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叶太太遗传给他的、一直潜伏着的“疯”,终于得了机会发作出来。他和爹一样,厌恶死了娘的神经质;可是他身体里流淌着娘的血,他不由自主、无能为力。
他时常猛的怔住,半晌不动;也时常昏迷似的头脑一片空白,清醒过来后看到满室狼藉。阿南不怕他发呆,只怕他发疯,可又防不胜防,所以经常气得要命。次数多了,阿南开始吵着要拿绳子把他绑起来,但也没真的绑过,反倒是隔三差五就拿着一副扑克牌上楼来,试试探探的想要陪着他玩,逗他开心。
阿南的好意,叶雪山心领了。
年关将近,林子森变得十分忙碌,忙碌归忙碌,忙里偷闲还是要来看望叶雪山。叶雪山仿佛也是一种鸦片,林子森隔三差五的赶过来亲亲他,抱抱他,心里接下来能舒服好一阵子。
这天下午,他顶着漫天大雪又来了,汽车冷的好像冰箱,他在街上走一趟,眉毛睫毛都上了冰霜。阿南偷眼窥视伺候着,等他一进了叶雪山的房,阿南就来了精神,拿着一块抹布蹲在走廊地上作势在擦,越擦离房门越近,想要去听里面的动静。自从吃上饱饭开始,他渐渐生出了不少闲心;有时候出门去给保镖们买烟买酒,香烟画片上的裸体大美人也够他浮想联翩的端详许久。屋子里面一喘起来,他在外面跟着一起面红耳赤,心里痒酥酥的结出了花骨朵,要开不开,憋死他了。
林子森不大把阿南当人看待,有时候手重,房门就关的严丝合缝;有时候手轻,房门就微微欠开一道缝隙。今天房门又没关严,阿南屏住呼吸凑上前去,心急火燎的往里面看。
他看到老板光着屁股压在叶雪山身上,正在一下接一下的喘息动作;叶雪山在下方姿势扭曲,看屁股大腿是侧卧,看头脸肩膀又是仰卧,身体在腰部拧了个劲儿。老板直勾勾的低头盯着他看,一眼都不肯眨;而他歪着脑袋,正在神情呆滞的品尝着自己的手指头。两人根本就是各干各的,互不打扰。忽然,他把脸转向了门口,阿南瞧得清楚,就见他披头散发的遮住了眉眼,嘴唇红艳艳的有棱有角,显然是又被老板涂了口红。
阿南感到了一丝熟悉的厌恶与刺激。他悄悄的退了下去,忽然想疯子要是个女人就好了,疯子要是个女人,现在大概都要生小娃娃了。生了娃娃他就不会再闹,也不会疯了。老板身边没有别的女人,一定会对他明媒正娶的。
林子森在床上痛快了一场,事毕之后翻身下来,他把叶雪山扳向自己,看一看,摸一摸,搂在怀里用两条手臂勒一勒。口红散发出香甜的气味,引得他低头凑上去亲了一口,蹭得自己嘴唇上也红了一抹。
“小家伙。”他叹息着说:“爱死我了!”
说完这话,他的目光越过叶雪山的头顶,忽然看到了床头摆着的烟盘子。烟盘子本来是看惯了的东西,没什么出奇;不过林子森今天不知怎的,就觉得那东西仿佛挺危险,尤其是那根烟签子,一尺多长精钢打造,能捅烟灰,自然也就能捅皮肉。叶雪山现在失魂落魄没轻没重的,万一被烟签子伤了怎么办?还有鸦片——阿南一贯是在走廊里熬生鸦片,生鸦片可是有毒,一旦叶雪山弄到一块送进嘴里去了,不是又要出大事?
思及至此,林子森一阵后怕。紧紧抱着叶雪山,他简直不舍得松开。叶雪山长条条的没有骨头,身体是沉甸甸的软。
林子森在床上一直躺到天快黑,才不情不愿的起了来。
他给叶雪山洗了个澡,送回床上盖好被子,又走过去试了试暖气管子的温度。回到床边俯下身,他看着叶雪山的眼睛说道:“我走了。”
叶雪山的湿头发被尽数拢向后方,一张面孔彻底露了出来,眼珠子黑的空空洞洞。
林子森和他贴了贴脸,顺手给他掖了掖被角:“好孩子,我的命。”
林子森前脚一走,阿南后脚就溜进来了。
这时赤条条的叶雪山已经把棉被蹬了下去。屋内暖气烧得很热,薄薄的棉被缠在他的小腿上,两只脚就在棉被里缓慢的一蹬一蹬。阿南走去拉上窗帘,然后回头唤道:“少爷?”
叶雪山没理会,仰面朝天的只看天花板。
阿南转身穿过整间屋子,把房门也锁了。走到床边坐下来,他又叫道:“疯子?”
叶雪山依旧是无声无息。
阿南知道他这又是犯糊涂了,脑筋搭错了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他在叶雪山的胸前摸了一把。
摸完之后收回了手,他心惊胆战的等待片刻,然而天下太平,叶雪山此刻几乎就是没有知觉的。
于是阿南大了胆子,起身把叶雪山翻成了俯趴的姿态。脱鞋上床解了裤子,他又好奇又恐慌的开始效仿老板。心慌意乱的顶进去动了两下,他糊里糊涂的打了个冷战,已是一泄如注。
他四脚着地的跪着不动,脑子里轰轰的乱响,一颗心怦怦的乱跳。懵里懵懂的又硬起来,他连姿势都不变,直接一挺身,重新捅了进去。
第二次他就干的有模有样了,并且也没有速战速决。事后他翻身下了床,两只手打着哆嗦拧了一条湿毛巾,先擦叶雪山,再擦自己。干的时候很快活,干完了却是不但不再快活,而且还隐隐的有点恶心。阿南跑去浴室里面,拼命的搓洗毛巾,两条腿一直颤抖,抖得快要站不住。方才他终结了自己的童子身,在一个疯子身上。
他忽然很想哭,他不是烂污小子,他是很想上进的,将来还要攒钱讨老婆成家,从小没有家,长大一定要自己建立个好家庭。用力拧干毛巾晾在铁架子上,他从水龙头下接了一捧凉水扑上了脸,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在发烧,已经不是正经颜色了。
阿南逃出房去,含着眼泪干了整整一晚上的力气活,把楼上地板擦得放光。到了晚上十一二点,他端着一碗充当夜宵的热汤面进了房间,本来不想正视叶雪山,可是一双眼睛不听话,不由自住就向前瞄去:“你饿不饿?”
叶雪山此刻显然是挺清醒,蹲在床上左翻右找:“烟签子没了。”
阿南放下大碗,上前帮着去找,一边找一边偷眼去看叶雪山。疯子什么都不知道,他难过的想。
叶雪山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就抬眼回望过去:“看什么?”
阿南蹙着眉毛垂下头,喃喃答道:“你的扣子系串了。”
然后他以一种伺候笨媳妇的心态,伸手去为叶雪山重新系了一遍睡衣纽扣。烟签子还是找不到,放到平时是不能轻易算了的,好烟签子不弯不断,真能伤人。林子森平时连把小剪子都不许阿南往楼上带,烟签子可比小剪子更厉害。
可是阿南现在没心思想那么多了,找不到就找不到,他出门又拿了一根新的回来,跪在床边默默的烧了几个烟泡。
叶雪山躺在床上吸了一气,还让他再烧;他一口气吹熄了烟灯:“别吸了,趁着没睡,先吃面吧。你晚上还没吃饭呢!”
叶雪山笑了,低声说道:“我不饿,别管我。”
阿南起身把碗筷端了过来:“你当我愿意管你?”
叶雪山坐起了身,从阿南手中接过筷子。在他端起大碗吃面的时候,阿南忧伤的凝视着他,想他比自己大了十岁,半疯子,大烟鬼,还是个男人。
阿南一点儿也看不上他,可是又可怜他。傍晚偷着睡了他两次之后,可怜上面又加了心疼,不知道是心疼他,还是心疼自己。
第98章 烟尘灰烬
金鹤亭回来了。
他依旧是西装革履的打扮着,一张白脸笑眯眯,举手投足全是流氓中的绅士派。他的朋友们一见他“缓”过来了,立刻蜂拥而至,又要接风又要压惊,仿佛他是个宠儿,一直特别招人爱。
寒冬腊月,年关岁尾,再干事业也是明年的事情,所以金鹤亭清闲下来,花天酒地的就只是玩。这天他在自家开了牌局,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彻夜不眠。金鹤亭一边摸牌一边向前扫了一眼,看见往昔叶雪山的位置被林子森坐了,心里就涌起一股子难言的滋味。要说愧疚,倒也不至于,因为他素来不怕缺德;要是伤了谁害了谁就要愧疚,那他早就愧疚而死了。
正当此时,牌桌上忽然有人开口问道:“老林,昨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你让我到你店里找你,结果我顶风冒雪的扑了个空!”
林子森微笑着一拍脑袋:“哎哟,你看我这记性!昨晚我去看望少爷,就把你的约给忘了!对不住对不住,我得给你陪个罪。”
金鹤亭自从回了天津,还没和林子森深谈过,所以如今听了这话,心中便是一动,故意谈笑风生的问道:“少爷?哪个少爷?”
林子森自自然然的打出一张牌去:“唉,叶子凌嘛!”
金鹤亭一扬眉毛,做吃惊状:“我怎么听说子凌失踪了?”
林子森苦笑着摇头:“是失踪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回来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生意一破产,家产也给败光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能不管吗?”
金鹤亭心里有病,这时候就不笑强笑:“回来就好,哪天我也瞧瞧他去。”
林子森一摆手:“金先生,不必了,现在人都疯了,瞧也是白瞧。唉,几百万的家产说没就没,精神上的打击的确是太大了。”
金鹤亭心神不宁的盯着面前一排麻将牌,想起自己和高丸私吞下的巨款数目,依然是不愧疚,只是有点心虚。正是不知如何回应之时,前方房门忽然开了,沈家大少爷把脑袋伸了进来,醉醺醺的开口问道:“我家小文在这屋吗?”
金鹤亭立刻在脸上调动出了一个笑容,伸手向屋角的长沙发一指:“大爷,你自己过去翻翻吧,我记着他是睡了。”
沈家大少爷走向沙发,果然从一大堆衣服靠垫下面挖出了沈家二姑爷。二姑爷熬夜熬不住了,睡得满脸通红,哈欠连天的跟着大少爷往外走。众人都是玩惯了的朋友,所以也不客气,随他去留。
沈家二人玩足兴了,下楼上车想要回家。汽车刚一驶出金公馆大门,小文就立刻消了睡意,睁大眼睛对大少爷说道:“大哥,我刚才在那屋子里,听了一个消息。”
大少爷抬手用力的搓脸:“什么消息?”
小文说道:“顾雄飞不是托我们帮他找叶子凌吗?原来叶子凌早回天津了,人就在林子森手里!”
大少爷登时放下了手:“然后呢?”
小文皱起了眉头:“然后……说是叶子凌把家产都败光了,一无所有,可能是想不开,就疯了。”
大少爷也把眉毛拧了起来,可是沉吟着没有开口。
小文继续问道:“大哥,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是不是得马上通知顾雄飞?”
大少爷若有所思的慢慢答道:“就算发了电报,他也是鞭长莫及。舰队正在青岛,爹不回来,他能回来?”
此言一出,大少爷和二姑爷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数。小文向后缩了一下,低声笑道:“他不会再让我们去林家把叶子凌抢出来吧?别说我们抢不出来,就算真抢出来了,接下去怎么办呢?”
大少爷低声说道:“麻烦!”
待到汽车快要到家了,大少爷对二姑爷说道:“今晚你睡着了,睡死了,什么都没听见,知不知道?”
二姑爷把双手笼在皮袍袖子里,淡笑着一点头:“明白。”
大少爷又道:“顾雄飞也是没事找事!又不是正经弟弟,还有嗜好,还疯了,找回来有什么用?还不是个拖累?麻烦,麻烦,真麻烦!”
沈家大少爷做主,封住了二姑爷的嘴,并且认为自己这全是为了顾雄飞好。而千里之外的顾雄飞,此刻正在凛冽的寒风中驱车疾驰。
沈将军被软禁了!
自从司令部迁到了青岛,舰队内部分歧日大,矛盾激化到了最后,双方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顾雄飞跟随沈将军前来崂山湾视察训练,不想此地设了埋伏,一群军官公然扣下了沈将军,逼他交出海军大权。沈将军自知力不能敌,所以满嘴打太极的支吾敷衍;顾雄飞则是趁机逃出,直奔军港。
逃,是为了去搬救兵。其实搬来救兵也依旧是没有胜算,但顾雄飞丝毫未生异心,成不成功都必须要救。
沈将军尽管陷于险境,但是不慌不乱,也正是因为心里有底——顾雄飞毛病不少,脾气又暴,头脑粗枝大叶,还敢和他顶嘴;可到了危急时刻,顶数这位世侄有良心有血性,不是临阵退缩的孬种!
凌晨时分,沈将军一派的军官率兵登陆,一路杀去救出了沈将军。沈将军熬了一夜,老了一年。待到事态彻底平息了,他私下里拍着顾雄飞的肩膀:“好小子,算我没看走眼!”
顾雄飞一看沈将军挺高兴,笑得满脸皱纹,便抓住机会,趁热打铁:“伯父,您放我几天假行不行?现在没什么事了,我想回趟天津。”
沈将军当即把脸一板:“没事了?幼稚!”
沈将军不放顾雄飞的假,也并不认为从此就“没事了”。守着烟枪沉沉思索,他认为事情绝对没完。事情不完,他都不敢回家过年。
顾雄飞没办法,急得夜里睡不着觉,站在大雪地上看月亮,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吹了许久冷风之后,他弯腰抓了一把白雪吃了,吃过之后,心口还是一团闷热。
他睡不着,叶雪山也睡不着。不过他是为了叶雪山失眠,叶雪山则纯粹是昼夜颠倒,睡乱了。
叶雪山躺在大床上,扭头看着床边的阿南。枕畔的烟盘子已经没了,当然是林子森的主意。
阿南每天白天出去两个小时,和一位医生学习打吗啡针,学了三天就全会了,针尖扎的又准又轻,让人几乎感觉不出疼痛。他一天要给叶雪山注射三次,注射完毕之后就把应用器具全部端走。那些让林子森感到危险的烟膏烟枪烟签子,终于是完全消失了。
叶雪山不睡,阿南白天有的是机会偷懒,所以现在不困,可以陪着他说话。吃晚饭的时候,叶雪山无端的愣了半个多小时,阿南接过他的饭碗想要喂他,结果他就像受了惊吓似的大闹一场。阿南不和他一般见识,只是心里难过,心想他又疯了。
阿南认为他是心情不好才发疯的,所以尽量的哄他说话,逗他玩笑。坐在床边抱着一只羽绒枕头,阿南侧过头来,把半边面颊埋进蓬松枕头。
“喂。”他对叶雪山说道:“你家里是不是再没别人了?”
叶雪山一眨眼睛:“是。”
阿南想了想,忽然自己摇了摇头:“不对,你不是还有个大哥吗?”
叶雪山笑了一下:“不是亲的,依靠不上。”
阿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就知道!”
阿南的两只手是闲不住的,把个枕头揉圆拍扁玩了一通,他无聊了,从床头矮柜的抽屉里翻出一管口红。口红很精致,外壳印着洋文。丢开枕头转过身来,他饶有兴味的效仿了林子森,拧出口红涂抹叶雪山的嘴唇。叶雪山一动不动的仰卧着,任凭阿南胡闹。
叶雪山的嘴唇生得端正秀气,单看似乎有点女性化,涂抹红了也不突兀。阿南发现自己还把他打扮的挺好看,就起了顽皮心思,用口红在他脸蛋上轻轻画了个圈。
叶雪山还是不反抗,于是他得寸进尺的解开对方睡衣,在胸前两点上又各打了一个红叉。自娱自乐的大笑一场过后,他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开口问道:“你怎么不生气啊?”
叶雪山摇了摇头:“不生气。”
阿南又问:“要是别人这样拿你开心,你也不生气吗?”
叶雪山继续摇头:“不生气。”
阿南起身走去浴室,拧了毛巾涂了香皂,回来为他擦净脸上身上的口红:“你不要脸啦?”
叶雪山恍恍惚惚的一笑,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
自由对他来讲,已经毫无意义。他承认自己不是百炼成钢的好汉,现在就算给了他自由,他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志气了。死活也是无所谓,只是觉得自己落到今天这一步怪冤的,所以想要杀了林子森出一口恶气。林子森死了,他就痛快了。
床褥下面藏了两根烟签子,细长尖锐,想要用来杀人,实在是有些勉强。可是除了这个,他也寻觅不到其它武器。如果不是阿南最近忙糊涂了,他连这两根烟签子都留不下来。
阿南擦净了他身上的口红印迹,然后扶他坐了起来,又给他梳了梳头发。林子森不许阿南给他剪发,所以他的头发已经快要长及肩膀。头发长了,大概是翘不起来的缘故,瞧着反倒柔顺了一点,不再那么疯头疯脑。叶雪山被头发遮住了视线,就总爱偏着脸斜着眼睛,从头发间隙中射出目光。
阿南坐在了他的面前,抬手为他拨开头发。两人对视片刻,阿南忽然心中一疼——和叶雪山在一起,他时常就冷不丁的一阵疼痛,一阵悲伤。
向前挪了一点,又挪了一点,距离近的差不多了,他伸手抱住了叶雪山。叶雪山弯下了腰,歪头枕上他的肩膀。他还是少年的身量,肩膀薄薄的仿佛不堪重负;叶雪山很平静的枕着他靠着他,心里想起了自己那些似是而非的爱情。相好过的人太多了,甚至多到回忆不清,只知道最后一个是顾雄飞。其实在他的脑海中,顾雄飞也渐渐变得面目模糊了,他还记得对方,但是已经不思念。这也没什么,他想,反正自己的爱情一直是来得快,去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