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叶雪山坐上后座,很不放心的又问:“真没问题?”

吴碧城转向前方,摇摇晃晃的蹬动了自行车。咬牙切齿的行过一段上坡路,自行车渐渐平稳起来,他才有余力作出回答:“你别乱动就没问题。”

叶雪山嘿嘿笑了两声,就觉秋高气爽,一片清凉。

第42章 物是人非

叶雪山在德国公司里买了一架照相机,这时外面已经起了暮色,不适宜再去补拍照片,所以他灵机一动,在照相馆里买了一张北海一带的风景画片,让吴碧城拿去报馆交差。吴碧城把破照相机交给叶雪山,口中说道:“你帮我拿着,镜头坏了没关系,将来可以买个新的换上。我把新照相机赔给报馆,旧的就可以留下来自己用了。”

眼看叶雪山的确是把照相机抱稳了,他又问道:“你住在哪里?我要工作去了,要到十二点多才能下班。”

叶雪山脸上笑着,其实身上不大舒服。强忍着没有打出哈欠,他若无其事的笑道:“你在哪家报馆做事?把地址给我,我半夜过去等你出来。”

吴碧城犹豫了一下,随即掏出纸笔,写了个地址给他。

吴碧城骑着自行车到了报馆,先是找到主编,交上了新照相机,然后又把照片送去了美术部。拿着一大叠外国报纸坐到办公桌前,他将报上内容浏览一遍,然后摘取有趣的新闻翻译过来。让他自己动脑子写文章,他写不出;让他翻译现成的新闻,却是容易;而且他素来注重辞藻,文笔十分华丽,乍一读上去,竟有一点文采风流的意思。

这项职业,他也做了好几个月,面前虽还摆着一本英文词典,但是已经不用常翻常看。一鼓作气的完成工作,他抬头一看墙上的大挂钟,发现竟然已经快到了十二点。匆匆把稿子交了上去,他随身也没什么可带的,只将常用的一支钢笔插进胸前口袋里。犹犹豫豫的走出屋子,他忽然有点怕见叶雪山。

因为他现在穷了,过去一次得到的零花钱,他现在一年也赚不来。如果不能再给对方什么,那他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出现的必要。

他数着步子走,一步一步的往外挪。报馆不是大报馆,正门开在胡同里。不情不愿的推着自行车出了大门,他抬起头来,发现叶雪山果然已经站在对面。

当着身后同事的面,他迟疑着没有开口招呼。而叶雪山见他不住的低头,就径自转身,向胡同外走去了。吴碧城心中一惊,以为他是生了气,连忙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可是依旧不出声。

出了胡同就是大街,吴碧城自知和同事是越散越远,便要开口呼唤叶雪山。哪知叶雪山猛然停步,转身对他一笑,随即开口问道:“你怎么不理我了?”

不等吴碧城回答,他垂头看了自己一眼:“是不是我今天穿的不好,给你丢人了?”

此言非虚,他今天的确是穿的不好,身上长袍半新不旧没型没款,还被他在床上滚出许多皱褶。而吴碧城先前总是绅士模样,大热的天气也一样穿西装打领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依然保持着整洁利落的形象。

“你——”吴碧城窘迫的红了脸:“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雪山向他一扬头:“那你是什么意思?不想和我好了?”

吴碧城一皱眉毛:“你又说歪话!”

叶雪山迈步绕到他的身后,抬手一拍自行车的后座:“那你和我一起吃顿夜宵去,好不好?”

吴碧城正要答应,不想自行车忽然强烈的一晃,同时起了“咯吱”一声。回头向后望去,他哭笑不得的说道:“路边不都是小馆子吗?随便挑一家进去就好了,你下来!”

叶雪山摇头笑道:“要走你走,我不下来!”

吴碧城无可奈何的“唉”了一声,费力的推起了自行车。而叶雪山稳稳当当的坐在后座上,得意洋洋的很快乐。

这两年来,他身边的朋友已经换了一批。他并不留恋旧朋友,但吴碧城与众不同,吴碧城很“干净”。

原来他并不把吴碧城当一回事,现在才知道吴碧城真是好。可惜吴碧城还是先前的吴碧城,但是他已经不再是先前的他了。

两人在路边的小面馆里吃了两碗面,本来依着叶雪山的意思,是要找家外国馆子吃顿大菜,可是吴碧城别别扭扭的却是不肯。

吴碧城身上就只剩下了八块钱,可还存着要请客的心思。八块钱当然不够大请客,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推说路远,只要随便吃点就行了。

叶雪山吃了一大碗面,又把汤也喝了个一干二净。掏出手帕一抹嘴,他对吴碧城问道:“我去你的住处坐坐,行不行?”

吴碧城点了点头,心里其实是很为难,因为自己住在一处破公寓里面,里外只有两间小屋,屋里真是要什么没什么。

吴碧城像只小牛似的,运足力气蹬起自行车,带着叶雪山回了家。

公寓是一片破落院子,里外不知有多少间屋子,房客是三教九流,善恶咸备。吴碧城租了角落处的一间小房,房子隔成两间,外间摆了一套桌椅,里间狭窄,就只能放下一张床。吴碧城打开电灯,脱了西装外衣搭在椅背上,一张脸红扑扑的,烧得厉害:“你看,就是这么个小地方,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叶雪山里外看了一圈,没说什么,却是伸手拿起了吴碧城的西装外衣。将两个空口袋捏了一遍,他放下外衣又要去掏吴碧城的裤兜。吴碧城莫名其妙,眼看他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两枚小钥匙和几张钞票——除了这些,也就没有其它了。

钞票数额有限,不用数,一眼就能瞧出大概数目。叶雪山没再多说,自己撩起长袍摸出钱夹,打开来抽出一沓五十元面额的钞票,不由分说的就塞进了吴碧城的裤兜里。吴碧城这才明白过来,连忙后退着要躲:“不,不,我有钱,我不要……”

他真急了,忘了这是自己的家,转过身还想往外逃。不料未等他迈出步去,身上忽然一紧,是叶雪山从后方搂住了他。

叶雪山一手环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摁住了他的裤兜。手很热,呼出的气息扑在他的耳畔,也很热:“乖,听话,别动!”

吴碧城真就不动了,委委屈屈的轻声说道:“子凌,你干什么啊?我能养活自己,不用你可怜我。”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呼吸有些紊乱:“我也不是和你生分,照相机我赔不起,你给我买了,我就要了;可生活我还是能维持的,你不用这么贴补我。”

叶雪山听了这话,沉默半晌,末了问道:“碧城,我原来对你说没说过‘我爱你’?”

吴碧城点了点头:“说过好几次。”

叶雪山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许他再伸手掏钱:“原来那些都不算了,现在我重新再说一遍——我爱你。”

吴碧城听到这里,慢慢的转身面对了他。

“家父说过……”他闷声闷气的开了口:“无论是婚姻还是交友,都要讲究门当户对。同一阶级的人,才有共同的志向和语言。子凌,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

没等他把话说完,叶雪山忽然笑了一声,笑过之后,还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傻子,我又没让你对我以身相许,你怕什么?有人爱你还不好?你愿意我恨你?何况原来我也没少用你的钱,你看,你看——”他向吴碧城展示手上的钻戒:“这是哪个笨蛋买给我的?我一直戴着呢!还有这个——”他扯着链子又拎出了一只怀表,提到吴碧城面前来回的晃:“也是你送给我的,你都忘了?”

吴碧城呆呆的看着他,一时没了话说。而叶雪山收起怀表,双手握住吴碧城的肩膀:“你放心,我是白给,你就当我是还债好了。哪怕你今天收了我的钱,明天就去成家娶了太太,我也不会说出半个不字。你不让我碰,我就不碰;不让我亲,我就不亲。宝贝儿,哥哥全依着你,好不好?够仗义了吧?”

吴碧城面红耳赤的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把头低下去了,是羞涩已极的模样。而叶雪山环顾周遭,继续说道:“明天你就把这屋子退了,另找个好点的住处搬过去。北平的行情我知道,一个月花上二三十块,就能住上很不错的公寓了;自己租个独门独院也成——要不然,我带你去找房子?”

吴碧城本来只是想请他过来坐坐,没想到三言两语的就谈到了找房搬家之事,跨度之大,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已经接受了清贫的现实,并且也已经习惯了清贫的生活,况且说是清贫,也只是相对于过去的生活而言。他不想依靠着叶雪山一步登天,因为害怕一脚踩空,摔得更重。

叶雪山见他垂头不语,就自顾自的把他拉到里间床上坐下。吴碧城仿佛又长高了一点似的,几乎可以与叶雪山比肩,眉目也是清秀开展,是叶雪山眼中的俊俏人物。叶雪山抬手想要摸他,然而袖子太长,遮住了半个手掌。自己把袖子挽了起来,他将热烘烘的手掌贴上了对方的头发:“说说吧,你是怎么跑过来的?”

吴碧城双手扶着膝盖,低而缓慢的讲述了一切事实——本来是要随着父亲一起逃去海外的,然而消息忽然暴露,想走就走不成了。

吴廷荪让他快去上海,从上海乘船再去欧洲,找他大姐夫妇。他的确是去了上海,可是刚下火车,就从报纸上得知了父亲的死讯。想到住在庵里的母亲,他转身又回了天津。

吴老夫人回到家中悬梁自尽。吴公馆被贴了封条,吴廷荪的姨太太们也各自寻了出路——这就是他在到家之后,所看到的景象。

来往之间,他耗了许多路费,想要再走已不能够。无声无息的跑来北平,他既不能也去寻死,就只好凭着仅有的一点本领,开始谋生。

叶雪山歪着脑袋看他,看的太认真了,好像要吃了他:“你怎么不找我呢?”

吴碧城盯着地面,慢吞吞的答道:“我……我也不能让你养我一辈子啊。”

叶雪山笑了:“真有志气!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找你的吗?”

然后他忽然收敛了笑容:“你个笨蛋,我还以为你也跳海喂了鱼!”

吴碧城惊慌的看了他一眼,感觉他身上添了凶气。而叶雪山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正了正脸色,站起身来换了温和语气:“碧城,我走了,你也早点休息。明天上午我再来,带你找房子去。”

吴碧城也跟着起了身:“不……”

没等他说出“用”字,叶雪山已经走出去了。

第43章 安居乐业

吴碧城后半夜上床,心里迷迷茫茫的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叶雪山是他初恋的爱人,要说忘,是不可能忘;然而他本来已经决心和往昔岁月一刀两断,自食其力从头做起,如今叶雪山骤然出现,带着热情与钞票,都是他所需要的,这让他还如何稳住心神?

迷迷糊糊的小睡片刻,再睁眼时天也就亮了。吴碧城想起叶雪山今日还要再来,连忙起身出门要水洗漱。结果他刚打扮完毕,叶雪山就真的到了。

叶雪山进门之后没有毛手毛脚的乱开玩笑,直接就要带着吴碧城出门找房。吴碧城跟着他出了公寓,发现今日是个阳光明媚的清凉天气,微微吹着一点小风,让人不由得就要神清气爽。两人先在胡同口的小铺子里吃了早饭,然后就招了两辆黄包车,直接开始做起了正事。

叶雪山的目的性很强,显然比吴碧城更了解北平。看过几处房屋之后,吴碧城扯住了他的衣袖:“子凌,别总是瞧这些大房子了,住了大房子,就得雇仆人老妈子,凭我的薪水,哪里维持得起?”

叶雪山听闻此言,却是满不在乎:“碧城,有我呢。”

吴碧城松开了他的衣袖,像要赌气似的,涨红着脸嘀嘀咕咕:“你这是在找小公馆吗?”

叶雪山知道他要脸面,兴许也是有些信不过自己,所以宁可出力受苦,也不肯跟着自己享福。抬手一拍他的后背,叶雪山笑道:“不识好歹的东西,有点志气全用在我身上了。这么生分,也不怕我寒心?”

吴碧城说不过他,心里也不是要和他生分,颇为惶恐的抬头望向了他,吴碧城觉得他是误会了,但是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不知应当怎样辩解。

叶雪山不和吴碧城一般见识,带着他开始去转高级公寓。末了两人定了一处房子,是里外三间明亮屋子,门前有个花红柳绿的小院,过了小院再走一道游廊,就到公寓的正门。房内家具全都齐备,公寓伙计也是伶俐周到。吴碧城先前住那窄小地方,本意是想攒下一点钱做积蓄;如今他自己盘算着每月收入,自认就算没有叶雪山的帮助,大概也能付得起这一份房租,又见屋子实在宽敞舒服,和自己先前的住处不是一个世界,就一口答应下来。

叶雪山跟着伙计前去办了手续,又自作主张的交了一年的租金。然后就要领着吴碧城回去搬家。吴碧城的脸上先还正正经经,及至走出公寓了,他心里快活,才忍不住小声说道:“这房子,挺合适的。”

叶雪山看了他一眼,见他美滋滋的,就探头凑到了他的面前:“高兴啦?”

随即,他在吴碧城后背上又拍了一巴掌:“我越是穷,脾气越好;你倒反过来了,越穷越厉害。原来也没见你给过我脸色看,今天可好,足足抱怨了我一上午。”

吴碧城很过意不去,抬眼望着他说道:“子凌,你别生气。你上午总带我去看那些好房子,我心里就有点不耐烦。因为……因为凭我的力量,是恢复不了过去的生活了。”

叶雪山不以为然的“唉”了一声:“话不是那样讲。你看我,我最穷的时候,连房子都押出去了。现在怎么样?”

吴碧城默然无语的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和叶雪山还不一样。自己不活泼,不爱交际,也没有做生意的头脑,就只会凭着一点有限的学问挣小钱。

吴碧城没什么行李,除了一床被褥之外,便是几套衣服和一些杂物。叶雪山把被褥叠好捆了起来,吴碧城也把衣服杂物装进皮箱。出门又叫了一辆黄包车,叶雪山抱着被褥坐在车上前往新公寓;吴碧城把皮箱绑上自行车后座,骑车跟在黄包车旁。

两人一路到了新公寓,房子都是干干净净的,所以把床一铺,就算完活。叶雪山出门让伙计送来一壶开水。等伙计把开水提到房内了,他随手摸出五块钱向外一递:“我表弟还是个小孩子,往后请你多照应着他。”

伙计一见钞票,眼睛登时就亮了。千恩万谢的双手借了钱,他满口答应着,同时满屋里看了一圈,一个小孩子也没瞧见,唯有吴碧城是个大学男生的模样,伙计自己揣摩着,可能这位就算小孩子了。

待到伙计退下,房内也就没了外人。吴碧城在那鸽子笼里窝了大半年,如今到了此处,越看越欢喜,脸上总是笑微微的。而叶雪山走到桌前摆出两只茶杯,先用开水把杯子涮了一遍,然后倒出两杯热水,晾在桌上。察觉吴碧城走到自己身边了,他放下水壶一歪脑袋:“来,亲一下。”

吴碧城犹豫着没动,因为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再去和叶雪山谈情说爱了。

叶雪山等了片刻,等了个空,就低头笑了,一边笑,一边端起茶杯,喝了口热水。

为了庆祝乔迁之喜,叶雪山和吴碧城去了趟东安市场,在西餐馆子里吃了一顿大菜。回到公寓之时,已然临近傍晚。两人都是累了,并肩躺在床上歇腿。叶雪山仰面朝天枕着双臂,正在养神,忽然就听吴碧城说道:“子凌,你身上怎么有股子味道?”

叶雪山睁开眼睛,发现他像只小狗似的,竟是已经伸着鼻子嗅到了自己胸前:“我出汗了。”

吴碧城一摇头:“不对,不是汗味。是什么呢?”他很认真的继续吸气:“也不是臭,是什么呢?”

叶雪山心中一动,忽然反应过来——身上的味道,是鸦片烟的味道。

这个念头随即刺激了他的神经。忍无可忍的打了个哈欠,他运足力气坐了起来,伸腿就要下床:“碧城,我要回饭店一趟。”

吴碧城愣了一下:“你、你要走?”

叶雪山弯腰系了鞋带,然后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有点事情要办,夜里我去报馆接你。”

说完这话,他回头对吴碧城又笑了一下,随即拔腿就走。

心慌意乱的回到饭店房间,叶雪山关了房门拎出皮箱。箱子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烟膏烟具。

躺在床上摆开阵势,现在他烧烟的动作已经非常娴熟。急急忙忙的吸了一阵,末了他慢慢呼出一口白烟,垂死似的翻过身去,背对了烟枪。

昏昏沉沉的闭了眼睛,他没有睡,但是和睡了也差不多,因为都是头脑一片空白,周身的关节也松散了,胳膊腿儿就显得特别的长,软绵绵的甩出多远。

这个模样当然不能让吴碧城看到,他知道自己是在堕落,做贼心虚。

午夜时分,他洗了个澡,又换了一身西装,然后出门去接吴碧城回家。今日白天秋高气爽,夜里却是冷了起来。两人哆哆嗦嗦的回到新房子里,吴碧城要来两大壶热水,然后对叶雪山说道:“你留在这里,不要走了。”

叶雪山没言语,看着他笑。于是他立刻又补充道:“大半夜的,又冷,出门太受罪了。”

叶雪山笑道:“此地无银三百两。谁问你了?”

吴碧城无言以对,只好拎起水壶哗哗倒水。两人草草洗漱了一番,然后都是说冷,蹦蹦跳跳的挤上了床。床不算大,两人并排躺下,非得相贴不可。

双方在黑暗中默然片刻,叶雪山忽然问道:“还冷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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