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把钱接了,却是迟迟疑疑的不动地方。阿南抬袖子抹了一把汗,随即连连追问:“哪屋哪屋?快点说话!我告诉你我知道这人的底细,他不是罪犯,过两天肯定得放,迟早的事。”
青年把钱揣进裤兜里,然后笑嘻嘻的一指厢房:“屋里呢,没人欺负过他。”
阿南推开房门,果然看到了叶雪山。
叶雪山坐在一铺冰凉的炕上,脸色煞白,目光发直,身上倒是没加绳索,然而手上脚上全扣了铁镣,沉甸甸的锁住了他。忽然见到阿南进来了,他要哭似的一咧嘴,然而并没有真的哭出来,单是声音极轻的喃喃唤道:“阿南。”
阿南随手关了房门,然后走到炕前坐了下来。从一堆铁镣中找到叶雪山的双手握住,他压低声音说道:“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叶雪山深深的垂下了头,只说:“我要回家,我要大哥。”
说完这一句,他就不再言语了,低下头一动都不动。阿南正在开动脑筋思考如何救他出去,想着想着忽然感觉手上一暖,放眼一瞧,却是一滴眼泪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眼泪落下来时是热的,划过皮肤之时冷却下来,冷热的对比竟是那样的分明。阿南抬头再看叶雪山,叶雪山依旧是木雕泥塑一般的陷在铁镣子里,不动,也没有声音,就只有泪珠子一滴一滴的砸下来,接二连三的只砸阿南一个人。
阿南知道叶雪山不会惹事,惹事的肯定就是顾雄飞。是顾雄飞连累了叶雪山,叶雪山什么都不懂,还在念着要找大哥。顾雄飞到底是惹了什么事,他不清楚,他决定这就出去打探一番,顺带着去找师父帮帮忙——或者不找师父,干脆去和小老九说,小老九说话也很有分量的。
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蓝白格子的手帕,他给叶雪山擦了擦眼泪,然后把手帕塞到对方手里,又低声说道:“你不要怕,我这就去找你大哥,让他来救你。”
叶雪山毫无反应,继续用泪珠子砸他。
阿南收回手,转身开门出去了。两小时后,他又回了来,身边多了两个人。命令负责看守的特务打开铁镣,阿南告诉叶雪山:“少爷,走吧,我带你回家。”
叶雪山本来周身上下一派整洁,如今经了一天的恐吓揉搓,从头到脚全乱了套。听说终于可以回家了,他立刻跟着阿南出了院子上了汽车。然而汽车一路穿大街走小巷,最后的目的地,却并不是他的家。
阿南把他带到自己家里去了。
叶雪山没有挣扎逃跑,因为早饭没吃饱,午饭没有吃,现在太阳都西斜了,他已经饿得发昏;除此之外,也不敢跑。被人抓进汽车里时,他因为挣扎的太激烈,被人狠狠的打了肚子,直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梦游似的随着阿南进入一间屋子,他茫然的环顾四周,没有看到顾雄飞,就蜷缩着把头又垂下了。
他现在只想看大哥,没有大哥,他就谁也不看。
阿南一直想把他拐到家里来,如今终于美梦成真,可一时间却也是无话可说。
随行的两个人打算要走。阿南把他们送出门外,两个人又叮嘱他道:“人是先放在你这儿了,可是你得千万小心看着,别让他跑了!他要是跑了,大家都不好交代!”
阿南满口答应,及至这两个人坐上汽车走了,他关了院门,又在门上加了一把大铜锁。
阿南回到叶雪山面前,站着问他:“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话?”
良久过后,他没有等到叶雪山的回答。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他又问:“你饿不饿?”
然后他不再等待,自顾自的转身出去,冲了一碗温凉的藕粉端进来,又把一筒饼干摆在了藕粉旁边:“家里没什么好吃的,对付一顿吧。”
叶雪山饿极了,端起藕粉喝了几口,他开始从铁皮筒子里掏饼干吃。肚里一有了食,他的头脑也随之渐渐清醒起来。抬起头环顾四周,他发现这是一间挺齐整的屋子,谈不上多好,但也绝不坏。扭头望向一旁的阿南,他犹豫了一下,随即开口问道:“你是坏人吗?”
阿南摇了摇头:“我不是坏人。”
叶雪山眼巴巴的看着他:“我想回家。我一天都没回去了,大哥一定急死了。”
阿南听到这里,忽然感觉很疲惫,连哄骗的力气都没有了:“明天,明天送你回去。”
叶雪山看他气色不善,就没敢再说。
入夜之时,阿南把叶雪山带到床上坐好,伸手去解他的纽扣。时光忽然倒流到了五年前,这都是他每天干惯了的工作。叶雪山躲了一下,没躲开,也就不躲了。打着赤膊坐在床边,他由着阿南拧出一把湿毛巾,给他擦净了一身的汗。
擦过上身,再擦下身。叶雪山周身只剩了一条裤衩。阿南换了一盆净水回来,蹲下去想要给他洗洗脚。房内灯光明亮,阿南低头看得清楚,就见叶雪山的脚上深深浅浅印了不少疤痕。一边撩水为他搓洗,阿南一边问道:“脚上怎么有伤?”
叶雪山没吭声,心情很紧张。伤疤全是顾雄飞弄出来的,顾雄飞非常执着的定时给他修剪手指甲脚趾甲,几次三番的剪出险情,总像是预备着剪掉他一根脚趾头。不过这两年倒是好多了,顾雄飞有了经验,一双手越来越有准头了。
阿南为他擦净了脚,抬起他的双腿往床上放。他自己挪到床里,抱着膝盖蜷成一团。
阿南出门泼了水,又端一盆回来,自己站在地上也浑身擦了一遍热汗:“少爷,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
他在盆里哗哗的洗毛巾拧毛巾:“我白爱了你一场,连声回音都得不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忘了你,早忘早好,记着你也没有用,还耽误我的年华。”
然后他打算出门倒水,不料叶雪山这时忽然抬起头,盯着他轻声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人?”
阿南端着水盆停了脚步:“谁?”
叶雪山抬手向上比划了一下:“很高,很瘦,很白……好像是个挺和气的模样。”
阿南愣了一下:“什么相貌?”
叶雪山茫然的摇了头:“我在梦里看不清楚,不知道。”
阿南又问:“有多高?”
叶雪山挺胸扬头,尽量的向上伸手:“很高……就像我大哥那么高……不对,比我大哥还要高一点。”
阿南迟疑着张了张嘴,末了答道:“那人对你不好,你别问了。”
叶雪山放下了手,直勾勾的看着阿南。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危机,可是仿佛一路走在向下的陡坡上,已经收不住脚了。陡坡尽头是一层纸,谁知道捅破了会是什么天地?
悻悻的斜开了目光,叶雪山低声嗫嚅道:“他总在梦里对我笑,可我不知道他是谁。他越是笑,我越难过。”
然后他抬眼又望向了阿南:“你告诉我吧,我不是疯子。无论你说了什么话,我都不会疯。”
阿南定定的凝视着他,良久过后弯腰放下水盆,迈步向前爬到床上搂住了他。歪头枕上叶雪山的肩膀,阿南答道:“我不说。其实我知道你忘了更好,忘了就没烦恼。可是你不该连我一起忘,我没有对不起你,你忘了我,你没良心。”
话音落下,外面忽然响起了急迫的敲门声。叶雪山就觉得阿南猛然一颤,自己的心也随之大跳了一下。阿南松手下床,一边推门向外走,一边高声问道:“谁啊?”
一个声音回答道:“阮哥,是我们!”
阿南出去打开铜锁推开院门,就见几名特务晃晃荡荡的站在门外。几个人知道阿南面子大,手里阔,所以统一的挺客气:“阮哥,那什么,我们要带人走了!”
阿南惊讶的问道:“这么快?”
特务们笑嘻嘻的答道:“可不是快?阮哥你白天说的真对,刚才天野中佐直接发话,让咱们把人给送回家门口去!你看,人家家里的确不是一般人。”
阿南六神无主的咽了口唾沫,随即说道:“你们稍等,我都安排着他睡下了。”
阿南给叶雪山重新穿戴好了。初秋夜里天冷,阿南把西装上衣也给他套了上。将白天捡起来的黑伞也塞到他手里,阿南问他:“要回家了,高兴了吧?”
叶雪山看着他,脸上没有笑意,可是点头“嗯”了一声。
阿南又问:“以后再也不想见我了吧?”
叶雪山低头用伞尖轻轻敲着地面,没有回答。
阿南叹了口气,推着他向外走:“不见也好,走吧走吧!”
第124章 前世今生
特务们开着汽车,把叶雪山一直送到了顾宅门口。叶雪山一直坐在车内向外望,英租界繁华,沿途霓虹闪烁,还是太平气象。汽车越开越快,霓虹渐渐稀疏淡化,高低洋楼的玻璃窗明亮起来,淡黄色的一块一块,整整齐齐的漂浮在夜色之中。
没过多久,他看到了自家,以及自家院门外的顾雄飞。
汽车刹住,车门一开,他一步就跳了下去,手里还提着那把黑伞。向前冲到顾雄飞面前,他当着特务们的面,没有说话,就单是气咻咻的喘。而顾雄飞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开口问道:“挨打了吗?”
叶雪山连忙摇头:“没有。”
顾雄飞不再理睬特务,扯着叶雪山转身就往院里走。叶雪山紧赶慢赶的跟上了,只觉得大哥的手像铁钳,快要捏碎自己的骨头。踉踉跄跄的进入楼内,他看清了顾雄飞的面目,心中不禁一惊——大哥面色不善,脸上平白黑了一层,仿佛头上正是乌云盖顶。
他登时就怕了。弯腰把伞放在茶几上,他怯生生的唤道:“大哥。”
顾雄飞松开了手,又问:“吃饭了吗?”
叶雪山小声答道:“吃了,吃了藕粉和饼干。”
顾雄飞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在哪里被人抓去的?”
叶雪山作势抬手,想要比划出方位,可是略一思索,也分不清东西南北,就把手又放了下来:“在小公园外面。”
顾雄飞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我不是不许你去小公园吗?”
叶雪山后退一步——顾雄飞的确是不同意他往小公园走,因为小公园离家稍远了一点。顾雄飞给他划定的出行范围,是附近的两条大街。但是小公园远也远不了几步路,他想去的话,多花点力气也就去了;回家之后他不说,又有谁能知道?
叶雪山后退了,顾雄飞却是逼近了一步,声音也骤然响亮雄浑起来:“知不知道你今天给我惹出了多大的乱子?老子一生堂堂正正,现在被他娘的小日本逼成了汉奸!”说到这里他扬起手,咬牙对着叶雪山的头脸想要使劲。可是巴掌犹犹豫豫的停在空中,几次三番的要落不落;末了巴掌攥成拳头,他转身弯腰,一拳捶到了花梨木茶几上!
“咣”的一声,在叶雪山的耳中响成地动山摇。顾雄飞再抬起头时,面色已是醉酒般的涨红。狠狠揪住叶雪山的领口,他红了脸,也红了眼睛,要哭似的怒吼道:“为了你个小王八蛋,老子官也不做了,家也不要了,四十来岁一无所成!我没出息我认了,反正我也不靠着出息吃饭。可现在我连躲进租界养老都不行,我为了你,还得出去做汉奸!谁让你出门乱跑的?谁让你去小公园的?你这么喜欢乱跑,就马上给我滚出去,爱怎么跑就怎么跑,老子不伺候你了!”
说完这话,他用力一搡叶雪山。叶雪山站立不稳,当场跌坐在地。惊恐万状的仰起脸望向顾雄飞,他就见顾雄飞一脚踹翻了茶几。在茶具清脆刺耳的破裂声中,顾雄飞气苦憋闷的恨不能把房拆了:“汉奸,汉奸,我们顾家好人坏人都出过,就没出过卖国贼和汉奸!好,好,这回全了,我死了都没脸去见祖宗!”
说到这里,他一口气压在胸臆,还是发泄不出。俯身抓住叶雪山的西装前襟,他运了力气就要把人往门外拖。叶雪山一直怔怔的,直至快到门口了,他才骤然清醒过来。立刻抱住顾雄飞的大腿,他骇然的哭出了声:“大哥,我再也不跑了,再也不出去了,别丢我,别丢我……”
当初在日本时,顾雄飞时常恐吓淘气的叶雪山,说要把他带出去丢掉。后来叶雪山渐渐不受他的震慑了,这话也就不大再提。此刻顾雄飞处在气头上,恨不能撕了叶雪山再撕了自己;然而骤然听到了“别丢我”三个字,他心中一阵百感交集,竟是把前因后果全想了起来。
缓缓松手直起了腰,他颓然的叹了口气。不能丢,怎么能丢?
回首往昔,他永远想不起自己是从何时开始爱上叶雪山的。似乎本来也没什么感情——或者说,只有一点点,一点点怜爱,一点点好奇,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一点点的感情,本应自生自灭。可是经过了死去活来的反复与思量,就从淡水慢慢浓成了烈酒;一个火星迸上去,立时便能燃起烧天的大火。感情就是这样的不能招惹,谁招惹它,它就滋生壮大给谁看。
顾雄飞俯身掰开了叶雪山的双手,一条腿得了自由。扭头走向楼梯上了楼,他想要静一静。再不静下来,他就要杀人了。
顾雄飞走了,叶雪山坐在地上默然片刻,扶着门框也站了起来。
他试试探探的往前走,心思和动作各忙各的,仿佛是有力量推着他前行。一步一步上了楼梯,末了他在楼梯拐角处停了脚步,悄悄坐了下来。
楼下的仆人听见客厅里面安静了,便探头进来瞧了一眼,没看见人,伸手关了电灯退了出去。楼下黑暗,楼上也黑暗。午夜时分,该到黑暗的时候了。
叶雪山无声无息的席地而坐,侧身靠在了墙壁上。极度的惊恐过后,是心如死灰般的平静。他面无表情的望着前方,许多年了,没有这么清清楚楚的踏实过。往昔画面争先恐后的浮现在脑海中,从杂乱无章到井然有序。一切都是毫无预兆,他独自坐在深沉的夜色之中,没有崩溃,也没有震动。
前世今生被衔接起来了,还是一幅完整的画卷。忽然微笑了一下,他想自己失忆的是那样漫长,恢复的又是这样简单。
正当此时,上方忽然有了微弱灯光,随即脚步声音由远及近的响了起来。
叶雪山立刻一正脸色,垂下了头。
顾雄飞下了楼,在黑黢黢的楼梯拐角处看到了叶雪山。
叹息着蹲了下来,他伸手把叶雪山揽到怀里,又一下一下的抚摸了对方的后背,口中轻声说道:“大哥刚才心情不好,所以才骂了你。”
叶雪山没有出声,单是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顾雄飞低头吻了他的额头和短发,嘴唇温暖,气息沉重:“你今天在外面受了惊吓,回家又要受大哥的气。大哥也是个没用的,不是日本人的对手,就冲着你发火。”
他摸索着抓过了叶雪山的一只手,贴到了自己的面颊上:“大哥让你打几下出出气,然后就回房睡觉吧!”
叶雪山不打他,伸手又搂了他的脖子。
顾雄飞见他把脸埋在自己胸前,只是不肯说话,就以为他是委屈透了,想要扶他起来,他又坐在地上不动。双手拦腰抱起了他,顾雄飞转身往楼上走,心里告诉自己:“别乱,总会有办法。”
叶雪山坐在床上,由着顾雄飞给自己脱掉衣裤;脱得彻底,最后他就成了赤裸的模样。垂下头审视着自己的身体,是看惯了的,同时也有些陌生。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胖了,当然也不算胖,只是五年前他瘦成了一副骨头,相比之下,现在就胖得有血有肉了。
正是发呆之际,顾雄飞展开一床薄薄的毯子,把他裹住推到一旁:“睡吧,天都要亮了。”
叶雪山终于轻声开了口:“大哥,我睡不着。”
顾雄飞抬头对他苦笑了一下:“睡不着?”
然后他走到靠墙的五斗橱前,从最上层的抽屉里拿出两本画报。把画报送到叶雪山面前,他低声说道:“睡不着就看书吧,大哥也是睡不着。”
说完这话,他也开始宽衣解带。叶雪山不动声色的瞟了他一眼,发现他似乎也见老了,但是不明显,因为年轻的时候也不嫩。
伸手拿起顾雄飞装订的画报,他一页一页的翻看美人头,忽然发现里面有几个美人实在是名不副实。见顾雄飞也上床了,他把画报一丢,爬到了对方身边跪坐下来。
顾雄飞强打精神的对他一笑:“你个猴崽子,还挺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