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99章 团圆

林子森夹着个半大的包袱,慢悠悠的下了汽车往院内走。此处没有管事的人,所以一个个的都偷懒,院子快让大雪埋了,也没人想着出来扫扫。远近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音,林子森听的很快乐。大年三十了,该热闹热闹了。

林子森一进门,保镖们就放了假。大家都是一团喜气,阿南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丝绸裤褂,小白脸上也是笑眯眯。及至保镖们结伴离去了,阿南像个小狗腿子似的凑了上去:“老板,米面肉菜我全买齐了,您要不要过去瞧瞧?要是缺什么少什么了,趁着店铺还没关门,我赶紧出去再买。”

林子森不急着去厨房,而是抬手向上一指:“干什么呢?”

阿南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刚睡。上午也不知道谁家崽子缺德,放了个大麻雷子,好家伙,震的玻璃都嗡嗡响。少爷正迷糊着呢,吓的一个打挺就坐起来了,闹了一个多小时才消停。”

林子森又问:“中午的针,打过了吗?”

阿南连忙点头:“打过了,打完就睡了。”

林子森点了点头,然后把怀里的小包袱递给阿南:“一套衣服,你给他送上去。我去厨房。”

阿南双手接过包袱,又道:“老板,我给您打下手去?”

林子森摆了摆手,像怕吓着谁似的:“不用。等他精神了,你带着他下来走走。”

阿南几大步跑上了楼,推门进入房间,他一屁股坐到床边,好奇的先把包袱解开了。

包袱里面叠着衣裳裤子,以及一件很软很薄的灰鼠皮袍。叶雪山不见天日,已经穿了大半年的睡衣睡裤,阿南用手指捻着皮袍一角,心想过年了,老板也要打扮打扮疯子了。

叶雪山没有长睡,片刻之后就醒了过来。说是醒,其实只是睁开了眼睛,头脑还昏沉着。阿南说十句话,他答不上一句。阿南把衣裤给他穿上了,把新皮袍子也给他套上了,他还是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缓缓眯起来,眯得眼尾很细很长,似乎很快就要闭上了,然而要闭不闭的时候又慢慢睁圆,黑眼珠子乌溜溜的一转不转。

阿南简直有点怕他这个表情,因为带着一点难以置信的意思,仿佛大白天见了鬼。不由分说的搀起了他,阿南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也活动活动吧!楼下没外人了,老板在厨房亮手艺呢!”

阿南把叶雪山带到了厨房门口,让他去看老板煎炒烹炸。林子森在一片烟熏火燎中扭头看了他一眼,看完就笑了,笑得疲惫而又心满意足,又大声吩咐道:“阿南,给他梳梳头发!”

阿南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主人一高兴,他就也跟着高兴。把行尸走肉似的叶雪山带进客厅,他不但把叶雪山收拾利落了,顺手还把整间客厅打扫了一遍。五颜六色的糖盘子摆出来,他在里面翻翻捡捡,末了剥了一颗糖果,送进叶雪山的嘴里,同时又低声说道:“今天是大年三十,你可千万不要再闹了啊。”

叶雪山含着小小的糖球,仿佛充耳不闻,其实是听见了。时间过得真快,他想,转眼之间,新年到。

林子森忙了小半天,单枪匹马的做出一桌子的热菜。冬季天短,窗外渐黑;阿南帮忙把酒菜逐样端上餐桌,然后自己退到厨房,吃些边角残余。

林子森洗了手脸,又把外面衣裳脱了,露出里面的贴身小褂。白绸小褂很单薄,可是屋子里热,打赤膊也不会冷。

把叶雪山扶到上首坐下了,他低声笑道:“好这一下午,费了我不少力气。”

他拿起白瓷酒瓶,给叶雪山倒了一小盅酒:“大过年的,多少喝点,是个意思。”

他给自己也倒了一盅,然后拉过椅子在一旁紧挨着坐了下来。把一盅酒塞到叶雪山的手里,他自己拿起酒盅凑上去碰了一下,随即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放下酒盅转向叶雪山,他微笑着红了脸,握着叶雪山的手往嘴边送,一边送,一边柔声的哄:“喝一口吧,不想喝,尝一下也行。”

白酒漾出盅口,洒在了皮袍前襟上。叶雪山神情木然的半睁着眼睛,就是不张嘴。

林子森没办法了,苦笑着拿起一根筷子,蘸了点酒往他唇间一送:“小家伙,真倔。”

抬手撩起叶雪山的头发,林子森歪着脑袋微笑看他,仿佛他是一副画,不但美,而且变幻莫测,看不完,也看不够。看到最后,林子森的眼神几乎就是怜惜和心痛。坐直身体把叶雪山抱到怀中,他闭上眼睛仰起了头,满心都是春风温暖、星光灿烂。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他翘起嘴角,将满脸的笑意汇聚起来,演化成一个纯粹的笑容。

忽然,他的笑容一僵,嘴角随之抽搐了一下。

慢慢的睁开眼睛低下了头,他看到叶雪山依旧偎在自己胸前,一只手却是不知何时举起,将一根雪亮的烟签子扎进了自己脖子。

伤口被烟签子堵住了,鲜血没有立刻喷薄而出,而是顺着烟签子向外急流。林子森惊讶的张开了嘴,轻声问道:“少爷?”

叶雪山抬眼望向了他,眼瞳黑洞洞的深不见底。握着烟签子的左手继续用力,他一边看着林子森,一边让锐利的烟签子穿透皮肤,从脖子另一侧刺了出来。

林子森定定的凝视着他,毫无预兆的,却是又笑了。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脖子,他开口说道:“小家伙,真狠哪,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留。”

叶雪山松了手,从宽松的衣袖里又抽出了一根烟签子。

他不说话,抬手又要去扎。然而林子森按住了他的手:“够了,致命的地方,一下就够了。让血慢点流,我还有话对你说。”

叶雪山没有松手,单是一眼不眨的盯着林子森。

鲜血几乎是顺着烟签子要往外喷,一股子一股子的涌个不停。叶雪山知道脖子是个脆弱地方,只要找准了位置,一刀就能放尽全身的血,而且堵都堵不住。林子森如果现在跑出去,能不能坚持活到医院?垂下眼帘握紧烟签子,他冷不防的又动了手,这回是插向了林子森的心窝。签子贴着肋骨刺进去,然后就扎不动了。

雪白小褂被染成了红色,林子森伸手抱紧了叶雪山,声音开始变得嘶哑:“小家伙,真坏,连顿年饭……都不让我吃完……”

他还是笑,可是眼睛里面亮晶晶的转了眼泪,瞳孔里是叶雪山的脸:“也好……也好……死在你的手里,比别的死法都强……大年三十,家家团圆,我也……我也去见太太,和太太团圆……”

叶雪山靠着他的肩膀,头发面颊都被鲜血浸湿了,然而依旧一言不发。

林子森的声音微弱起来:“可是你……你怎么办……我死了,将来谁照顾你……”

他把全身所有的力量都用在手上,拼了命的抱住叶雪山:“去我家里……家里有钱……然后去找顾雄飞……”

他无力的垂下了头:“让他送你戒毒……鸦片吗啡……都不好。我对不起你……下辈子……再赎罪吧……”

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漾了出来,他的呼吸带了声音。脑袋又低了一些,他力不能支似的浅浅吸了一口气,最后说出一句:“好少爷,亲一下。”

叶雪山探过头去,在他脸上轻轻一吻,然后抬手握住烟签子,猛然向外一拔!

一线热血激射到了叶雪山的脸上,林子森鲜血淋漓的闭了眼睛,身体越来越冷,呼吸越来越弱,然而依旧搂抱着叶雪山。

叶雪山自得其乐的坐在林子森的大腿上,鲜血很热,粘稠的蹭了他一脸一手。他的长发湿成一绺一绺,他忽然忘记了林子森是谁。

忘记了林子森,忘记了一切人,甚至忘记了自己。他摆弄着已经微微变形弯曲的烟签子,让它在自己的手指间翻飞旋转。直到阿南提着一把大茶壶,冒冒失失的推门走进了餐厅。

大茶壶脱手而落,在地板上跌成粉碎;与此同时响起来的,是阿南的尖叫。

第100章 夜奔

阿南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一颗心就堵在喉咙里,是要往外跳而没跳出去。叶雪山血淋淋的依靠在林子森怀里,手里的烟签子甩着血花转来转去,签子尖还闪着寒光,说不准哪一下子还能要人性命。

阿南想要扭头就跑,可是两条腿不由自主的直往前走。及至靠近叶雪山了,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烟签子,不由分说的夺下一扔。然后扯了叶雪山的衣服手臂,他含着眼泪咬着牙关,使了拼命的力气要把对方拽下来。哪知一拽之下,深深垂头的林子森随之向前一栽,带着叶雪山一起扑到了地上。

扑到地上了,林子森还没松手。手臂僵硬成了拥抱的姿态,他依旧是把叶雪山搂在怀中。阿南后退一步,两只染了血的手颤抖失控,伸不出巴掌攥不住拳头。他看出老板是死了,死透了。一个死的,一个疯的,都不值得一管,他想自己应该马上逃走,否则一旦被卷进来,可有蹲大牢的危险。然而两条腿哆哆嗦嗦的动了一动,他却是蹲了下去,强行掰开了林子森的双臂。

然后把叶雪山硬拖出来,阿南顾不得了他满身的鲜血,搂着抱着把他往外送。叶雪山踉踉跄跄的往外走,一步一个血脚印。那么多的血,满身满地,仿佛也有阿南的一份,因为阿南此刻面如白纸,脸上一点活气都没有了。

阿南决定带着叶雪山逃走。

他放了一浴缸热水,又找来一把剪子,咔嚓咔嚓的剪掉了叶雪山的长头发。长头发都被热血浸黏了,先剪再洗会更方便。阿南是在理发店里做过小徒弟的,手艺没学多少,打骂却是挨了许多,所以一生气就不干了,横竖他是怎么混都饿不死。马马虎虎的给叶雪山理了个寸头,他又撕撕扯扯的扒了对方的衣裳。把叶雪山撵进浴缸里坐下,他连跑带跳的下了楼,先把自己打扫干净了,然后翻出一身衣裳带了上去。

这次再进浴室,他迎面看到叶雪山对自己笑了一下。

叶雪山一笑,他心里又是一个激灵,瞪着眼睛没敢说话。叶雪山笑完之后,先开了口:“阿南。”

阿南见他认得自己,一颗心登时落回了腔子里。要哭似的一咧嘴,他带着哭腔问道:“你知不知道你闯大祸了?”

叶雪山坐在一缸淡红色的血水里,头脑渐渐清楚起来:“我知道。”

阿南大踏步走到浴缸前,不能喊叫,只能压低声音怒问:“杀人偿命知不知道?你不想活了?”

叶雪山垂下眼帘,抬手摸了摸脑袋,随即轻声答道:“阿南,谢谢你,我现在很舒服。”

阿南听他答非所问,心中一惊,怕他无端的又发起疯。挽起袖子弯腰撩水,他为叶雪山胡乱洗了一遍,边洗边说:“我想过了,我们得逃。幸好现在只有十一二点,我们夜里出门,明天想法子到乡下避一避吧!”

叶雪山在氤氲血腥的水汽中闭了眼睛:“我们去林子森的家里。”

阿南以为他又说疯话,气的把手中毛巾往水里一掼:“你直接去巡捕房吧!”

阿南自认为很有办法。他让叶雪山换了自己的衣裳,又从柜子里挑出一套薄绵睡衣,叠起来紧紧的卷成一卷。转身出门拎进一只皮箱,皮箱的功能类似医药箱,方方正正的装满了吗啡针剂和注射器具。

把那一卷薄绵睡衣贴边塞进皮箱里,他一阵风似的刮出去,片刻之后拿着两瓶烟膏子又回来了,同样是见缝插针的往皮箱里放。忙里偷闲的扫了叶雪山一眼,他见对方已经穿戴整齐,就抢着说了一句:“这些东西够你用好久,我们走到哪里都不用怕。”

叶雪山一直是静静的看着他,看到此时,却是问道:“你还跟着我?”

阿南被他问愣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所以愣过之后,低头用力扣上了皮箱。

叶雪山穿着阿南的衣裳,从上到下全都小了一个尺码,让他拱肩缩背的直不起腰。径自开门走了出去,他头也不回的说道:“阿南,跟我来。”

叶雪山在客厅里找到了林子森的外衣。从外衣口袋里面,他掏出了一串钥匙和一沓钞票。把钞票递给阿南,他拿着钥匙走去餐厅,站在门口向内又看了一眼。林子森姿态扭曲的趴在地上,身下积出温热的血泊。阿南远远的停住了脚步,因为不敢再看死人。

叶雪山没有在餐厅门口久留,他继续前行,进了厨房。在厨房里停留了不过三五分钟,他转身出来,对着阿南一挥手:“走。”

阿南想去火车站对付一夜,天亮之后就上火车逃出天津。可是叶雪山自有主意。两人从院子后门走上大街,耳边就听远近响起鞭炮声音,此起彼伏十分热闹。阿南穿着新棉衣,还不觉得冷,可是叶雪山身上只有一件露脖子露腕子的薄夹袄。阿南看他冻得直打冷战,就三步两步的追上去问道:“你到底要去哪里?现在街上连辆黄包车都没有,你再走下去就冻死啦!”

叶雪山不理会,顶着寒风一味的只是走,直到路口才停。东张西望的辨认了方向,他抬手捂嘴咳嗽了两声,然后说道:“我认识这里。”

阿南急死了:“你又要发疯是不是?你——”

没等他把话说完,叶雪山又走了。

叶雪山走过两条大街,又穿了一条胡同,最后停在一处小院门前。左邻右舍都是关门热闹,胡同里面道路崎岖,倒是没有孩子乱跑。叶雪山试了几枚钥匙,末了当真捅开了门上锁头。推开院门走了进去,他环顾四周,发现林家还是老样子。

阿南魂都被他吓飞了,又不能不跟着,只好把心一横,随时预备着被人当成杀人犯或者贼抓起来。叶雪山穿过小院继续试钥匙,最后把房门也打开了。

林家是有电灯的,可是叶雪山没有开。他摸着黑往里走,瞎子似的四处摸摸索索。钥匙串上还有几枚小钥匙,阿南站在门口,影影绰绰的就见他开了屋角几口箱子。把手伸进箱子里,叶雪山从几件衣裳下面摸到了好东西。

林子森了解他,他对林子森也不是一无所知。

叶雪山把好东西揣进怀里,然后合上箱子捏了锁头,转身要往外走。阿南立刻跟上,嘁嘁喳喳的问道:“你拿什么了?”

叶雪山出了房门,且走且答:“钱。”

阿南又问:“我怎么感觉这里像是老板的家?天黑我看不清楚,可是路挺熟,我好像来过一次。”

叶雪山站在院外,重新锁好院门:“没错,就是林子森家。”

阿南都要哭了:“疯子,你不要总是吓我好不好?现在呢?现在你又要去谁家?你给我句准话,别让我像个傻子似的跟你乱跑!”

叶雪山扭头望向了他:“现在我们找家饭店,过年。”

阿南认为自己是上了贼船。顶风冒雪的不知走了多远,他随着叶雪山进了一家灯火辉煌的外国饭店。他没进过这种地方,同时知道自己冻得紫里蒿青,像个不体面的萝卜。畏首畏尾的站在后方,他提心吊胆的盯着叶雪山的背影,生怕对方忽然发疯。然而叶雪山并没有疯,一派坦然的上三楼进了客房。

等到茶房进来送过一趟热水了,阿南才彻底放松下来。

客房只有一间,可是卫生间洗澡间俱全,电灯电话暖气管子也都具备。阿南方才听得清楚,这时就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口中叹道:“住一夜就要十五块钱?真够贵的,别的旅馆我知道,一天两块钱就够了。你要在这里住多久?住久了可不划算。明天我找公寓去吧,最好的公寓,住一个月,也用不了十五块钱。”

叶雪山脱了布鞋,因为一直没穿袜子,所以两只脚已经冻得失了知觉。捧着一杯热茶喝了两口,他低声问道:“阿南,你还跟着我?”

阿南登时有些生气,几大步就迈到了叶雪山面前:“怎么?你用不着我了,想要撵我?”

叶雪山放下茶杯,从怀里摸出一只松松垮垮的青布小包裹。把小包裹打开来摊在床上,里面赫然摆着几捆钞票,和一小根金条。

叶雪山把金条先挑出来,然后撸下了手指上的钻戒。将这两样放到床边,他又把钞票也分成了两份:“金子和戒指归你,钱我们平分。”

他一边说,一边将钞票也推向了阿南一方。阿南低头看着他的手,就见他的手背手腕全被冻得红赤赤。

“我走了,那你呢?”阿南盯着他的红手问道。

叶雪山仰脸望向了他:“我活一天,算一天。”

阿南看了他的眼睛:“那如果将来把钱都花光了,你就等着饿死吗?”

叶雪山平静的点了点头:“对。”

阿南一转身坐了下来:“我还以为你好了呢,原来还是疯!”

然后他弯腰把鞋也脱了,自己伸手握住两只冰凉的脚:“我不走。走什么啊,谁知道我还能活几天?兴许明早就有巡捕来抓我们了。”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