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山依旧是毫不动心:“不要,吃了不舒服,要吐。”
说完这话,他伏在枕上干咳起来,吭吭吭咔咔咔,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干巴巴的累人。林子森连忙为他上下摩挲了后背,等他顺过气了,又倒了一杯温水喂给他喝。他偎在了林子森的臂弯里,茫茫然的张嘴喝了一小口;林子森眼尖,就见他嘴里不大对劲。放下杯子捏开嘴一看,林子森就见他嗓子红肿的快要封死,口腔内壁遍布白点,仿佛全是溃疡。
“哎哟!”他真心疼了:“嘴里怎么都烂了?疼不疼?”
叶雪山昏昏欲睡的没出声,一双眼睛闭得稳当,连睫毛都不动一下。
林子森冲了一碗藕粉,用小勺子强行喂了叶雪山几口。叶雪山似乎是早就憋着一场大病,忍着忍着忍到他回来,把心一放,就一发不可收拾的真病起来了。
昏昏沉沉的躺了两天,他身上越烧越烫,吃了西药也是无济于事。林子森本来还有许多大事要做,如今也腾不出手了,日日夜夜守着叶雪山不敢离开。这天半夜他烧了几个烟泡,深吸一口转向叶雪山,把烟匀匀的喷出去。叶雪山连吸鸦片烟的力气都没有了,苍白着一张脸陷在柔软床中,本来把气喘得嘶嘶作响,林子森耐心的喷了一阵子烟,叶雪山的呼吸果然就利索多了。
林子森叹了口气,睡不着觉,有着一肚皮的阴谋诡计要理。关闭电灯打了个盹儿,再睁眼时已到天明。首先伸手摸上叶雪山的额头,出乎意料的高温把他吓了一跳。
他朦胧的眼睛立刻就放了亮光,欠身凑过去细细一瞧,他惊恐的“呵”了一声——叶雪山的脸上发出了红疹子!
他活了三十多年,见多识广,什么不懂?一拍大腿坐起来,他手忙脚乱的穿上衣裤,早上一顿大烟也不要了,推门就往楼下跑。不过一个小时的工夫,他用汽车从外面接来一名熟识的医生。大冷天的,医生裹着大衣哈欠连天,梦游似的下车往楼内走。林子森拎着个小医药箱跟在一旁,边走边说:“看不出是麻疹还是猩红热,反正烧得烫手,叫都叫不醒了!”
医生打了一个气吞山河的大哈欠,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大步流星的进入楼上卧室,医生一眼就做了判断:“麻疹!”
对于麻疹,医生也没有立竿见影的特效药可用,只能凭疹子慢慢发出来。林子森幼年时发过疹子,所以如今不怕,可以里里外外的随便走。熬了一点清热解毒的汤药,他喂叶雪山喝了两口,不敢多喂,怕降温太快,疹子发不出去,更危险。
叶雪山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的时候他扭过脸,追着林子森看。林子森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就坐在床边不动了,低头笑问:“这么大的人了,还生疹子?”
叶雪山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林子森给他掖了掖被角,然后含着笑意看他。病势来的很凶猛,叶雪山的面孔脖子已经全被疹子覆盖,一张花点子脸浮肿的厉害,林子森饶是看惯了他,猛的一瞧,依然感觉瘆得慌。
叶雪山又张了嘴,连嘶嘶都发不出来了,就只剩了口型。林子森俯身把耳朵贴了上去,才知道他是想要一面镜子照一照。
林子森当真拿来了一面小圆镜。把镜子往叶雪山面前一悬,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叶雪山大吃一惊,显然是被自己的新面貌吓着了。
林子森怜爱的问他:“丑不丑?”
不等他回答,林子森弯腰在他的花点子肿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又问:“丑不丑?”
叶雪山的温度几乎快要灼伤了林子森的嘴唇,他接连吻着叶雪山,像是在吻一块火炭,烫的他蜻蜓点水无处栖息:“丑不丑?”
叶雪山神情呆滞的笑了,一笑,就更丑了。
笑过之后,他入睡了。疹子在他的睡眠中蔓延开来,仿佛只是一转眼的工夫,他就彻底没了人样。医生来过几次,每次都会听听心肺,心肺倒还一直没有问题。
林子森不敢脱衣服上床了,没日没夜的守在床边,得空打个瞌睡,床上一有动静,他就立刻惊醒。午夜时分,他实在熬不住了,靠着床头迷迷糊糊,一个脑袋垂到胸前直晃。正是要睡不睡之际,身边的叶雪山忽然动了。
他猛然睁眼望过去,就见叶雪山也睁了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上方,神情是非常的认真,几乎到了若有所思的地步。
委委屈屈的一抿嘴,叶雪山发出了轻而清晰的声音,像是静夜里的一声弦动:“我要死啰。”
然后他闭了眼睛,又恢复了方才的昏睡状态。林子森直眉瞪眼的愣在一旁,怀疑叶雪山阳气太弱,也许是刚刚见鬼了!
然而从这一刻起,叶雪山开始慢慢降温,一身的疹子也开始有了消退的趋势。随着红色疹子的减少,他渐渐露出了惨白的本来面目。林子森长久的站在床前看他,发现他已经瘦成了个轻飘飘的小纸人。光看面孔,瘦得还挺好看,因为鼻子下巴都是清秀模子,线条轮廓全禁得住推敲,嘴也是叶太太的嘴,嘴角柔软的翘一翘或者撇一撇,偶尔动作大了,就显出两个清晰的梨涡。他所有的男子英气全缭绕在眉眼之间,脸一白,眉眼越发显得黑如墨画,看起来有种少年式的英俊。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软了,认为两人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他看出来了,少爷和太太不一样,少爷比太太好得多。少爷和他多亲啊,他怎么舍得把少爷伤到走投无路?
一瞬间一过去,他又恢复了冷硬心肠。少爷年轻,二十多岁,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挥霍,自己现在还能够陪着少爷往前走,再过几年有了岁数,他紧赶慢赶都追不上了!
林子森一边伺候着日渐康复的叶雪山,一边接收了青岛运来的印度烟土。下一步该怎么走,他一时有点举棋不定。不料正值此刻,金鹤亭像个鬼似的,偷偷溜回了天津。
金鹤亭和他的大人物仇家依旧没有和解,可总在外面躲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大人物放出话来,说这回至少要割他一块肉,言外之意是要大大的勒索他一笔。
金鹤亭不怕被勒索。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不能只许他勒索别人,不许别人勒索他。难得碰上个顶厉害的,他识时务,愿意花钱买命。问题是他没那么多钱。
大人物气吞山河,开口就是百万以上。金鹤亭第一次听到数目的时候,几乎受宠若惊,没想到自己一条性命,居然如此值钱。惊过之后他恢复理智,正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财产,结果李三爷过来,告诉他公司沉了一条船。
金鹤亭听过之后,白脸更白了。
烟土生意在近几个月内是指望不上了,不赔就是好样的。他想出去借钱,哈代先生越有越吝,可以忽略不计;叶雪山也有钱,然而新近把几百万财产全投在了公司里面,就算有相助之心,怕也是有心无力。金鹤亭想不出自己能从哪里借来七八十万,又不舍得出卖名下产业,所以就终日担惊受怕唉声叹气,缩在家中不敢出门。
这日下午,天下飘起鹅毛大雪。金鹤亭把家中女人召集起来凑成一桌麻将,百无聊赖的消遣光阴。正是娱乐之时,林子森忽然来了。
林子森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皮袍子,头上身上都是雪花,站在金鹤亭面前一躬身,他和和气气的说道:“刚听说您回来了,我过来瞧瞧您。”
金鹤亭知道他不是一般伙计,在叶雪山那里能当家,所以也不怠慢:“大雪天的,何苦特地跑一趟。子凌还好啊?”
林子森低头答道:“我们少爷出了疹子,正在家里养着呢。”
金鹤亭点了点头,然后长叹一声:“我没出过疹子,等他好了,我再去看他。没大事吧?”
林子森笑着一摇头:“没大事,疹子正退着呢,过两天就能消干净了。”
金鹤亭又叹了口气,心思一个劲儿的往钞票上跳。别有用心的又看了林子森几眼,他忽然起了兴致,很想和对方谈谈。
“你知道我的事吧?”他开口问道。
林子森正在筹划着把话题往这方面引,没想到金鹤亭更主动,心中便是一喜:“知道,金先生有法子了吗?”
金鹤亭神情落寞的垂下眼帘:“我有个屁!”
第79章 第四步
金鹤亭现在挺看得起林子森,所以愿意向他倾吐心事,顺便看看能不能换几个主意回来,反正他自己是已经把脑袋想空了。
两人躺在烟榻上,金鹤亭慢悠悠的说,林子森慢悠悠的听。烟灯一照烟气一熏,室内凭空生出了封闭温暖的意思,正适合讲心事说秘密,不亲近的人躺下来吸上几个烟泡,也亲近了。
金鹤亭说完了一席话,林子森推开面前烟枪,无声的笑了一下:“金先生,您是个最有办法的人,可是听了方才您的话,我看您这回是真着急了。”
金鹤亭像个人精似的,一听这话,立刻感觉对方语气不对,但是不动声色,继续说道:“这还有假急的?我现在连日租界都不敢出了!那边有兵有枪又有理,我早知道有今天,当初肯定绕着他走!你别光顾着听,有主意说说看!”
林子森欠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然后垂下眼帘,又是一笑:“弄钱的主意,我的确是有,不过是个缺德主意,您要听吗?”
金鹤亭身为一名租界大流氓,这些年来一直以缺德为生,所以听了这话,满不在乎:“说!”
林子森叹了口气,躺回原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金鹤亭静静听着,越听心里越惊。及至林子森说完了,他吸进最后一口鸦片烟,然后咂摸着滋味,直过了半晌才出声音:“你……和叶子凌有仇?”
林子森摇了摇头:“没仇。”
金鹤亭慢慢的伸手端起茶壶,就着壶嘴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缓缓流入肠胃,他的脑筋渐渐开始活动:“恨他?”
林子森换了个姿势,靠在墙壁半躺半坐。手指灵活的摆弄着一根烟签子,他转脸望向金鹤亭:“我不恨他,我是爱他。”
金鹤亭狐疑的看他,看着看着也坐起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子森闭上眼睛仰起头来,飘飘然的生出了醉意:“他是我儿子。”
此言一出,他睁开了眼睛,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这话是怎么来的?怎么就想起了这么一句话?他是我儿子,他是我儿子?
瞬间的震惊过后,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中却是忽然熨帖起来。一切都荒唐而又合理了,他甚至暗暗生出了复仇的快感。对,他想,就这么说!
金鹤亭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特意用小指挖了挖耳朵,然后问道:“谁是你儿子?”
林子森满足的一笑:“叶子凌,是我儿子。”
金鹤亭的白脸上显出了失神傻相:“你开什么玩笑?”
林子森坐直了身体,一本正经的压低了声音:“我小时候是在叶家长大的,和叶太太好上的时候,我才十二。”
金鹤亭张着嘴眨巴眼睛,心中正在飞快的计算。他和叶雪山论过序齿拜过把子,叶雪山年纪不大,今年也就二十四五,二十四五加上十二——他估摸着林子森的岁数,发现对方这话居然有点靠谱。
“你——”他拖着长音,不知道下一句该怎么说。怪不得顾家不让叶雪山认祖归宗呢,要是顺着林子森的话往下思索,就全明白了!
目光扫过林子森的面孔,金鹤亭的思想动摇成了四分五裂,心中又想:“叶子凌是个小白脸,林子森是个老白脸,这算不算相像?”
把方才的字捡起来,他糊里糊涂的把话接着说了下去:“你……还真是天赋异禀,十二,十二……十二才多大啊。”
然后他忽然盯住了林子森:“真的假的?这玩笑可不能乱开,闹大了能出人命!”
林子森缓缓的摇头,表情十分沉静:“没人敢开这种玩笑,他就是我的儿子!”
金鹤亭盘起双腿,这时候明白自己是卷进对方的家庭争斗里去了:“子凌知不知道?”
林子森继续摇头:“他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认我。”
金鹤亭摸摸索索的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心想如果自己是叶雪山,肯定也不会认个老不老小不小的伙计当爹。十二,十二,叶雪山他娘也够那什么的,人家都是偷汉子,她怎么偷了个家里的小孩儿?
深深的吸了一口香烟,他迟疑着问道:“既然他是你儿子,你怎么还想算计他?”
林子森垂下头,看着尖锐的烟签子在自己指间闪动翻飞:“和情相比,钱不算什么。他没了钱,想必就能认我了。我还不老,慢慢挣钱还他就是。我没家没业的,要钱干什么?最后还不是要留给他?只要他能叫我一声爹,我做牛做马都愿意。做点缺德买卖,当然更不算事。”
金鹤亭下意识的一咧嘴,感觉自己今天真是大开眼界,长见识了。
对着玻璃烟灰缸弹了弹烟灰,他似笑非笑的打量林子森:“你今天和我说这些话,不怕我转身就告诉子凌去?”
林子森心平气和的一笑:“不合作可以,但是如果您要坏我的事,我就杀了您。”
林子森笑,金鹤亭也笑:“不知道我最近是犯了什么太岁,特别招人杀。”
林子森一摆手:“金先生别犯愁。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金鹤亭做了个深呼吸,心中还在忍不住想:“十二就能打种了?”
金鹤亭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说要“想想”。林子森知道他是不忍心对义兄弟下狠手,所以很体谅的随他去想。
结果会是如何,林子森心里大概有数;金鹤亭因为什么才和叶雪山好上的?是因为钱!两人之所以拜把子,不是有了过命的交情,而是一起赚得痛快、玩得热闹。他想金鹤亭就算是讲感情,也讲不到叶雪山身上。
冬季天黑得早,他坐在汽车里向外看,心里回忆着方才撒的弥天大谎。他跟叶太太好上的时候,叶雪山已经躺进摇车里胡吃胡睡了。不过知情的人都死绝了,谁又能推翻他的谎言?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随口的一句谎话让他心里一直舒服到现在。
林子森回到家中,汽车夫紧随其后,一手拎着一只大白鸭,一手拎着一盒酥皮点心。进楼之后林子森脱了外面皮袍,然后接过点心盒子,又让汽车夫把大白鸭送去厨房。
上楼走进卧室,他迎面就见叶雪山躺在被窝里,正在昏昏欲睡的听无线电,电台播放着一段京剧,满屋子里都是乱糟糟的唱念做打。
林子森先去关了无线电,然后走到床边站住了,弯下腰细细的审视叶雪山。脸上的疹子是彻底没有了,他放下点心盒子,伸手捏住棉被一角轻轻一掀,探头向内查看。叶雪山这些天一直都是赤裸的,身上的肉都熬干了。仰面朝天的躺下来,肚子陷成一个坑,两边肋骨清晰可数。
被窝捂得太严实了,由着叶雪山在里面一身一身的出汗,闷出潮烘烘的气味来,似乎隐隐的还有点臊。叶雪山自己躺久了,察觉不出;林子森刚从外面回来,却是嗅觉灵敏,但也没说什么,只对叶雪山轻声道:“身上也退的差不多了,就剩大腿还有一些红点子,再过两天,就真好利索了。”
叶雪山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呻吟似的出声:“饿。”
林子森扶起叶雪山,让他用淡盐水漱了漱口,然后打开点心盒子,絮絮叨叨的说道:“刚出炉的酥皮点心,还热着呢。你先吃着,我去厨房炖鸭子。”
叶雪山“嗯”了一声,侧身抓了点心往嘴里送。而林子森抓紧时间下了楼,先把鸭子拎出去,一刀剁了脑袋。
他动作很快,急三火四的炖鸭子。听说生了麻疹的人,最适宜吃鸭肉补养身体,所以他近来屠鸭无数,院子地上天天冻着鸭血鸭头。炖熟了鸭子喂饱叶雪山,他算是完成了今晚的任务。
入夜之后,他脱了衣裳,钻进叶雪山那个又潮又臊的热被窝里。他是绝对不许叶雪山见风的,叶雪山的吃喝拉撒经了他的手,也全在床上进行。日子过得久了,不臭才怪。
叶雪山现在能吃能喝,可还是怏怏的没力气说话,枕着林子森的手臂只想睡觉。林子森还没生出困意,他已经哧哧的睡着了,呼吸声音很重,可能是躺得不舒服。
林子森睡不着,还在回味着白天那句谎言,越琢磨越觉得挺有意思。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仿佛那句话一直藏在舌尖,就预备着在某一刻脱口而出、吓人一跳。
金鹤亭并没有让林子森久等,叶雪山刚一出臭被窝,金鹤亭就探病来了。
叶雪山依旧是个薄薄的纸人,唯独刚剪了头发,勉强算是一点新气象。他虽然吃了很多鸭子,但是精气神依旧虚得很,连谈笑风生的力量都没有。两人提起沉船一事,全是长吁短叹,又谈起烟土销路,都说印度烟土比波斯烟土更好,可惜船小,做不了大手笔的买卖。
话说到此,金鹤亭闲闲的出了主意,说是也可以找人代购。他认识一名专跑印度的日本商人,可以帮忙采购六百箱以下的烟土。除去成本和佣金,也还很有得赚。
叶雪山病歪歪的靠在沙发上,声音很轻的说道:“这倒也是个办法。反正不管怎样,就是千万别闲着;赚多赚少无所谓,总比坐吃山空强。”
金鹤亭趁他无精打采之时,细细观察了他的相貌。除了皮肤白之外,他没看出叶雪山哪里像林子森。偏巧林子森这时走了进来,亲自给他们二人添了热茶。金鹤亭没好意思正视林子森,就听叶雪山猫叫似的说道:“子森啊,家里的电话簿子呢?”
林子森没说话,转身去找电话簿子。金鹤亭则像受了针刺一样,怪不得劲的扭了扭脖子,感觉自己在叶家是坐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