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山吃过小半碗粥后,就不肯吃了。
他对林子森说:“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有窗户的房间!”
林子森笑了:“一层楼都是你的,你想睡哪间,你就睡哪间。”
然后他转身把碗递给半大孩子,自己也站起了身:“我还有事,闲下了就来看你。你睡吧,睡够了就烧烟解闷。”
林子森说走便真走了,开了门往外出。叶雪山一步跳下床去,紧紧跟上了他:“不,我他妈的不想在这儿坐牢!”
林子森回身握住了他的手,不置可否的领着他往楼梯口走。及至到了铁栅栏门前,林子森忽然将他狠狠一搡,随即闪身出了铁门。叶雪山猝不及防的跌坐在了地上,同时就见旁边的半大孩子捧着瓷碗紧随而出,紧接着“哗啷”一声拉拢铁门,三下五除二的上了锁头。
叶雪山终于真切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疯了似的猛扑上去,从栅栏之间拼命的伸手抓人:“林子森,我操你娘!”他带着哭腔叫骂,然而眼中并无眼泪:“放我出去,你当我家里的人都死绝了?”
楼梯是拐着弯下去的,林子森三步两步就走没了影,半大孩子也跟着消失。人都没了,自然也就没有骂的必要。叶雪山慢慢的蹲了下来,两只手还向上攥着栅栏。
一切都像梦魇,叶雪山尽力的向楼下望,然而楼梯并不对着窗户,只能隐隐看到天光。天光,或许是灯光,分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黑夜还是白天?叶雪山奋力摇晃了铁栅栏门,不知道下一刻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第88章 部分真相
叶雪山只知道自己所在的一层是顶楼,因为再无向上的楼梯;那么楼下还有几层呢?他不知道。
他在整层楼内摸爬滚打,没有找到一扇窗户。日月天光看不见,钟表也没有,他在彻底的迷茫中感到一阵阵的窒息。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就冲到楼梯口对着铁栅栏门连踢带打。从来都没有人理睬他,只有半大孩子的声音会偶尔响起:“饿啦?”
从“饿啦”这句问话到真正端上饭菜,其间不知要过多久。铁栅栏门一开,叶雪山发了疯似的向下冲,撞飞了半大孩子手中的大托盘。半大孩子没有亲自动手阻拦,因为立刻就有几名五大三粗的汉子蜂拥而上,把叶雪山抻胳膊扯腿的硬抬了回去。
半大孩子皱着眉头,重新又弄一份饭食送上去,把大托盘重手重脚的往桌上一顿,他对着叶雪山怒道:“你歇歇吧!窗户也砌上了,铁门也安上了,老板能轻易就让你跑了?”
叶雪山气喘吁吁的靠墙站着,没头没脑的开口问道:“几点钟了?”
半大孩子穿着一身蓝布裤褂,前襟洒了一片菜汤。满脸嫌恶的抬手摘下一片菜叶,他气哼哼的直接告诉叶雪山:“不知道!”
叶雪山知道半大孩子是林子森的人,没有必要善待自己。一口一口的把气喘匀了,他打算和对方套套近乎:“你多大了?”
半大孩子生着一张薄薄的小白脸子,眉眼都算秀气,不能说多么俊,然而干干净净的也挺讨喜。老气横秋的扫了叶雪山一眼,他很有戒备的答道:“十五!”
叶雪山听出他不是本地口音,所以接着又问:“叫什么名字?”
半大孩子不耐烦的横了他一眼:“阿南!”
叶雪山想要笼络他,所以特地笑了一下:“阿南,你是多大到的天津卫?”
阿南转身向外走去:“老板不让我和你多说话!你养你的病吧!”
叶雪山一愣,起身想要追他:“我有什么病?”
阿南走远了,最后“哗啷”一声响,是铁栅栏门又被锁上了。
阿南沮丧的坐在楼梯上,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离开此地。他没有籍贯,没有亲人,从小到大一直是满天下的找食吃,哪里能活就去哪里。糊里糊涂的混到了天津卫,他好容易在饿死之前遇到了林子森。
他在烟土行里做着小杂役的工作,天天见人见景见世面,别提有多快活了;没想到他的精明与机灵没给他带来好运,林子森把他挑了出来委以重任:守在一座寂静洋楼里照顾疯子。
老板说叶雪山是疯子,那他懒得动脑,就把对方当成疯子来看。何况对方疯不疯的,和他本也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他只知道自己从早到晚耗在此处,算是和疯子一起坐牢了。
长吁短叹的捧着脑袋,阿南苦恼的简直无法言喻;正在心烦意乱之时,林子森却是来了。远远听到了老板的脚步声音,他一挺身站起来,小白脸上立刻堆出笑意,轻轻巧巧的往楼下跑:“老板来啦?”
林子森抬手一拍他的脑袋:“楼上怎么样?”
阿南立刻答道:“刚才又要往外跑,被我拦回去了。”
林子森对他笑了一下:“好孩子,放你半天假。”
阿南一听此言,心花怒放,一溜烟的下楼玩去了。
林子森进门之后,望着床上的叶雪山微微一笑。叶雪山蓬头赤脚,睡衣袖子挽的一边长一边短,露出的手腕手臂青紫相间,不知是在哪里碰撞出来的瘀伤。
移动目光又看到桌上未曾动过的饮食,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攥住了叶雪山的一只脚踝:“少爷怎么不吃东西?是不是不合口味?”
叶雪山直勾勾的看着他,开口问道:“几点钟了?”
林子森向前靠近了他:“管它呢。”
然后他把叶雪山拉扯到了怀里,搂着抱着,低头看着,满脸都是陶醉的怜惜。叶雪山瞟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忽然感觉触目惊心。
不动声色的垂下眼帘,他轻声说道:“子森,我看你是要疯了。两面三刀这套把戏,真是被你玩的炉火纯青。先前你那些事情,我不说了;现在好端端的又把我关了起来,不明白你图个什么。”
林子森抚摸着他的腰身大腿,隐隐的有些情动:“我心虚,总怕你有朝一日嫌弃了我。”
叶雪山叹了一口气:“你这不是疯话吗?你好好对我,我嫌你干什么?你对我坏事做绝,我又岂能只是嫌你?好比你明明知道我是要去戒毒,却偏偏要趁乱绑架我。谁都知道戒毒是件好事情,你为什么就非要横插一刀?”
林子森轻轻嗅着他的头发:“顾雄飞把你说活动了?”
然后他把叶雪山拥紧了一点:“少爷别听他的话。我就看不得姓顾的一家,没什么好东西,全是仗势欺人,当初欺负太太,现在又欺负你。往后你跟顾雄飞再没关系了,他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去,你不用听。”
叶雪山冷笑一声:“我该听谁的话,还轮不到你来管。”
林子森闭上眼睛,缠绵的和他贴了贴脸:“傻少爷,你是太太的儿子,我怎么能够不管?”
叶雪山终于忍无可忍了,奋力挣扎着推开了他:“什么胡话!你怎么总是扯到我娘?难道我娘当初撵了你,你还怀恨在心不成?”
他口口声声说着“我娘”,林子森听在耳中,心里就像着了一把野火似的,血液都要随之沸腾。单腿跪到床上扯住叶雪山,他不由分说的就动起了手。叶雪山拼了命的反抗,然而不过片刻的工夫,他就被林子森扒成了裸体。手忙脚乱的将他压到身下,林子森激动的几乎颤抖:“少爷,你不知道,太太爱过我,我也爱过太太……”
强行分开叶雪山的双腿,他轻车熟路的俯下身去猛然一顶:“少爷都三岁了还没断奶,在奶妈子怀里吃足了,又要去吃太太的……”他咬牙切齿的动作着,快活的简直要哭出声来:“太太在我面前敞了怀,乳头旁边有一颗圆圆的痣,我看了一眼,记了一辈子。”
叶雪山彻底怔住了,瞪大眼睛看着林子森。而林子森一边揉搓着他的胸口,一边继续说道:“少爷,你吃过的,我也吃过;太太还说要是没有你,她就和我私奔。太太身上真白啊,屁股奶子都和雪团似的。你像太太,你要是个姑娘,就更像了。可惜你是个小子,没关系,小子我也爱,爱死我了。”
叶雪山抬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的狂叫起来,声音穿透铁门穿透墙壁,惊动了刚刚回来的阿南。
阿南好容易得了个闲逛的机会,还特地换了一身整洁裤褂,没想到刚出门就赶上了雨。他珍惜衣裳,又没带伞,只好悻悻的跑了回来。他是有眼色的,想要上楼等候吩咐,没想到一步刚刚迈进铁栅栏门,就听到了一声刺耳大叫。
他吓了一跳,随即蹑手蹑脚的进了走廊,觅着声音找到房门。颇为好奇的贴上耳朵,他就听里面仿佛是在打架,叮叮咣咣的总也不歇,其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哀鸣。哀鸣显然不是老板发出来的,于是阿南点了点头,心想:“看来真是疯子。”
他闲着没事,愿意留下来听一场热闹。不料房内打着打着就变了声音。他听着依稀传出的喘息声音,起初还以为是老板打累了,后来发现喘得很有节奏,不禁骤然反应过来。面红耳赤的舔了舔嘴唇,他暗暗的想:“疯子也要?莫非疯子原来特别勾人?”
听热闹不算事,听房可就带有危险性。阿南屏住呼吸走向楼梯口,几乎有些害怕。
良久过后,林子森穿戴整齐,推门走了出去。叶雪山被他规规矩矩的摆在床上,虽然房内绝没有风,但他还是给叶雪山搭了一条毛巾被。叶雪山大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是丢三魂少七魄的呆傻模样;林子森知道自己今天是下手狠了——说得狠,做得也狠。其实平时他在床上并不贪婪,今天不知怎么了,怎么干都干不够。少爷又不听话,乱踢乱打的总不老实,肩膀关节都被他卸下来了,两条腿还要又踹又蹬。小疯子,他想,连疼都不知道了。
他说得狠,可也不是有什么说什么。前些天绑走叶雪山时,他派了一帮男女老少打掩护,抬人上车的时候还有借口,说是“家事”;巡捕眼看着他们堵了汽车夫的嘴往车里推,也不肯管,因为戒烟医院门口向来不缺好戏,鬼哭狼嚎的场面多见极了。
人是成功的绑来了,可是后续事情还没完结。上午他亲自去了一趟叶公馆,结果竟然在大门口遇到了程武。程武的精气神挺不错,穿得也不赖,见了他扭头就跑,跑的东倒西歪,居然还挺快。光天化日的,林子森只能看着他跑,没法追;追上也没用,没法杀。
程武的出现让林子森有些心乱,其实他一直在找程武,只是没找到。如今相见了,他没有准备,又不能奈何对方。心里一乱,他就没往叶公馆里进。好在叶公馆里只有稀稀落落几名仆人,没本事也没主意,简直可以不算人。
第89章 光阴
阿南端着一碗热汤走上楼梯,抬头就见叶雪山蹲在铁栅栏门后。
林子森刚走,所以叶雪山身上的睡衣换了新的,手脸也都被擦得干干净净,只有头发依旧凌乱,黄焦焦的没个形状。双手抓住冰凉的铁栅栏,他直勾勾的盯着阿南。
阿南不敢开门,怕他又要冲出来撞洒热汤。停住脚步瞪了他一眼,阿南粗声粗气的呵斥道:“喂,你回走廊去!又想趁着我开门往外跑?再跑我就去告诉老板,看他会不会挑了你的筋!”
叶雪山哆嗦了一下,然后哑着嗓子开了口:“几点钟了?”
阿南见他无意离开,便在台阶上面侧身坐了下来:“不知道!”
低头尝了一口热汤,阿南继续说道:“老板让我给你熬了补汤。你不让开,我就不给你喝!”
叶雪山闭上眼睛,把额头抵上铁栅栏,口中喃喃的说道:“放我出去,我喘不过气,我要死了。”
阿南不以为然的又偷喝了一口汤:“算了吧!每次老板来过你就要死要活,其实给你几口大烟你就舒服了。你让不让开?你再不起来,我可不给你汤喝了!”
叶雪山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阿南等待片刻,等得很不耐烦,索性凑上门前,隔着铁栅栏端上汤碗:“哎,张嘴喝汤!”
叶雪山没有睁眼,只是无声无息的抬起一只手,猛的掀翻了汤碗。热汤立时泼了阿南一身,虽然算不得滚热,然而夏季衣薄,还是把阿南烫的一跳。阿南气死了,伸手一把抓住了叶雪山的头发乱扯乱薅,又咬牙切齿的低声骂道:“你个卖屁股的死疯子,给脸不要脸,活该让老板干死你!”
然后他松了手,拿着空碗跑下去了。
叶雪山在铁栅栏门前蹲了许久。其实从门前望出去,只有拐弯的楼梯和雪白的墙壁,没有任何景致。可叶雪山总感觉这里的空气更新鲜。
林子森刚来过了,给他换衣裳,给他剪指甲。他现在别无所求了,只想要一块表。什么表都可以,只要能让他知道今夕何夕就成,可是林子森不给他。
不但不给,还拿出一份合同来让他签字。林子森已经又去了一趟叶公馆,仆人们果然还惶惶然的守在那里。没人拦他,也没人问他,他仿佛回了自家一样安然。轻而易举的找到房契存折,他要彻底断掉叶雪山的后路。听说仆人要去报警,他很赞同的连连点头;叶雪山最后一点财产被他藏在怀里,无人看出蛛丝马迹。
叶雪山在合同上面签了字,把房产卖给了一个陌生人物。至于银行账户里面的存款,林子森拿到了他的印章,可以直接支取,就不劳他再费力了。
叶雪山不知道自己到底被禁锢了多久,一个月?一年?他时常跑到铁栅栏门前,想要从外界光线的颜色推测出昼夜;不过准不准确,他不肯定,因为他的起居时间已经失了规律。一觉睡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是睡了一小时,还是一整天。
叶雪山看出了林子森的用意——林子森想要逼疯自己。
他不想疯,可是一阵一阵的头脑空白,又一阵一阵的情绪激动。他有时对着镜子审视自己,镜中人的皮肤是一种阴暗中沤出来的苍白,眼瞳则是黑成了无底洞。
糊里糊涂的回房上床,他连吃零食的爱好都消失了,只能依靠鸦片麻醉自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又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踉踉跄跄的下床出门,看到阿南蹲在走廊尽头,正在小炉子上煎鸦片。
他头晕目眩的扶住了墙,不知自己是睡得太久还是饿得太久。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阿南,阿南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炉子问道:“干什么?”
他现在心里是清楚的,所以小心翼翼的继续走。走到阿南身边蹲下来,他伸手扯了扯对方的衣袖:“阿南,几点钟了?”
阿南有一双灵巧的好手,正在将生鸦片玩弄在股掌之间,没空理他。
叶雪山等待片刻,再次拉扯了他的衣袖:“阿南,到七月了吗?”
他可怜兮兮的望着阿南的侧影,除了阿南他接触不到其它任何人。阿南不理他,他自顾自的接着问:“阿南,到八月了吗?”
阿南聚精会神的过滤出鸦片膏子来,还是不理他。
叶雪山忽然滚下了眼泪。他想顾雄飞在七月八月就会回天津了。自己说好去戒毒的,可是毒没戒成,人也没了,算是什么事情呢?抬起袖子蹭去眼泪,他哽咽着又问:“阿南,到秋天了吗?”
阿南听出了他的哭腔,所以吃惊的扭头看向了他。看过之后,阿南把最后一点烟膏子收进小瓷瓶里,然后拿过毛巾擦了擦手:“老板不让我和你多说话。”
阿南煎过鸦片之后,又擦了整层楼的地板。叶雪山看他精神焕发,猜出此时应该是白天。起码,不该是深夜。
阿南不怕辛苦,只怕无聊。楼上自然是无聊的,楼下倒是热闹,四名保镖凑成了一桌麻将,吆五喝六玩得正酣;可是阿南不但不去凑这个热闹,甚至根本不敢露面——四名保镖把他当成公用的小杂役来支使,一见他闲下来了,就必定派他端茶递水,偶尔还要赶他出去买酒买菜,并且不给钱。人家是膀大腰圆的汉子,揍他像揍小鸡仔似的,他哪里敢抗命?可是他挣点钱也不容易,凭什么全用来伺候这几位赖皮大爷呢?
阿南靠边走路,躲进厨房里不出来。快速盛出一盘五香花生米,再揣起一副扑克牌,他以送饭的名义又跑回楼上去了。
走廊永远灯光明亮,房内则是不大一定。阿南自己找了一间肃静屋子,开了电灯摆上盘子。舒舒服服的掏出扑克牌,他一边吃花生米,一边摆扑克牌玩。正是悠然之际,房门一开,叶雪山又晃进来了。
这回没等叶雪山开口,阿南直接告诉他:“别问我,我不知道。知道也不说,就不告诉你!”
叶雪山倚着门框,面无表情的往前看,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如此过了良久,他一步三摇的走上前去,弯腰拿起一粒花生米送进嘴里。
阿南翻了他一眼,突发奇想:“你会不会打扑克牌?”
叶雪山慢吞吞的一点头:“会。”
阿南来了精神:“你会玩哪一种?”
叶雪山无精打采的答道:“都可以,我全会。”
阿南终于找到了乐子,原来叶雪山真的是什么都会。
饶有兴味的玩过几局,他留意到了叶雪山手上的钻戒。一把抓住对方的左手,他很贪婪的低头细看:“嗬!你这只要好几百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