章 五里雾中

唐安琪在万福县住了下来。

他不回去,也没人来找。白天戴黎民陪着他玩,晚上戴黎民上了他的床,两只眼睛放着贼光,肉麻兮兮的一边说着甜言蜜语,一边对他动手动脚。

唐安琪觉得这很有趣,并且还带着一种刺激性。他向来是喜欢打打闹闹的,这回正好遂了心愿。嘻嘻哈哈的扑向戴黎民,一会儿是他压倒了戴黎民,一会儿是戴黎民压倒了他。闹着闹着,戴黎民忽然停了动作,开口说道:“硬了。”

唐安琪立刻警惕起来,瞪着戴黎民不说话。

戴黎民随即笑了:“硬就硬吧,我不管它!”

唐安琪躺下来,又拉着戴黎民一起躺:“别闹了,歇一会儿就能软下来。”

戴黎民和他并肩躺着:“软不了,它闻着你的味儿就要硬。”

唐安琪笑出声来:“狗啊?”紧接着又问:“为什么?”

戴黎民在被窝里抓他的手:“它认识你呗!一见你就要打立正!”

唐安琪扭头看他:“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儿了。它分不清大小?”

戴黎民哼哼的笑:“别说大小,自从见了你之后,连男女都不分了。”

戴黎民知道有人会被狐仙“迷”上,一旦迷上,这人就像缺了魂魄一样。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被唐安琪迷上了,大概只是因为唐安琪长的好看。

戴黎民并不认为自己这倾心的理由太过肤浅。在他心中,美人的珍贵性绝不低于英雄良将,英雄良将还可以教导栽培出来,美人可是上天造就、可遇而不可求的。万福中学里面两百多学生,每个年级都有一两名出类拔萃的少年,将来必定有大出息;可是撒开人马县里县外的找去吧,跑断了腿也未必能找到一个绝色佳人。

所以他本来不爱兔子,可是非常珍视唐安琪,并且觉得自己有眼光有品位,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他甚至庆幸唐安琪是个带把儿的——唐安琪要是个娘们儿,红颜祸水,非得招灾不可。

唐安琪在何宅住到初五,长安县那边连个屁也没有放过来。他心里不大得劲,痒痒的打算回去瞧瞧。

不过在走之前,他想要见见何复兴。

见见何复兴,说两句卖人情的好话,以防何复兴逃回侯司令那里,告状时把自己也带进去。然而戴黎民很为难的支吾着,不想同意。

戴黎民不同意,唐安琪就把小白脸一沉。戴黎民偷眼看着他,就见他微微低了头,睫毛乌浓,鼻梁挺直,脸型没有棱角,真像个精心捏出来的小面人,便摇头叹息,失掉原则。

何复兴被关在了何宅后方的空屋子里,屋外总有卫兵把守。唐安琪进了门,就见屋内砌的是炕,何复兴穿着一身单衣,光脚蜷缩着躺在炕里。空气温暖而又沉郁,成分复杂,带着鸦片烟的气味。

“何旅长?”他放出轻快的声音,想要做出拜年的样子。然而何复兴睁开眼睛看了他,却是一言不发。

唐安琪看了他这副德行,当真是有些打怵。硬着头皮走到炕边,他收敛喜色,叹了一口气:“唉,何旅长,看到你这个样子,做兄弟的真是心疼啊!”

何复兴颤颤巍巍的坐了起来,伸手去拉炕角的烟盘子。

唐安琪见他一脸烟灰颜色,瘦骨伶仃的佝偻着,也真是可怜,就想要在他身边坐下,陪他多聊几句。哪知道他那屁股刚挨炕沿,何复兴抡起烟枪,“咚”的一声就敲到了他的脑袋上。

唐安琪自从在孙宝山那里受过一惊之后,落了心病。此刻他挨了这一下子,便是下意识的站起来,声都不出,直接就跑。戴黎民没进屋,在门口站着,见他一头冲了出来,不禁莫名其妙:“怎么啦?”

唐安琪喘了一口粗气,知道自己是安全了,这才答道:“何复兴打我的头。这是怎么回事?他对我有意见?”

戴黎民二话不说,迈步进门。唐安琪捂着脑袋揉了揉,忽然就听啪啪两声脆响,随即便是戴黎民的怒骂:“是不是大烟都治不住你的疯病?”

然后又是一顿噼里啪啦。何复兴一直是没有声音,直到最后才忽然呻吟一声,可也仍旧是不说话。

唐安琪贴在玻璃窗上向内看,见戴黎民把何复兴从炕上扯下来,推倒在地用脚乱踢,把他踢得满地乱滚。何复兴也不躲闪,仰着脸只是盯着戴黎民。玻璃窗子结了霜,唐安琪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表情。

戴黎民把何复兴痛打一顿,然后轻松愉快的走出来了,对唐安琪说:“姓何的现在脑子不清楚,你别和他一般见识,我已经替你出气了。”

唐安琪看着戴黎民脸上那道浅浅的红伤——细而长,早已结了痂,将来如果落疤,也会是道淡淡的疤。唐安琪不知道何复兴为什么会这样惩罚戴黎民,都上了刀子了,却是划得如此轻描淡写,纯粹只是吓唬人。

戴黎民又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这儿的人现在都听我的话,如果消息真传出去了,侯司令敢派兵来打,我也不怕。”

唐安琪有些同情何复兴,不过戴黎民这样维护他,他又感到了沾沾自喜。

沾沾自喜的唐安琪,在大年初六这天下午回到了长安县。

一进县城城门,他那心就跳的快了起来,知道虞师爷不会轻饶了自己。然而等小毛子当真把汽车停到虞宅门口,他下车进门一瞧,院子里却是安安静静。

他不喊虞师爷,先喊虞太太:“嫂子,我回来啦!”

东厢房房门一开,虞太太胖墩墩的走出来,眼睛是红的:“安琪,怎么才回来?”

唐安琪见虞太太神情不对,立刻跑近了细看:“嫂子,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啦?”

虞太太含着一点眼泪答道:“你这孩子,你说你这些天淘了什么气?怎么还惊动了天津卫?那边一封电报发过来,他直接就气的病倒了,昨天一天没吃饭,连口粥都不喝。”

唐安琪一听这话,连忙侧身挤进房内。快步走到床边弯下腰,他低头轻声唤道:“师爷,家里出什么事了?”

虞师爷仰卧在床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半睁了眼睛望向唐安琪,他声音低而沙哑的问道:“你还有心回来?”

唐安琪吓坏了:“师爷,怎么回事啊?天津发来什么电报了?”

虞师爷喘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答道:“侯胜魁发来的通电,说你勾结何复兴的部下,意图反叛夺权,抢万福县。”

唐安琪一听这话,登时愣住了:“我、我没有啊……”

虞师爷满头满脸的往外渗冷汗:“你真是气死我了……等着开战吧,安稳日子过到头了。”

唐安琪急的也要出汗:“我真没——通电上说我勾结谁了?”

虞师爷猛然睁开眼睛,欠身怒道:“你勾结了谁你自己不知道?一个姓苟的团长,是何复兴的老部下,想起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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