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琪还在满心纷乱的发呆,戴黎民却是觉得嘉宝有趣。起身走到炕边坐下来,他搭讪着笑道:“嗬!你这小脚丫可是够臭的!”
嘉宝跪在炕桌前,动作利落的收拾纸笔,同时头也不抬的答道:“英雄脚臭,好汉屁多。我是英雄,你是好汉吗?”
戴黎民哈哈大笑,觉得这小孩儿太厉害了,快要成小人精了。
第110章 难分难离
虞清桑仿佛是真的希望让嘉宝离开自己。
然而嘉宝年纪虽小,嘴却厉害,而且并非胡搅蛮缠。虞清桑讲道理,他也讲道理,并且是句句有理。虞清桑哄着骗着和他打商量,他火眼金睛的不受蒙蔽,毫不留情的把虞清桑驳了个哑口无言。
唐安琪坐在一旁,像尊木雕泥塑,一点作用也不起。戴黎民则是贫嘴恶舌的一味逗弄嘉宝。忽然伸手把嘉宝搂到了怀里,他很亲热的低头去嗅孩子的短发;嘉宝挣脱不开,满脸嫌恶的歪过脑袋,翻着白眼使劲瞪他——一双眼睛随了陈家,水盈盈的清澈透亮。
戴黎民看他是个小号的唐安琪,满心怜爱的想要捧着他抱着他,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撒野。可是嘉宝一直在庙里过着静谧自在的生活,忽然来了个陌生人这样揉搓摩挲他,还要把他带走,他烦得恨不能对戴黎民咬上一口。
这时唐安琪和虞清桑在无意间,却是目光相遇了。
唐安琪现在再看虞清桑,心中无悲无喜,只感觉面前这位是个不曾相识过的陌生人。
虞清桑看起来瘦削健康,僧袍也是整洁利落。和前些年相比,他并没有如何见老,不知是因为生活稳定,还是因为内心安宁。
唐安琪看他,他也看唐安琪,眼神羞愧而又温柔。
仿佛是出于下意识,唐安琪低声问道:“你……好吗?”
虞清桑轻声答道:“我很好,你呢?”
唐安琪垂下了头:“我也好。”
虞清桑不再多说了。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他的确是内疚,可是并不后悔。他必须那样“看”上一场——非得看过,才能看透,才能清醒,才能放下。
嘉宝被戴黎民逗得急了,气冲冲的爬到床边,大声呼喊伯伯。
虞清桑苦笑着走到了他的面前,一边握住了他一只小手,一边对唐安琪和戴黎民说道:“嘉宝犟得很,多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我来劝劝孩子。”
戴黎民大喇喇的说道:“我知道小孩儿都恋家怕生,没事儿,正常。他现在和你最亲,你跟他好好说说!这在庙里住到哪天算一站?不是长久之计嘛,对不对?”
虞清桑连连点头,一边点头,一边不由自主的抚摸了嘉宝的后背。嘉宝戒备的扫视了唐安琪和戴黎民,心中忽然袭来一股凄苦——干什么?这两个人从天而降,到底是要干什么?!
虞清桑这时放开嘉宝,又从炕桌下面的小抽屉里拿出一把老式黄铜钥匙:“安琪,清园现在已经空了下来,你要是愿意,回去再看一看也好。”
唐安琪认得那是清园正门的钥匙。正门古色古香的,一直使用老锁,钥匙特别的大。伸手接下钥匙,他站起身来,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沙哑:“那我们明天再来?”
虞清桑笑了一下:“明天再来,也许到了明天,嘉宝就能回心转意了。”
唐安琪和戴黎民走出大庙骑上驴子,一路慢悠悠的又下了山。
戴黎民挺兴奋,一路忍不住要嘻嘻哈哈:“哎呀,安琪,你这儿子太了不得了!将来真要是接回家去,你我全不是他的对手!”
唐安琪没接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没去过清园吧?”
戴黎民一愣:“清园?公园吗?”
唐安琪心不在焉的一笑:“我带你去,那里当年是我的家!”
下午时分,唐安琪和戴黎民在吃过午饭之后,牵着驴子步行到了清园。
清园本来是个清幽雅致的所在,如今大概是荒凉久了,草树葱茏,枝蔓横生,在这深秋季节中不显幽静,只显荒凉。
唐安琪用钥匙捅开了正门老锁,然后轻车熟路的率先牵驴走入。戴黎民懵里懵懂的跟在后面,如此走出不远,他环顾四周问道:“安琪,你……你在这地方住过?”
唐安琪慢慢的走过青石子路,一步踏下去,是踩不到底的厚厚落叶:“这是我给虞清桑建的宅子,那时候我和他不分开,所以自然也住这里。”
戴黎民一听这话,却是笑了:“你个糊涂虫,那些年把虞清桑当成宝贝!这大宅子——嗬,那边还有山?”
唐安琪头也不回的大声答道:“山后面还有花园哪!”
唐安琪想在清园内部寻找到往昔岁月的蛛丝马迹,可是虞清桑为了避免招来贼人,已经把所有房屋全部搬空了。
最后,他叹息着握住了戴黎民的手——温暖的,有力的,把他扯回现实世界。
戴黎民知道他是有所感触了,所以把他拥到怀里紧紧抱住,又在他耳畔说道:“安琪,别想过去,想将来!”
唐安琪闭上眼睛,感受着对方臂膀的力度:“狸子,我知道。”
清园内是无法让人留下过夜的——别说过夜,就是大白天的,这里也已经静得瘆人。
唐安琪和戴黎民找到旅馆过了一夜,翌日上午,他们又去了大庙。
这回再见到虞师爷和嘉宝,唐安琪发现虞清桑一派自然,嘉宝两只眼睛却是又红又肿,是痛哭过的模样。
虞清桑把嘉宝拉到身前,双手向下搭在了孩子的肩膀上:“安琪,嘉宝同意和你们一起走。”
唐安琪每次见到虞清桑,心里总是百感交集的纷乱,简直快要言语无措。
戴黎民却是坦然,如今听了这话,他高兴的满面笑容:“好,好!”紧接着又弯下腰一捏嘉宝的面颊:“儿子,你乖乖的,南边好玩的地方多着呢!”
嘉宝沉着一张脸,并不理他。
虞清桑悄悄的收回了双手,同时低下头来,声音很轻的说道:“嘉宝是从来不挑食的,身体也好,只是在读书求学上面,还不够自觉努力。不过孩子还小,贪玩也是正常。嘉宝的缺点就是性子太倔,不肯吃亏,有时候也是气人得很,可是别打他,打不服的。等他闹过了劲,自然会知错改正……”
说到这里,虞清桑的嘴角颤抖起来。遮掩似的扭头望向窗外,他沉默了几秒钟,随即忽然转身打开柜子,从里面拎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牛皮书包。
这回他双手也开始了哆嗦。手忙脚乱的把书包斜挎到嘉宝肩上,他走到嘉宝面前弯下腰,几近慌张的给孩子又正了正衣领,扯了扯衣襟。
然后直起身来,他最后拍了拍嘉宝的后背,同时说道:“这就走吧。现在下山,回到县里正好是中午,吃过饭后能赶上回天津的火车。”
他的声音已是喑哑苦涩,脸上却还带着笑意:“走吧走吧,我不送你们了。”
戴黎民拉起了嘉宝的小手,亟不可待的向外走去,且走且道:“虞清桑,这事儿算你做得漂亮,过去的恩怨咱不提了,这回我谢谢你!”
虞清桑看了唐安琪一眼,又看了嘉宝一眼,末了停在了门槛后面,不肯再多迈一步。
小小的嘉宝挎着大大的书包,一边前行一边回头去望伯伯。虞清桑连连的挥手:“走吧,走吧,好好走路。”
走过后面那一片禅房之后,嘉宝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小脸没有血色,眼里也没有泪水。用力甩开了戴黎民的手,他用与年龄很不相称的清冽声音问道:“伯伯真的有罪吗?”
戴黎民张了张嘴,不知这话从何而来。唐安琪蹲下去,仰脸望着他的眼睛:“伯伯对你说他有罪?”
嘉宝神情漠然的看着唐安琪,眼神里隐隐的几乎有恨:“昨夜,伯伯说他做过日本政府里的官儿,现在日本完了,他以后也会被当成汉奸抓起来。”
说到这里,他移开目光,斜斜的射向地面:“这是真的吗?”
唐安琪遇到了难题,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略略犹豫了一下,他对着嘉宝笑道:“是真是假,爸爸也不知道,我很久没有回来了,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不过你既然已经答应伯伯要和我走了,现在可不能反悔哦!”
说完这话,他不敢多做停留,趁热打铁的站起来就往前走。戴黎民会意,也连忙拉起嘉宝跟上。
嘉宝人小腿短,紧赶慢赶的跟了一路。及至三人走过后殿,他毫无预兆的用力收回手来,又停住了。
“不!”他带着哭腔开了口:“我不走了!”
唐安琪吃惊的转身看他,而他在唐安琪的目光中流下泪来:“我就是说话不算话,我就是要反悔,我不走了!如果伯伯将来真的会被枪毙,那我就在山上挖一个坑埋掉他;如果伯伯将来不会被枪毙,一直活到很老很老,那我长大了,也好照顾他。”
没有人打断他的话,可是他自己抱起书包,情不自禁的哭出了声:“老师父牙齿掉光了,还有徒弟陪他去镶牙;伯伯将来掉光牙齿,没有了我,谁来管他?让他自己吃不成饭饿死吗?我不走了,一定不走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摘下书包奋力向上一扔,那沉重书包竟然高高的越过墙头,落到了寺外。
然后嘉宝后退一步,转身沿着来路飞奔而去。
对于小小的嘉宝来讲,大庙简直大得无边无际。他似乎跑过了整个世界,才又回到了伯伯的禅房。
房门半掩着,内外都是一片寂静。他气喘吁吁的撞进屋内,就见伯伯背对着自己面壁而立,正是一动不动。
“伯伯!”他嗓门很大的嚷道:“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走啦!还有啊,行李也被我丢掉了,我想走也走不成喽!”
虞清桑猛然回身望向了他,光明中嘉宝看得分明,就见伯伯满面泪水,不知已经哭了多久。
伯伯既然哭了,那他就不肯再哭。大踏步走上前去,他抬手一扯对方的僧袍,仰起脸说道:“伯伯,你别再逼我了。我们还像原来一样,好好过日子吧!”
虞清桑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蹲下来仰望着嘉宝,他抬手抚摸了孩子的头发脸蛋,同时气息紊乱的点了点头。
“好……”他的言语和眼泪一起滔滔的出来,声音颤抖的不成句子:“好……”
第111章 凡所有相
戴黎民想要把嘉宝强行带走,可是嘉宝忽然凶恶起来,跑到寺里厨房抢出一把柴刀,是要和戴黎民决一死战的架势。
最后还是唐安琪拦下了戴黎民——这时嘉宝已经逃到了禅房顶上,险伶伶的不肯下来。
唐安琪想嘉宝如果还是幼儿,那随他怎么哭闹,都没关系,反正养育一阵之后,他自然会有奶便是娘的和自己亲近起来。可是嘉宝长大了,有思想了。
如果不回来这一趟,他大概一辈子也想不起嘉宝,但如今回来了,相见了,他承认了自己的无情与混蛋。幸亏嫂子是好的,嫂子没了,伯伯补充上来。
站在房前仰头向上,他极力要向嘉宝露出微笑:“你不想走,爸爸不勉强你。趁着现在暖和,我带你去天津玩几天好不好?”
他是想对嘉宝做出一点补偿,然而嘉宝面对着房下这两个死缠烂打的陌生人,简直恨的快要喷火:“我不去!你们快走吧!”
唐安琪连忙又加了一句:“带上伯伯,让伯伯和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嘉宝方才不知道把柴刀抡到了哪里去,这时就赤手空拳的双手合什,对着下面两人拜了几拜:“求求你们,饶了我吧!你过去没养过我,我将来也不要你养。我和伯伯在庙里过得很好,哪里都不想去。”
虞清桑站在强烈阳光下,见嘉宝立在斜斜瓦上,十分不稳,不由得就伸出双手:“嘉宝,有话下来再说,听话。”
嘉宝愤怒的一挥手:“我不!我又不是今天才出生的,他早干什么了?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
唐安琪听到这里,终于是绝望的叹出了一口气。
唐安琪和戴黎民离开了大庙。
他们返回天津,买下许多小孩应用的什物,从衣服鞋子到纸笔玩具,一应俱全。把这大包小裹送到寺内,他没敢再去招惹嘉宝,只对虞清桑问道:“你……你总在这里吗?”
虞清桑答道:“我不能确定。如果时局平安,我就留下来;如果时局动荡,我会见机行事。无论如何,我的第一要务是活下去,养育嘉宝长大。”
唐安琪留下了吴耀祖在重庆的地址:“我也许会时常给嘉宝寄些礼物过来,如果你将来打算离开此地,那可以往这个地址送去消息,别让我们中断联系。”
虞清桑收好地址,然后点头答道:“好。”
在告辞离去之时,唐安琪没有看到嘉宝,嘉宝躲起来了,在焦虑的等着他们立刻消失。
唐安琪和戴黎民悻悻的一路南下,几经周折,末了又是回到了重庆。
抵达重庆之时,戴黎民已经恢复了常态——有个小崽子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耽误什么。况且他还没老到想孩子的地步,和唐安琪在一起,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
唐安琪也重新振作了精神。站在嘉宝的角度去想,他承认自己出现的突兀,所作所为也有些残酷,不怪嘉宝又怕又气,鬼哭狼嚎。反正错误全在自己身上,想要马上纠正又不可能,只好是在物质上做些弥补,求个心到神知罢了。
带着几样天津土产,唐安琪前去钱宅做客。
钱宅一片混乱,大小皮箱摆在客厅里面,简直不成局面。钱小姐欢欢喜喜的接待了他:“北方怎么样?”
唐安琪打量着钱小姐——钱小姐依然摩登美丽着,身穿绸衫灯笼裤,脚穿镂空凉皮鞋,涂着红色蔻丹的脚趾头若隐若现。可是同当初相识时相比,隐隐还是有些见老了。
“北方嘛……”他思索着答道:“说不出好坏,挺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