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叶雪山半睁着眼睛看他:“不知道,别人送的。”

阿南用指尖去蹭戒面:“光头真足,看来你先前挺阔啊!”

叶雪山低声说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你老板是我的伙计。”

阿南抬眼望向了他:“别说疯话好不好?夸你两句你还吹起牛了!”

叶雪山彻底睁开了眼睛,声音很轻的问道:“你真的以为我是疯子?”

阿南也说不准他到底疯不疯,不好回答,就不回答。捏住戒指转了几转,他忽然要往下撸。叶雪山立刻攥了拳头,口中说道:“不给。”

然后他又问道:“几点钟了?”

阿南恼羞成怒的一摔他的手:“看看而已,你以为我要抢你?死疯子,没人稀罕你卖屁股赚来的脏东西!”

叶雪山此刻头脑很是清楚,所以就不生气。他知道钱的重要,也知道自己从头到脚,只有一枚戒指还算珍贵;所以不到关键时刻,他不能轻易把钻戒给了人。

阿南发现叶雪山并不是糟糕的不可救药,居然也能和自己打牌聊天。他挺高兴,认为自己是找到了伴,没想到这天晚上,林子森又来了。

他在走廊里脚不沾地的乱走,有了瘾似的想要听房,可惜房里一片混乱,似乎就只是打。打过之后是叶雪山狂呼乱叫,嗓子都喊哑了还要叫,声音简直类似乌鸦。

阿南猜想老板这回可能是没干疯子,否则就算是叫,也不会是这个乱七八糟的叫法。后半夜林子森出门离去了,下楼时见他哈欠连天的坐在楼梯上值更,就弯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仿佛是很赞许他的勤勉。

阿南送走了老板,然后仔仔细细的锁好铁栅栏门,放心大胆的也回房休息去了。

第90章 思想

林子森半夜离去,天亮之后到烟土行里坐了一会儿,一颗心总是悬着不安稳。眼看店里一片太平,他便起身又看望叶雪山去了。

昨夜他走的时候,叶雪山是趴在地上的;今天他回来了,发现叶雪山依旧趴在地上,连姿势都没有变,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睁着,瞎了似的毫无神采。

他弯腰要把叶雪山抱到床上去,然而叶雪山忽然惨叫起来,在他的怀里挣扎不休。他扭头一瞧,发现对方的右脚脚踝红肿透亮,却是昨夜大闹的时候受了伤。

叶雪山一夜未睡,可也完全不清醒,就单是行尸走肉一样趴着怔着。身体忽然被移动了,痛处受到牵扯,才让他下意识的有了反应。他越动越疼,越疼越动。一个脑袋左摇右晃,触目之处皆是墙壁;抬手用力抓挠了胸膛,他呼呼的喘了粗气,脸色从苍白转成了青紫,是憋闷至极的模样。

“救命……”他含含混混的叫嚷,声音粗哑的像是吞过碎玻璃:“爹,救命……大哥,救命……”

林子森就想让他疯,他疯了,就起不成外心了。

抱着叶雪山踱到梳妆台前,林子森力气大,轻而易举的俯身让叶雪山去照镜子:“少爷,看看你自己,丑不丑?”

叶雪山瞪了眼睛望向镜中人。镜中人面无人色,简直就是生了一张扭曲的鬼脸子。干枯的头发遮住了耳朵边缘,铺天盖地的纠结凌乱着,是乱蓬蓬的一大团。

林子森坐到床上,怀里依旧托抱着叶雪山。低头和对方贴了贴脸,他发现叶雪山在发低烧。房里的环境是不大好,他坐久了也觉窒息。迟早是要把窗户打开的,他想,否则住久了受不了,对于健康也没好处。

腾出一只手解开了叶雪山的睡衣,他用大巴掌一下一下摩挲对方的胸膛,口中又絮絮说道:“傻少爷,你当我来了就是为了睡觉?说句老实话,我一辈子就只睡过你们叶家人。我不是色迷心窍的人,二十来岁的时候都一个人熬过来了,现在年纪大了,反倒熬不住了?”

他让叶雪山半躺半坐的枕上自己肩膀,又问:“还难不难受了?坐起来喘气也痛快点。”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叹息似的又道:“小家伙,你不知道我的心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我这一颗心是真的。我被我这颗心害了一辈子,我这一辈子,心里就只有你们叶家两个人。一个人管得住手,管得住脚,可是永远也管不住心。”

叶雪山清醒之时,房内已经没有了林子森。阿南站在地上,正在摆弄一副雪亮的轮椅。叶雪山仰卧在床上,静静的扭头看他。他先还没知觉,后来留意到了,就爱答不理的说道:“你的脚受伤了,老板说这两天都不让你下地走路。”

然后他自己坐上轮椅,饶有兴味的前进后退,显然是将其当成了一件玩具。忽然做了一个急转弯,他冷不防的面对了床上的叶雪山。

叶雪山依然注视着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阿南有些意外:“你怎么哭了?脚疼?”

叶雪山哑着嗓子开了口:“阿南,几点钟了?”

阿南就知道他问不出新鲜话。犹犹豫豫的起身向前,他伸手为叶雪山蹭去了眼泪:“你别哭了,这里有吃有喝,总比监狱强嘛!”

叶雪山定定的看着阿南,良久过后,忽然说道:“我想吃西瓜。”

阿南怕他向老板告状,不敢不伺候他。出门买回一只大西瓜,他切了一盘子端上来,让叶雪山吃。

叶雪山坐起来挑了一块最好的,低头咬了一口。有西瓜吃,可见现在应该还是夏季,或者是夏秋之交,西瓜是热的,想必先前也一直是晒在大太阳下。阿南出门说买就买,可知此刻至少不是黑夜——也许就是午后,西瓜被晒狠了,温吞吞的简直不好吃。

叶雪山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抬眼望向阿南,他轻声说道:“今天真是够热的。”

阿南又坐上了轮椅:“岂止是热,简直要热死人!顶好别出门,出门就是一身汗!”

叶雪山笑了一下:“以后等到傍晚凉快了,你再去给我买西瓜吧。”

阿南没理他,自得其乐的玩轮椅。叶雪山感觉现在脑筋还算清楚,于是没话找话的又问:“阿南,有扑克牌吗?”

阿南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来了兴致,不是刚才还在掉眼泪吗?

阿南上了床,和叶雪山打起扑克牌。连输五局过后,他发现叶雪山竟然一直在搞鬼。

一把攥住叶雪山的右手,他兴高采烈的大声叫道:“嗨!让我抓着了吧?你可是够奸的,偷着藏了这么多牌!”

叶雪山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然后缴枪投降,把压在屁股下面的几张扑克牌也全交了出来。阿南一边洗牌,一边奇怪:“你怎么又高兴了?吃西瓜吃的?还是老板要放你走了?”

叶雪山答非所问:“阿南,你会不会剪头发?我的头发长了,没个人样。”

阿南仔细端详了他,然后说道:“你是老板的人,老板不发话,我可不敢剪。万一剪坏了,老板还不扇我大嘴巴?”

随即他跪起身来,伸手在叶雪山的脑袋上抓挠了几把,极力的把乱发梳出形状:“再说也没有很长,用不着剪。”

叶雪山不再提头发,抬手向后一指:“那儿不是有糖盒子吗?你自己去拿糖吃。”

阿南不客气,走兽似的四脚着地爬过去,从糖盒子里挑出印着洋文的好糖,先往嘴里送进两颗,回头见叶雪山背对着自己,连忙又抓一把塞进了衣兜里。

叶雪山头也不回的开了口:“随便吃吧,我不管你。林子森抢了我几百万,如今总不会连点糖果都供不起。”

阿南满嘴甜美,简直匀不出舌头来说话。转身爬回原位坐下,他用舌头把糖果分别推到两边,以便自己可以鼓着腮帮子清楚发音:“不赌输赢,玩的没意思。”

叶雪山一摊双手:“我没钱,怎么赌?”

阿南极力的不去看他手上钻戒,故意显出淡泊模样:“没有钱,可以赌别的嘛!”

叶雪山做了个苦思冥想的姿态,随即笑道:“我明白了。”

阿南不敢多问,怕把他问急了。认认真真的数清了扑克牌数,他唰唰的洗牌,一边洗牌一边打着小算盘。而叶雪山挽起睡衣袖子,露出两条白皙手臂。十指交叉活动了关节手腕,他甩了甩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倒是先把架势摆足了。

然而他马上就抓了一手烂牌,又没有找到出千的机会,所以一局结束之后,他输了个底朝天。阿南也不催促,只洋洋得意的看着他笑,心想我也不挑,你给我什么我都接着,反正是白得,总比没有强。

叶雪山把最后几张扑克牌一扔,对着阿南做了个鬼脸:“我输了!”

阿南挑着眉毛一点头,然后向他伸出一只手掌。叶雪山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同时自言自语:“给你点什么呢?”

话音落下,他忽然欠身向前,捧着阿南的脸蛋亲了一口,正好亲到了嘴唇上!

阿南一愣,随即向后退出老远,眼睛瞪大了一圈:“你干什么?”

叶雪山笑道:“我输了,又没什么可给你的,所以亲一口算了。”

阿南用衣袖用力蹭了嘴唇,几乎快要气急败坏:“谁让你亲了?呸!恶心死了!”

叶雪山笑眯眯的压低声音:“我是个卖屁股的嘛,亲个嘴也当钱用的!”

阿南快把嘴唇蹭破了皮。一步跳到地上,他恨的捶了叶雪山一拳,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末了只好又骂一声:“恶心!”

阿南不和叶雪山玩了,自己推门往外走。第一次和人嘴对嘴的亲,没想到对方是个半疯子。他没防备,结果叶雪山把舌头都伸进来了,还又软又活的逗了他一下。

阿南气得想哭,又不能对人诉苦。垂头丧气的下了楼,他被保镖们逮了住。顶着下午的大太阳,他不得不出去给保镖买烧酒和卤猪头。

叶雪山想方设法的坐上轮椅,慢慢的出门前往了楼梯口。

他依稀听到了楼下的欢声笑语,仿佛人还不少。双手抓住铁栅栏,他只能把鼻尖伸到外界。前方是雪白墙壁阴暗楼梯,隐隐有光,这回他确定了,那是阳光。

他活了二十多年,想要凭空消失,也难。他想别人对自己或许不甚关心,可顾雄飞不会任由自己失踪的。只要顾雄飞肯找,自己就有希望。而在事情未成定局之前,自己所能做的,至少是不要疯。

在叶雪山拼命不疯的同时,顾雄飞在葫芦岛可是快要急疯了。

他不知道叶雪山是否戒毒成功,自己请不下假,只能一封接一封的往天津写信,然而又全无回音。他怀疑叶雪山又是半途而废了,气的就想赶回天津骂人,可沈将军不放他走。

沈将军视他如子,说不让走,就不让走。他知道舰队内部情势不稳,沈将军身边离不得亲信,所以也不敢强走。压着性子留下来,他急得夜里睡不着觉。抓心挠肝的熬到九月中旬,他终于是随着沈将军一起踏上专列,赶回了天津。

第91章 一眼之缘

顾雄飞兴高采烈的站在叶公馆门前,连踢带踹的敲大门,结果敲出了一个老天拔地的老头子。

他当即一愣,因为知道叶家没有这么高寿的仆役。而老头子见他是军装打扮,身后还停着一辆汽车,就颠颠的小跑过来开了院门,眯着眼睛细打量他:“长官,您找谁啊?”

顾雄飞莫名其妙的向前看了看房子,确定自己没有走错:“这不是叶公馆吗?”

老头子也惊异了:“啊?不对呀,我们家姓陈。”

随即不等顾雄飞开口,老头子一拍巴掌,明白过来了:“我家先生上个月才把这房子买下来,您要找的是先前那位房主吧?”

顾雄飞万没想到叶雪山居然不声不响的卖了房子。通过老头子找到现任房主陈先生,他打算顺藤摸瓜逮住叶雪山。不料陈先生大大方方的把房契合同等物全拿给他看,同时发出疑问:“叶先生?我不认识叶先生,这房子原来的主人姓张啊!张先生在报纸上发了广告,我才得以买下了这幢房屋。”

顾雄飞仿佛掉进了迷魂阵里,再想找张先生,就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顾雄飞略微有点发慌,心想叶雪山肯定是戒毒不成,挥霍出了大亏空,以至于要卖房换钱。沿着道路向前走,他还想再向路边摊贩打听打听。结果一个买桃子的小伙子不甚肯定的说道:“不是说那家的叶少爷失踪了吗?”

然后他收下顾雄飞递过来的十块钱,开始开动脑筋拼命回忆:“我也是老早之前,听他家仆人提过一次。说是叶少爷要去医院看病,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人和汽车夫都没回来,就剩一辆汽车停在医院外边。他们家仆人等了好几天,想要报警,结果没等真报呢,有个人拿着房契过来,说是叶少爷把房子卖给他了。叶家仆人全被遣散了,还少得了一个月的工钱。叶少爷本人反正是再没露过面,到底是没了,还是走了,就不知道了。”

顾雄飞听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又给了小伙子五块钱,他让对方留意着街上动静,自己也许过两天还要再来。

然后他没上汽车,继续往前走。最后在路口,他看到了叶家的大黄狗和大黄猫。

这两个活物正偎在一起晒太阳,统一的全是又瘦又脏,并且不认识他。顾雄飞停住脚步背了双手,思索片刻之后转身跳上汽车,直接下了命令:“开沈公馆。”

顾雄飞到了沈公馆,没敢惊动沈将军,直接把大少爷叫了出来。大少爷笑嘻嘻的,还以为顾雄飞要找自己玩,不料顾雄飞绷着一张黑脸,开口便问:“小文在家吗?”

大少爷很是意外:“你找小文?”

顾雄飞暗暗的做了个深呼吸,不让自己方寸大乱:“我……我在天津的那个弟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小文不是常和他玩吗?我问问小文。”

大少爷听闻此言,立刻走去打了内线电话。不出片刻,沈家二姑爷溜溜达达的走过来了,进门就笑:“大哥,顾兄,怎么着?找我有事?”

顾雄飞没心思扯闲话,一步迈到小文面前,他尽量柔和了语气问道:“你知道叶子凌的下落吗?”

小文抬手摸了摸脑袋,很识时务的不笑了:“子凌……唉,我也不知道子凌去了哪里,都连着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顾雄飞压住满心的火,继续说道:“我刚去了他家里,发现他竟然已经卖了房子。”

小文立刻做了个大惊失色的神情:“什么?他卖了房子?这个这个……不至于吧?他不过是被个小日本坑了一船烟土而已,哪里就要穷到卖房的程度?”

顾雄飞知道他们都是酒肉朋友,好的时候嘻嘻哈哈,不好的时候一拍两散。眼看小文也是摸不清头脑,他当即转移了目标:“子凌手下有个大伙计,名叫林子森,你知不知道?”

小文一点头:“太知道了。据说那家伙手脚不干净,去年子凌一生气,把他撵走了。”

顾雄飞并不知晓此事,可也管不得许多,只问:“撵到哪里去了?你能不能找到他?”

小文笑了:“没问题,这人现在很好找。”

按照小文给的地址,顾雄飞前往了日租界。林子森果然是“很好找”。在一家公开挂牌的烟土行里,顾雄飞一问就问到了。

烟土行和其它的铺子不一样,里面的伙计一个个眼睛锃亮,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但是言谈举止不蛮横,问一答一,还挺和气。听说顾雄飞要找林子森,一名伙计问另一名伙计:“老板是不是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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