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还有陈盖世,陈盖世知道唐安琪正在病中,故而处处维护照顾,不许家中大小孩子们闹他;而陈小姐回到母亲姐妹群中,免不了也要接受一番盘问。
如此到了下午,该行的礼节也行过了,唐安琪便要带着太太打道回府。这回陈盖世留在家中没有跟随,唐安琪和陈小姐并肩坐在车中,一路无言。
及至他那汽车队伍快要进入长安县地界,唐安琪觉得再沉默下去有些不像了,这才极力打起精神,转向陈小姐说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陈小姐站有站样,坐有坐样,腰背总是挺得溜直。唐安琪那边一开口,她忽然就红了脸,用低而清楚的声音答道:“俊卿。”
唐安琪又问:“有表字吗?”
陈小姐静静低下头来:“没有。”
唐安琪很疲惫的俯身一扑,趴在了前方座位的靠背上。自己轻轻的笑了一声,他侧过脸来望向陈小姐:“我也没有。我叫安琪,你知道吧?”
陈小姐发现他有一种认真的孩子气,心中反倒是轻松了许多。淡淡笑着一点头,她当然知道丈夫的名字。
唐安琪看见她笑,自己也跟着笑了。他一笑便要把两只眼睛弯成幽黑月牙,秀气嘴角也向上翘起来,满脸都是纯粹的笑意。
可惜他现在表里不一,表面笑的可爱,其实心里依旧塞着一团乱麻。
到家之后,他坐不住。
陈小姐带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态,让他不敢不规矩起来。可是除了虞太太不算,他在女人面前,就从来没规矩过。
他不能轻慢陈小姐,陈小姐是他的正妻,是要被尊重的。但他此刻对陈小姐实在是无话可说,满脑子里只装着一个戴黎民。
晚上吃过了饭,他搭讪着想要出门去找孙宝山闲聊,结果虞师爷对他下了禁足令——虞师爷把他叫到面前,用委婉的语言催促他快些圆房。
唐安琪不愿意和虞师爷谈这种事情,虽然他有一阵子总想亲亲抱抱对方,可是自从和戴黎民好上之后,他那心思就日益淡了。虞师爷现在越发像个父亲,他怎能和父亲大谈圆房?
可怜兮兮的坐在书房里,他低头摆弄着一支钢笔,钢笔不大好用了,漏了他一手墨水。虞师爷隔着一张桌子也坐下来,一边扭头看他,一边顺手递给他一张白纸擦手。
“弟妹的人才相貌都很好,你还有什么不足?”他问唐安琪。
唐安琪默默的擦手。他面颊丰润,没有棱角,看着总带着一点柔软的孩子相,可神情的确是老成了,若有所思的把手越擦越脏。
虞师爷抬手在桌面上轻轻一叩,口中低声说道:“安琪,听话,去吧。”
唐安琪把纸团遥遥抛到屋角的纸篓里,然后答道:“哦。”
唐安琪回了自己那个小院儿。
几个花团锦簇的大丫头迎上来为他脱了外面衣裳。他要来热水洗漱一番,两只手打了香皂互相使劲地搓。陈小姐站在一边旁观,他就没话找话的解释道:“墨水洗不干净。”
陈小姐脸上泛红,微笑低头。今晚不比寻常,丈夫可以算是恢复健康了。
唐安琪洗净了手,然后接过毛巾擦了擦。迈步走到里间大床前,他开始解长袍纽扣。
丫头们退了出去,陈小姐坐到床尾,却是垂下头来,一动不动。
唐安琪脱得只剩贴身裤褂。光着脚爬上床去,他跪在枕边也是无话。他最爱闹,野调无腔嘻嘻哈哈的时候最开心,可面对着这样端庄的陈小姐,他实在是闹不出口。
两人僵持许久,最后他嗫嚅着开了口:“俊卿,上来睡吧。”
陈小姐慢抬眼波,目光幽幽的对他一触即收,脸皮已经红透。抬手摸上领口纽子,她在解衣之前,起身走去关闭了电灯。
朦胧黑暗之中,一具温热芬芳的女体躺到了唐安琪身边。唐安琪也有些情动,翻身面向对方,他发现陈小姐还是个高鼻梁。
陈小姐的一切都很好,可是并没能让唐安琪感到快乐。他习惯了粗俗热烈的刺激,然而陈小姐硬挺挺的在床上一躺,舍生取义一样闭着双眼纹丝不动,只在起初之时疼得哼了两声。
于是在春风一度之后,他讪讪的躺回一旁,仿佛刚刚唱过一场独角戏。
唐安琪很心虚,感觉自己“做”的不好,因为陈小姐一直是毫无反应。不过到了翌日清晨,他见陈小姐梳妆打扮了,精神很焕发的支使丫头洒扫内外,这才放下心来,知道自己是尽了义务了。
他懂得人情世故,夫妻的感情有好有坏,那无所谓,可是不能让新娘子糊里糊涂的守着处女之身过日子。两口子只要同床共枕的过了这一场,将来哪怕吵翻天,心里也没隔阂。
唐安琪知道自己不老实,将来两口子定有拌嘴的那天,迟早的事。
唐安琪在窑子里见惯了风骚活泼的姑娘,这时就觉得陈小姐一本正经的不像女人。丫头从厨房运了饭菜回来,他和陈小姐相对而坐,心情拘谨的吃了一顿早餐。
然后他穿上一件银狐皮的褂子,老虎下山似的跑出去了。
第62章 思念
唐安琪的病还没好利索,就开始跑出去花天酒地。这回见了陈盖世,他嬉皮笑脸的喊道:“七叔,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盖世本来就挺喜欢唐安琪,这回双方结了亲家,更觉亲密。抬手一拍对方肩膀,他喜的两个大眼珠子乱转:“大侄女婿,这新婚滋味如何呀?”
唐安琪满面春风:“妙哇!”
然后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同逛窑子去了。
唐安琪在外面玩够了,晚上回到清园。走进虞氏夫妇所居的小楼里面,他四仰八叉的往沙发上一倒,向虞太太要这吃要那吃。虞太太端出一盘子刚出锅的炸糕,让他带回去和媳妇一起品尝,他不怕烫,起身自己捏起一块往嘴里送:“不用,她不馋。”
虞太太像只老母鸡似的,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净说傻小子话!小两口一起吃多好,谁让你用炸糕给她解馋来着?”
唐安琪在虞太太面前像个鸡仔似的,嘻嘻哈哈的扑棱着翅膀跑了,临走时倒是当真带上了一盒子炸糕。
把食盒拎回家中,他开口问道:“俊——太太,吃不吃炸糕?”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称呼妻子——父亲向来是把母亲喊做玛丽的,可他不大喜欢俊卿这个名字,感觉它太偏于男性化。于是自作主张的,他索性只叫太太。
唐太太尽管从不出门,可不拘早晚,总是打扮的整整齐齐,连头发都是一丝不乱。唐安琪晚上又没回来吃饭,她心里有些不满,但是也没有吵闹,单是板着脸坐在窗前,一言不发。
于是唐安琪扶着膝盖在她面前俯下身来,微笑着又唤了一声:“太太?”
唐太太垂下眼帘不看他。
唐安琪知道太太这是耍小性子了。如果是外面的女人对他闹脾气,他满可以一甩袖子就走,然而如今不行,太太毕竟是太太,就算看在陈盖世的面子上,他也不能太过轻慢。
歪着脑袋一笑,他很有耐心的换了称呼:“俊卿?”
唐太太那脸上隐隐拂过一阵暖风,像是初春的水面,有了解冻的征兆。
把个脑袋歪向另一边,他笑眯眯的继续装可爱:“密斯陈?”
唐太太终于忍不住笑意,两边嘴角跃跃欲试的要向上翘。唐安琪察言观色,连忙趁热打铁又说了两句好话,总算把她哄得回心转意。
大功告成之后,唐安琪直起腰转身走向床边,下意识的一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唐安琪把日子浑浑噩噩的混了下去,不知不觉的脱了皮袍换上夹袍,又不知不觉的脱了夹袍改穿单衣。军队中的事务渐渐多了起来,虞师爷不许他再疯跑,每天督促他学习历练,而他几次三番的想要去天津,就一直没能找到机会。
这天傍晚,他正带着孙宝山坐在清园内的一处亭子里乘凉,虞师爷忽然来了。
这三个人都是再亲近不过的,自然都是毫不拘束。虞师爷手里托着一盘蚊香,这时先在三人脚旁点燃放好了,然后直起身坐到唐安琪身边,毫无预兆的开口问道:“这个赵振声,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唐安琪脱了鞋,盘腿坐在亭内长椅上,没心没肺的摇头:“不知道,管他呢!”
孙宝山捏着半个梨,也是心不在焉:“听说是从口外那一带窜过来的。”说完之后自己笑了两声:“嘿嘿。”
虞师爷不知从身上何处摸了一把折扇出来,“唰啦”一声展开猛扇一阵:“先前也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怎么忽然就总揽冀察军务了?”
唐安琪盯着眼前那只萦绕已久的大蚊子,忽然抬起双手用力一拍,可惜拍了个空:“从侯胜魁到赵振声,中间也换过好几位总司令了,有什么可稀奇的?”
虞师爷把蚊香盘子轻轻踢向唐安琪这边:“总司令是没什么稀奇,不是赵振声,也会有别人。问题是赵振声新近提拔了一大批人。北边的马天龙——”虞师爷颇为反感的皱起眉头,仿佛提起了大粪:“那个样子,那点人马,竟然也混成了师长。”
唐安琪认识马天龙,不过十分不熟,依稀只记得对方好像挺烦人。满不在乎的一笑:“师长就师长呗!”
虞师爷今日刚刚听说马天龙升了师长,正是满心妒火,结果看到唐安琪摆出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登时就要生气。
哪知唐安琪随即把他一条臂膀拉扯着搂到怀中,又很亲热的笑道:“好啦,师爷,你别着急,我明天就去打听打听,看看人家是怎么升腾上去的。”
虞师爷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向孙宝山,哭笑不得的摇着折扇说道:“不识好歹。你们升了师长军长,我不也还是个师爷么?我只盼望着你们能有出息,你们却是嫌我多事。”
孙宝山一边嚼梨一边摆手:“我没有,我可没抱怨过。”
虞师爷无言的一收折扇,感觉身边坐着两个混蛋。
唐安琪美滋滋的抿着嘴笑,知道自己终于有理由离开长安县了。
唐太太听说唐安琪要去天津,胸中立刻好像揣了一只小鸟——她从小在文县陈宅长大,出嫁算她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她时常听家里兄弟叔伯们提起天津如何如何,北平如何如何,也知道这两个地方离文县都不算远,然而无论如何没有机会前去开开眼界。
她真希望丈夫能带自己同行,可是从出发前三天开始等待,她一直眼巴巴的等到丈夫上了火车。
她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要求,唐安琪也完全没有发出邀请。
唐安琪像野鸟出笼一样,也不要人陪,独自跑去了天津。如今小毛子常驻天津唐宅,平时唐安琪不让他回去,他自知不入虞师爷的眼,也不敢回去。年前听说唐安琪成了亲,他急的上蹿下跳,恨不能偷着跑回长安县给旅座道喜。如今终于把唐安琪盼了来,他欢天喜地的追着询问:“旅座,夫人漂不漂亮呀?”
唐安琪喜欢小毛子,更喜欢天津家中这自由的空气。进门之后他直奔电话机,一边摘下听筒,一边答道:“陈县长的侄女,可漂亮了!”
唐安琪向戴宅打去电话,心情有些紧张。
戴宅的仆人接了电话,说是师座不在。唐安琪听了“师座”二字,先是一怔,然后再问下去,对方就是一概全答“不知道”了。
心情立刻从紧张变为沮丧,唐安琪几乎怀疑戴黎民是要和自己一刀两断。
虽然戴黎民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不在天津,可唐安琪越想越真,几乎难过的快要落下泪来,然后就觉得日子过的没有意思了,没有指望了。
失魂落魄的独自过了一夜,他第二天守在家里,虽然也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然而心不在焉,总期盼着电话铃会突然响起。可是如此熬到傍晚,电话机却是一直安静的如同死了一般。
无望的等待把他压迫的心慌意乱,天黑之时他实在受不得了,索性自己开着汽车出门消遣——他去找了陆雪征。
陆雪征见他来了,仿佛是挺高兴,要请他出门去吃晚饭。唐安琪却之不恭、受之无愧,很不客气的在餐桌上喝了大半瓶白兰地。及至双方都酒足饭饱了,陆雪征把侍者叫来会账,唐安琪则是晕晕沉沉的站起来,要去撒尿。
唐安琪心中郁闷,下意识的想要借酒消愁,不由自主的就喝过了量。这时独自走出雅间找到厕所,他痛痛快快的尿了一场。夜风从小窗口吹进来,让他很舒服的打了个冷战。
原地做了个向后转,他扶着墙壁想要回去。可这是一家西洋式的大馆子,楼上雅间极多,他糊里糊涂的走了几圈,竟是死活找不到陆雪征。随手抓住一名侍者,他硬着舌头问道:“陆兄呢?”
落入他手中的那人,做着一个简单的西装打扮,看着类似侍者,其实是位前来吃饭的客人。此人莫名其妙的被唐安琪抓住了手臂,正要挣脱,可是放眼这么细细一瞧,就见唐安琪面如桃花,分头锃亮,并且穿着一身上好料子的湖色长袍,从头到脚一派鲜艳,便动了心思,以为对方乃是优伶一类。
抬手在唐安琪脸上掐了一把,他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唐安琪闭了闭眼睛,然后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妈个了×的,我问你话,你摸我脸?”
下一秒,他被人一脚踹出去了。
唐安琪觉得自己好像是挨了打——不过记忆不甚分明,印象中只有一阵天翻地覆。最后他在汽车里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后排座位上,前边是陆雪征在开车。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含糊着问道:“陆兄,我……我是不是惹事了?”
陆雪征语气平淡的答道:“你把小薄荷咬了。”
唐安琪大吃一惊:“我把小薄荷咬了?”
原来这小薄荷是本地一位大流氓的绰号,该流氓幼时一直在街上卖薄荷糖谋生,后来虽然大大的发达了,然而绰号却是没能成功丢掉。
这时,陆雪征继续悠然说道:“别怕,没事。”
唐安琪心里明白了一切,不禁对着前方后视镜抱拳拱手:“陆兄,多谢救命之恩。我知道我一般打不过别人,如果不是你出手,我今天非被人揍成猪头肉不可。”
陆雪征头也不回的抬起一只手:“小事。”
陆雪征把唐安琪,以及唐安琪的汽车,一起送回了唐宅,然后自己乘坐黄包车回家去了。
唐安琪脱光衣服走进浴室,自己低头查看身体,就见手肘膝盖都有擦伤,肋下也疼得很,想必是被人打过。
惆怅的叹了一口气,他扯起大嗓门询问小毛子:“晚上有人打来电话吗?”
隔着两道房门,小毛子高声答道:“报告旅座,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