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含章前两天给了唐安琪一粒烈性毒药——毒药做成了纽扣的样子,乍一看无论如何不像药丸药片。毒药的作用不言而明,所以小毛子很憋气,觉得金含章这是卸磨杀驴。
顶着一头热汗回到房内,他对着唐安琪说道:“少爷,要不然,咱们跑吧!”
唐安琪用细脖子挑着个脑袋,抬头对他一笑:“我跑不动了。”
小毛子很不服气的继续说道:“哪怕是上小黑山当野人呢!山里那么多兔子狐狸野狗都饿不死,咱们两个大活人,就能活活饿死了?!”
唐安琪沉默片刻,眼睛忽然一亮:“小毛子,你应该走。”
小毛子吃了一惊:“啊?”
唐安琪起身来回踱了几步,随即目光却又黯淡下来——小毛子虽然没有直接承担过什么任务,可毕竟是加入了组织,不该知道的,他都知道。这样看来,小毛子也是不能脱身的了。
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他对着小毛子笑了笑:“没什么,我胡说的。”
小毛子没有回答,快如闪电的忽然伸出了手。唐安琪眼睛一花,就见他已经把藏在自己领口的毒药纽扣扯了下来。
他连忙想要夺回,可是小毛子把纽扣揣进褂子口袋里,连退几步出了房门:“我可不让您从早到晚都带着这玩意儿!多晦气啊!”
唐安琪摇摇晃晃的走出去想要追他,他不敢和唐安琪撕扯,所以连连逃窜,末了躲到了墙根下,捂着口袋对唐安琪嬉皮笑脸:“我先帮您装着还不成吗?”
唐安琪简直有些不耐烦了,一直走到小毛子面前:“还闹?快点给我!”
小毛子正要说话,哪知未等他开口,忽听前院“咣”的一声巨响,竟是有人踹门的动静。眼神在唐安琪身上顿了一下,他随即不假思索的上前扯住对方,然后猛然咬牙运力,把唐安琪从墙头上扔了出去!
隔壁一阵鸡飞狗跳,想必是唐安琪砸了邻家的什物。小毛子快步走向前方,迎面就见院门洞开,一对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已然冲了进来。
“金含章呢?!”有人在用中国话大声喝问。
小毛子站在原地,任由对方把自己五花大绑的捆了起来。所有房门都被撞开了,有人从金含章的屋子里搜出了一部电台。几名便衣特务对小毛子从头摸到脚,最后从他的褂子口袋里,捏出了那枚扣子。
特务们相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狞笑了。
整条胡同都被封锁起来了,金宅的邻居、以及邻居的邻居,都被日本士兵从家中赶了出来。唐安琪站在一群男女老少之中,眼看着小毛子被日本士兵用刺刀抵住后心,一路押进了军车里面。小毛子昂头在众人面前走过去,在经过唐安琪时,他一眼不斜,直直的只看前方。
这是唐安琪最后一次见到小毛子。
金含章杳无踪影,日伪特务对金含章这一支的组织详情也不了解,不过凭着那枚特制纽扣,他们确定了小毛子的身份。
除了小毛子之外,胡同里面的成年男女也都被一起逮去了宪兵大队。金含章在这条胡同里住了这么久,别说人了,就连这胡同里的鸡鸭猫狗都有嫌疑,全都不能轻易放过。
大卡车把这些人分批的运了走,烈日如火,卡车后斗被炙烤的宛如锅底。唐安琪心如死灰的蹲在上面,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算是要结束了。
旁边挤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媳妇,唐安琪方才从天而降,压塌了她家的鸡棚。趁着车尾宪兵走神,她压低声音说道:“哎,你就算我娘家弟弟。”
唐安琪低低应了一声,然后抬起头来,越过众人的头顶向外眺望。街上很空旷,因为路口架了路障,全城都在进行着大搜查。刺目阳光晒得他头晕,他终于力不能支了,蜷成一团低下了头。
一颗心忽然轻松柔软起来,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他无声的唤道:“爸爸,妈妈。”
戴黎民站在街角,正在等着封锁解除。津津有味的舔着一只蛋卷冰激凌,他眼看着一辆满载百姓的大卡车通过关卡,向前驶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看见了唐安琪。含着冰激凌眨了一下眼睛,他忽然像被雷劈了脑袋似的,全明白了!
怪不得见了面又要走,怪不得走的鬼鬼祟祟无影无踪——戴黎民越想越对,若非如此,就不能解释唐安琪的所作所为。
戴黎民没有乱说乱动,他立刻开动脑筋,想要找到一位能够从宪兵队的大牢里往外捞人的人物。一边想,又一边暗暗的祷告:“祖宗,你可千万别惹出大事来啊!”
这天晚上,虞清桑在北平接到电话,说是找到唐安琪了,可是出了一点麻烦,恐怕无法把人给他送过去。
他在天津的朋友告诉他:“这人倒霉啊,好死不死的偏和军统组织住了邻居,现在受了牵连,被逮进牢里去啦!侦谍大队对这事情是非常的重视,既然他成了嫌犯,那就别想轻易出去!”
虞清桑在电话里没说什么,乘坐汽车连夜赶来天津。
在虞清桑抵达天津之时,唐安琪刚被宪兵从刑架上解了下来。
他被宪兵扔在了角落里,那里已经躺了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无知无觉的砸在了老者的胸口上,老者就从鼻孔里微微喷出了一丝气流。
这都是不禁打的,放过一夜大概也就断了气。明早凑齐一卡车,直接拉到城外挖坑埋掉。
第86章 掘地三尺
凌晨时分,戴黎民乘坐汽车,带着几名随从匆匆赶向城外。
汽车不是他的,汽车上的通行证也不是他的。他好话说尽才借到了这么一辆汽车,否则没有通行证护身,他别想顺顺利利的出城。
汽车夫倒是他家里的人,先前在队伍里开过军车的,这时因见挡风玻璃上贴着通行证,肆无忌惮,越发把汽车开得快要平地起飞。戴黎民坐在后排,屏住呼吸眼望前方,隔了半晌才喘一口气,喘过之后又定住,仿佛是已经无心再活。
没想到情况会恶化的这样迅速。两小时前,他终于打听到了唐安琪的下落——当时他是坐在一位所谓大亨的家中,捧着大亨递过来的电话听筒,他就听一个声音在电话里说道:“唐安琪?你们也找那个唐安琪?人是死啦,刚刚抬出去扔上了车。要是想给他收尸发送,那赶紧追到城外,兴许还来得及把尸首刨出来!”
戴黎民放下听筒,脸上瞬间退了血色。
然后他面无表情的站起身,向大亨借车,要去城外刨唐安琪。
夏日,天亮的分外早。戴黎民的汽车还未出城,迎面就见一辆大卡车空空荡荡的驶了回来。
戴黎民向车窗外射出目光,眼看着大卡车和自己擦肩而过。卡车后斗上凝结着道道血条,他想就是这样一辆血腥肮脏的卡车,运走了活泼漂亮的唐安琪。
他打开车窗,扑面而来的疾风立刻风干了他脸上的泪痕。
半夜下过一场短暂的雷阵雨,所以此刻土地还是湿润的。汽车夫富有经验,沿着卡车驶过的痕迹追寻向前,末了在一片高低不平的荒地前踩了刹车。
戴黎民推门下车,就见前方一片黑色新土,显然是刚刚填埋上的。新土边缘露出一点点白色,仔细看去,是一根手指的指尖。
随从打开汽车后备箱,拿出铲子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想要铲开表层浮土。哪知道日本士兵埋的潦草,一铲子插下去,拔出来就带了血。正是不知如何是好,戴黎民走上前去,蹲下来开始用手去挖。
拂开几把柔软的新土,尸首的衣服便露出了边边角角。随从们见状,连忙也开始挽起袖子效仿。如此不过一两分钟的工夫,戴黎民直起腰,把个已经冷硬了的半大孩子拖出来扔到了一旁。坑里人叠着人,为了尽快找到唐安琪,他也就顾不得旁人能否入土为安了。
正当此刻,两辆汽车颠颠簸簸的从远方开了过来,一前一后的停在近处。车门一开,虞清桑率先弯腰跳了下来。
戴黎民扭头与他对视了一瞬,随即弯腰继续去挖。而虞清桑对着后方一挥手,带着随行的一大帮巡警走上前来。
一言不发的跪在地上,他低头也动了手。
一名巡警从土里拽出一个女人,身子是软的,摸心口摸不出什么来,手指头往脖子上一贴,才能觉出还有血脉在跳。
巡警没说什么,悄没声息的把人往附近草丛里一放。她要是能缓过来,算她命大;要是缓不过来,那就缓不过来吧!
戴黎民没留意,生拉硬拽的把上面尸体一具一具拖开。虞清桑并未和他合作,自顾自的研究身边一片地方。忽然在泥土中攥住了一只手,薄薄的软软的,他愣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感觉自己这是抓到唐安琪了。
招呼巡警过来搬开上面这个梆硬的大个子男人,虞清桑弯腰伸手,从土里抱出了无知无觉的唐安琪。
唐安琪紧闭双眼,脸上有血有土,血土混合在一起,几乎快要糊住了他的脸面。虞清桑先用手指试他颈侧,薄薄皮肤下似乎还有血液流动,慌忙扯开破烂长袍,他俯身把脸贴到对方胸前倾听——隐隐的,果然还有心跳。
要哭似的深深吸了一口凉气,虞清桑开始用手去抹唐安琪的面孔。戴黎民回过头来,望着眼前情景怔了怔,随即也爬了过来:“安琪!”
虞清桑低声喝道:“别碰他,他身上断了骨头!”
说这话时,他一甩袖子垫了手掌,快而利落的先是擦净了唐安琪的眼睛。然后头也不抬的说道:“你来捏开他的嘴!”
戴黎民连忙唐安琪的嘴扒了开,虞清桑把手指伸进去,从喉咙口往外掏出黑稠血块。戴黎民这时看清了唐安琪,发现他竟然是七窍流血,耳孔里也有干涸血迹。
虞清桑只是担忧血块堵塞了唐安琪的气息,会让他窒息而死,及至看到他那呼吸虽然微弱,但还顺畅,便停了手。低头在长袍上蹭了蹭手上污血,他忽觉头上一凉。在周遭巡警的惊呼声中,他抬起头,看到戴黎民不知何时拔出手枪,已然抵上自己额头。
“把安琪给我!”戴黎民拧着眉毛说道。
虞清桑听了这话,登时就笑了。
拦腰抱着唐安琪站起身,他满不在乎的转过身去,同时大声说道:“我若死了,就让安琪给我陪葬!”
话音落下,巡警们各自端起短枪,虎视眈眈的瞄准了戴黎民一行人。
虞清桑在汽车门前停下脚步,回头又对着戴黎民点了点头:“我现在要马上送安琪去医院,你也懂点事吧!”
戴黎民没有放下手枪,依旧保持着射击的姿态。他怕自己一旦松懈,巡警们会立刻把自己打成筛子。
然而虞清桑此刻实在是心急如焚,没有心思再去对他斩草除根了。
第87章 肆意
唐安琪仗着自己年纪轻,仗着自己虚弱如同大烟鬼,行刑者不屑于对他施以重刑,在日本医院内躺了几天之后,竟也渐渐有了苏醒的兆头。
他皮肉薄,骨头脆,几木棒挨下来,两条大腿的腿骨全被打断了,除了大腿,肋骨也折了三四根。七窍流血的原因没查找出来,也许是受了内伤,可是拍了爱克斯光片一看,却也没有看出大问题。头上倒是鼓着几个青包,但又只是青包而已。
他光着身子仰卧在病床上,石膏夹板就成了他的衣裳。裸露出来的皮肤全敷着药粉,因为受过鞭刑,前胸后背全被鞭梢抽过。他是细皮嫩肉,鞭子过处便是皮开肉绽,不像鞭伤,倒像刀伤,皮肉不但破皮流血,而且隐隐的快要豁开。
他睁不开眼睛,偶尔在疼极了的时候,会喃喃的喊妈。虞清桑这些年很少听他提起爹娘,先以为他是天性凉薄,后来又以为他是没心没肺,如今才看出真相——那两个人一直在他心里,他只是不说。
又过了一个多礼拜,唐安琪睁开了眼睛。
当时虞清桑就守在床边,忽然见他忽闪忽闪的睁开了眼睛,心中便是一阵狂喜。然而唐安琪面无表情的把眼睛越睁越大,随即却又闭了上。
虞清桑不敢碰他,用半旧的手帕蘸了水,轻轻擦他那一双眼睛。唐安琪的眼窝是凹陷下去的,虞清桑还没见他这么瘦过。
这时,病房房门无声无息的开了,一个脑袋伸进来向他点头。
他攥着手帕起身走了出去。随手关闭房门,他低声问道:“什么事情?”
对方压低声音告诉他:“虞先生,通缉令已经发出去啦。”
通缉令,是戴黎民的通缉令。凭着戴黎民的历史,给他安个罪名是很容易的事情。虞清桑没有能力去当面宰了戴黎民,所以只好借刀杀人。其实杀不杀的也无所谓,他只是希望戴黎民不要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唐安琪睁开了眼睛,可是不认人。
他总是在做噩梦,经常在梦里一个激灵惊醒。虞清桑日夜坐在病房里,总能听到他梦魇哭泣。他喊妈,让妈妈救命,真的流眼泪,眼泪顺着眼角向下淌,能把枕头打湿。
虞清桑不知道在这一年里,唐安琪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他长久抚摸着对方的乱发,心里很疼惜的想:“安琪被他们吓坏了。”
“他们”指的是特务,是宪兵,是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一切人。现在不必再让安琪来做傀儡了,他愉快的想,自己也终于可以卸下一切负担与伪装,肆意的爱一爱对方。
通缉令发出去,戴黎民果然从此无影无踪。而在一个半月后,虞清桑眼看唐安琪性命无虞,便悄悄的把他运去了北平。
虞清桑在北平的寓所,是一处两进的大四合院。此时正值夏末秋初,院内花草繁茂,葱郁不乱,颇有一点百花深处的意境,风景十分的好。他把唐安琪安置在里院一间房内,唐安琪那胳臂腿儿还绑着夹板,直挺挺的只能躺在床上。
虞清桑无事时就守在他的身边,和他说话:“安琪,今天觉得怎么样?”
唐安琪凝结了满身的血痂,时常会无缘无故的渗出一身大汗。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治疗休养,他现在不大喊妈了,开始喊嫂子。目光散乱的把眼睛睁开又闭上,他像失了魂魄似的,喊嫂子,喊师爷,喊狸子,喊宝山。忽然要哭似的一抽嘴角,虞清桑听他断断续续的哭道:“妈,爸要打我。”
虞清桑坐在床边,把唐安琪抱到怀里,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他那汗湿的短发:“安琪别怕,不打你,谁也不打你。”
在北平住了两个多礼拜,唐安琪慢慢的恢复了神智。
他认出了虞清桑,这让他立刻就想离开此地。可是去掉夹板的双腿完全不听使唤,动一动便是钻心的疼痛。精赤条条的躺在床上,他第一次在虞清桑面前感到了羞耻。
虞清桑只要在家,便一定要亲手照顾他的起居。他瘦的没了分量,虞清桑可以轻松的把他抱到抽水马桶上坐好。他红着脸低下头一动不动,而虞清桑站在一旁等了片刻,恍然大悟,连忙转身走出去了。
唐安琪长叹一声,他想自己其实死了更好。
唐安琪记得自己是入了狱,可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事到如今,他对虞清桑说道:“师爷,你我的缘分是尽了。你行行好,把我送到戴黎民家去吧。”
虞清桑伺候他解手,伺候他吃喝。手上缠着一条热毛巾,他从头到脚的为唐安琪擦拭:“屁话!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他了?”
唐安琪不想看到虞清桑,因为看了之后心里难过,不如不看。赤条条的趴在床上,他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了臂弯里。
而虞清桑直起腰来审视了他的裸体,片刻之后,伸手在他的赤脚上捏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