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耀祖含着笑容略一躬身:“虞先生,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
然后虞师爷就不说话了。
吴耀祖在心里想:“太上皇。”
如此过了五六分钟,虞师爷见唐安琪和建筑师从远方走了过来,便转向吴耀祖,忽然问了一句:“城外还好?”
他问的是戴黎民——独立团早撤了,万福县也重新开了城门。何旅这回彻底变成戴旅,虞师爷很怕戴黎民会进行反扑,虽然万福县一度全县饿成活鬼,直到现在也没恢复元气。
吴耀祖彬彬有礼的答道:“城外还好,太平无事。”
虞师爷笑着又一点头:“吴团长费心了。”
吴耀祖对虞师爷很有兴趣,十分好奇,可是谈不上喜欢,因为虞师爷凉阴阴的,相处起来让人觉得累心。他想能够对虞师爷死心塌地的人,要么就是孙宝山那样的糊涂莽夫,要么就是唐安琪这种——吴耀祖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唐安琪,不过觉得此人也算是少见的一款,几年如一日的活泼欢乐。
“不敢当,应该的。”他一本正经的对虞师爷说道。
这时唐安琪走到近前,虞师爷和吴耀祖便不再交谈,而是共同对着唐安琪说起话来。唐安琪连说带笑的,情绪似乎是非常之好。
第50章 清园
入冬之前,清园竣工了。
清园是长安县有史以来最为豪阔美丽的园林,建筑师就地取材的利用了河流与树木,让清园坐落在一片高低起伏的绿海之中。
清园并没有顶天立地的正门,建筑师征求了虞师爷的意见,把大门修建的清淡雅致,简简单单的白墙黑瓦,然而墙上瓦上全都极尽工巧的雕刻了飞禽走兽、日月花草,让人乍一看摸不清头脑,不知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及至正门一开,里面一片青翠幽然,正是一场云深不知处的风光。
清园太大,所以地势虽然上下错落,但是建筑师选那隐蔽道路铺了柏油,可以让人乘坐汽车游览全园。唐安琪特地跑去天津,请一位名家书写了“清园”二字,带回来制成匾额,悬上正门。
虞太太知道唐安琪在给自家盖房子,可是不明就里,以为是要盖大四合院,虞师爷也没有和她细说。及至这日晚上,虞师爷从外面回来,忽然说明天是个吉日,要搬家。
虞太太收拾了一夜,把四季衣裳全包了起来。天亮时她困的直晃,又见日子过得久了,哪一样都是可珍惜的,实在收拾不完,便暂停工作,走去厨房张罗做饭,心想先把家搬了再说。
在虞师爷喝过两碗大米粥之后,汽车开到门口,把他和虞太太一起接走了。
虞太太在清园门口一下车,就环顾四周发了傻。
初冬,花草凋零,园中景致大打折扣。眼看丈夫没有说话,虞太太也不敢发言,跟着众人向内走,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就见此地处处都像是画,好看归好看,可是没有人间烟火气,便以为这是一座公园——在天津,虞师爷曾经带她逛过一次公园。
踏着青石板路走过一座小山丘,又经过一座九曲十八弯的小桥。小桥修的低,桥面快要贴了半结冰的水面。虞太太冒了汗,急着要看新家,可是在穿过了一条漫长游廊之后,她却是见到了一处二层小楼。
二层小楼是中西合璧的样式,虞太太随着众人进了门,迎面就见一派富丽,地上铺着一寸厚的地毯,头上悬着大荷花式的吊灯,四周又有屏风,又有沙发,家具也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全都亮闪闪晃人眼。
虞太太张着嘴东张西望,一张胖脸红红的,几乎窘的快要落泪——这地方哪里能算是家呢?
唐安琪站在她的身边,还在兴高采烈的连说带笑:“嫂子,从这往后还有花厅,花园是夏天就栽种布置好的,可惜现在冷了。等到明年开了春,你就看去吧!”
虞太太战战兢兢的笑着点头,也知道花好,可是,她心里总忍不住想:厨房在哪儿呢?洋楼修得这么漂亮,做饭的劈柴和煤球可往哪儿堆呢?
虞太太的小脚不能走远路,所以这时留在洋楼休息。唐安琪带着虞师爷继续向前走。虞太太没着没落的陷在皮制沙发里,忽然孙宝山和吴耀祖一前一后的进了门,和虞太太寒暄两句后,又一前一后的分别前去追逐唐安琪和虞师爷。
虞太太暗暗松了一口气,抬手按了按脑后的发纂。忽然外面响起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把她吓的猛一哆嗦。随即响声连成了串,唐安琪用木棍挑着一串鞭炮,笑嘻嘻的进来绕了一圈,这是喜迁新居的规矩,要“崩崩煞神”。
唐安琪崩过煞神之后,一屁股坐到了虞太太身边:“嫂子,仆人下午就到,从今往后你就什么都别干了,要是在家呆的腻烦,那我就接你去天津!”
虞太太望着唐安琪,那感情类似于母亲面对孝子,心里又疼爱又感激,有些实话就说不出口——她其实只想要个小四合院。小四合院,方方正正,院里有棵果树,就很好了。
此刻陷在沙发中,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屁股坐进了坑里,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中午,勤务兵押着大马车送来肉菜粮食,以及一位县里有名的大师傅。大师傅刚进厨房,几辆军用卡车停在清园正门,卡车后斗上站着干干净净的大丫头小伙子,正是唐安琪选拔出来的仆人。
午饭来的迟了一些,不过非常丰盛。因为虞太太死活不肯上桌,所以桌上除了虞师爷和唐安琪,也就只有孙宝山和吴耀祖。
这一阵子天阴刮风,孙宝山犯了旧伤,从早到晚的浑身疼痛,尤其是身上几处伤疤,更是痛痒交加。虞师爷在饭桌上忽然想起此事,就对孙宝山说道:“用药酒搓一搓,大概能有用处。”
孙宝山刚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匀不出嘴去回答,只鼓着腮帮子抬起头,对着虞师爷摆了摆手。唐安琪在旁边看了,不假思索的随口翻译道:“不行,没有用。”
虞师爷没在意:“试过了吗?”
孙宝山噎着了,直着脖子一拍大腿。唐安琪抿了一口酒,头也不抬的又道:“疼得厉害,用力捶都不管用。”
虞师爷继续说道:“这和捶腿不是一路方法。还是应该试一试,正好我那老房子里还有点药酒。”
孙宝山抬手捂住心口,红着脸紧闭了双眼。唐安琪一边咀嚼一边说道:“行。”
这回,虞师爷和吴耀祖一起望向了唐安琪。
虞师爷又气又笑:“我这是和你说话呢?”
唐安琪满不在乎的用筷子一指孙宝山:“他脑子里就那么几根筋,我猜也猜得到。”
孙宝山这时终于把那一口菜咽下去了。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他忽然来了一句:“打是亲骂是爱,骂就骂呗!”
唐安琪点了点头:“嗯,过两天我再亲亲你。”
吴耀祖收回了目光,知道唐安琪虽然总和孙宝山拌嘴,可这二位真有感情。自己要不要也和旅座多联络联络呢?或许不理旅座,和师爷讲讲交情也是有用的。
吴耀祖端起一杯酒,敬向了虞师爷:“虞先生,恭喜。”
虞师爷举杯和他碰了一下:“等到天气暖和了,吴团长常来坐坐。”然后他略略一指身边:“安琪说等到了春天,这里的风景会很好。”
吴耀祖微笑点头,随即喝了一口酒。
一顿饭吃过了,孙宝山和吴耀祖告辞要走,唐安琪本想留下来,可是虞师爷支使他去老房子给孙宝山找药酒,他无可奈何,只好坐上了孙宝山的汽车。
孙宝山自己开车,一路风驰电掣的超过吴耀祖。唐安琪坐在车里,觉得十分过瘾,又带着酒意大声笑道:“宝山,过两天我想去天津,不带你哟!”
孙宝山加大油门:“你当我稀罕去?”
唐安琪向后一仰,嘿嘿发笑:“宝山,你说清园好不好?”
“好。”
这个回答让唐安琪满意的闭了眼睛:“唉,我对师爷的这份心啊……”
孙宝山忙里偷闲的扭头看他:“你对师爷够意思!”
唐安琪打了个酒嗝:“还是不够……宝山,你不懂。我是没有,我要是有,就还给他。”
孙宝山看出唐安琪是在说醉话了,不过听得莫名其妙:“给什么?”
“要什么,给什么。”
第51章 虚虚实实
唐安琪说要上天津去,可是被琐事缠住了身,今天忙,明天也忙,又不知忙的是什么。夜里他只要不出去玩,就还回虞宅休息。虞宅这回是宽敞到极点了,然而虞师爷依旧是与虞太太同床共枕。唐安琪知道那是一对假夫妻,以为先前他们是受房屋所限,不得不挤在一起,可是如今一瞧,他若有所思,发现自己的想法还是无情了。
虞太太喜迁新居之后,摸不到灶台干不成活计,终日闲的失魂落魄。冬日的棉衣早都预备好了,她从早到晚的捏着根针,没活找活的缝缝补补。她针线活是好的,做鞋做的最有样子。但虞师爷现在穿皮鞋了,她只能给虞师爷一双一双的纳鞋垫,又给唐安琪绣了两个大肚兜。唐安琪见了,笑的了不得,因为他都二十多岁了,哪有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穿肚兜的?
虞太太既然绣了,就自有一番道理。她让唐安琪把肚兜偷偷贴身系上,否则偶尔穿着军装出门,大氅不够厚重,寒风一吹就透,凉了肚子可是要闹病的。
唐安琪坐在沙发上,越听越笑,觉得嫂子絮絮叨叨,简直像个守旧老太太。不过两个肚兜一个雪白一个粉红,上面绣着活泼泼的鲤鱼戏莲,看着实在可爱,所以他在笑够之后,还是乖乖的将其收了下来。
唐安琪带着肚兜,前去书房寻找虞师爷。
虞师爷需要书房,可是一直没有书房,这回唐安琪满足了他的心愿——小院坐落在百花深处,里面青砖漫地,有垂柳,有鱼缸,前后五六间房,依着地势高低坐落。推门往里一走,暖风扑面,让唐安琪联想起了冬日的潇湘馆。
他把两件肚兜亮给虞师爷看:“嫂子给我做的!”
虞师爷见了,也是发笑:“多大的人了,还带这个?”
然后他接过一件肚兜,展开贴到唐安琪身前比了比尺寸,随即把肚兜向上送到胸口,用它衬托对方的粉白脸蛋。神情坦荡而又慈祥的笑了笑,他温柔说道:“倒是很好看。”
唐安琪不知怎的,忽然脱口问了一句:“是肚兜好看,还是我好看?”
虞师爷用手背一蹭他的面颊,然后把肚兜放到了身边书桌上:“都好看。”
唐安琪听虞师爷说肚兜好看,心中便生出了别样的情愫。悄悄把肚兜贴身系了上,他很愿意让师爷瞧瞧,可是没有机会——他总不能大白天的在书房露出肚皮。
时光易逝,转眼间唐安琪在虞宅度过了新一年的正月十五。这回他终于是闲下来了,得以跑去天津消遣。虞师爷不出门,吴耀祖也不出门,孙宝山愿意出门,可是忙着招兵,没那个时间。于是唐安琪在小毛子等勤务兵的陪伴下,登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
因为近日一直大雪纷飞,冰雪泥土掩埋了铁路,所以火车开得很慢。唐安琪上午上车,然后就坐在温暖包厢里默默的吃五香花生。花生带着壳,小毛子坐在一旁,一粒一粒的剥给他吃。他先还伸手接着往嘴里送,后来越来越懒,干脆依靠板壁坐在床上,东倒西歪闭了眼睛。小毛子没办法,只好把花生米一直喂到他的嘴里,而他越嚼越慢,最后脑袋一歪,竟是睡着了。
小毛子轻轻拍他:“旅座?”
唐安琪呼吸平稳,毫无反应。
小毛子见状,不由自主的也打了个哈欠,随即转向窗外,把花生米送到了自己的口中。
这时,火车又停了。
火车总是停,所以小毛子对此表现的麻木不仁。向床里坐了坐,他低头看着脚上的长统马靴——年前他升了副官,除了在唐安琪这里还是小毛子,旁人见了他,都要称呼一声“毛副官”。
副官的服色,自然和勤务兵不同;唐安琪自己是个漂亮长官,当然也不会任由贴身近侍收拾的黑眉乌嘴。小毛子伸直双腿,掸去黄呢军裤上的花生红皮。不想正当此时,包厢门口忽然起了一阵骚乱。有人操着唐山方言怒问:“你是做啥的?”
小毛子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自家卫兵在拦路——外边一共两名卫兵,全是唐山人。
一挺身站起来,他走过去拉开门,摆着副官的架子问道:“谁——”
话没说完,他看清面前人物,脸色顿时大变,下意识的就抬手握住了腰间配枪:“你不是戴——戴黎民吗?”
戴黎民一身戎装的站在两名卫兵之间。对着小毛子一点头,他傲然答道:“正是!”
小毛子回头看了唐安琪一眼,见对方还窝在床上酣睡,便是又急又怕:“你来干什么?”
戴黎民一把就将他向后推了个跟头,然后大步流星的向内走去:“安琪,醒醒,我来了!”
说完这话,他停在床前弯下腰,揪住唐安琪的一只耳朵用力一拧:“别他妈睡了!”
唐安琪梦中受了一惊,一个冷战睁开了眼睛。
唐安琪乍一见到戴黎民时,心中又喜又怕,喜的是他平安无恙,怕的是他怀恨在心。愣怔怔的仰头望向对方,他见戴黎民军装笔挺,脸黑了些,除此之外再无变化。
“你?”他犹犹豫豫的发出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戴黎民背着双手俯下身去,似笑非笑的平视了他的眼睛:“火车又不是你唐记的,我不能坐吗?”
唐安琪看出他是来者不善,越发心惊:“你上哪儿去?”
戴黎民嗤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下一站就是天津卫,你说我上哪儿去?”
唐安琪飞快开动了脑筋,同时审视着戴黎民,心里估量着对方的善恶——这个不好估量,真不好说。他没有在战场上亲自露面,可是他毕竟是旅长,唐旅的一举一动和他脱不了关系。戴黎民后来被困在万福县城里挨饿,这笔账少不得也要算到他的头上。
可是唐安琪转念一想,忽然又有了底气——最初可是戴黎民先使了诈,戴黎民把他骗得团团乱转啊!
“你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他斩截利落的答道:“我也只是随便一问,你不用细说,更别逗我猜谜玩儿。如果你说你要去日本,那我万一当了真,再逼着火车往海里开,你要是淹死了,还得怪我不是?”
戴黎民抬手一拍他的脸蛋:“安琪,你还挺有理?”
唐安琪用力格开了他的手:“你放尊重一点,我也没有和你讲理。道理摆在那里,你我心知肚明,不用再讲。”
戴黎民一转身在旁边坐下了。双手撑在膝盖上,他盯着地面沉默半晌,末了扭头望向唐安琪,他的脸上忽然现出笑容。
“我不和你说。”他轻声道:“你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