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山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怕被他看出异常。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一辈子做顾雄飞口中的猴子。五年的好日子,足以冲散他前二十几年的所有雾霭阴霾,足以让他对顾雄飞永不记仇、永不怀恨。
紧挨着顾雄飞躺下去,他闭上眼睛,仿佛是要睡了,其实心中盘算的有条有理。首要一点便是明早起床之后,他要继续失忆下去。
伪装失忆,理直气壮的继续做顾雄飞的猴崽子。虽然不知道能够伪装多久,叶雪山想,见机行事吧!
第125章 两面
阿南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正在阳光下面数钱。一叠钞票要数两遍,数过之后用细绳子捆扎起来,整整齐齐的码在桌子中央。
正是数到入迷之际,外面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阿南吓了一跳,连忙把钱全收到了桌角皮箱里面。合拢皮箱送进立柜,他随即很不耐烦的推门走了出去,隔着小院问道:“谁啊?”
外面无人回答,只有敲门声音再一次响起,轻而富有节奏,是挺好听的“笃笃”两下。
阿南的脚步一滞,一颗心忽然狂跳起来。暗暗生出一个不可能的小小希望,他屏住呼吸上前拉开门闩,随即像要揭破谜底一样伸出双手,猛然打开了两扇院门。
然后,他就看到了叶雪山。
在秋日温暖的阳光下,叶雪山的眉睫都被照耀得泛了黄。衣冠楚楚的站立在阿南面前,他手里还提着一把黑伞。眯起眼睛对着阿南微微一笑,他显出了两个很甜美的梨涡。
阿南怔了足有半分多钟,直到叶雪山开口唤了他的名字:“阿南。”
阿南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紧接着探头向外左右眺望,又问:“你一个人来的?”
叶雪山点了点头:“嗯,我一个人。”
阿南伸手抓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扯了进来。做贼心虚似的关好院门,他转身问叶雪山:“你是怎么找过来的?又是一个人乱走?祖宗,不怕丢了你?”
叶雪山歪着脑袋上下打量阿南,笑眯眯的一言不发。而阿南看了他的笑模样,不禁又喜又气:“你不是说好再也不见我了吗?不见不见的,怎么还找上门来了?”
叶雪山用伞尖轻轻划着地面,同时开口说道:“阿南,你小时候像个毛孩子一样,没想到长大之后这么体面。”
阿南听到这里,不气了,只剩下了喜:“怎么着,你还想恭维我不成,我小时候——”
话到这里,他忽然脸色一变:“我小时候?你想起来了?”
叶雪山笑而不语,单是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阿南上前一步:“我是谁?”
叶雪山拄着黑伞,正视着他的眼睛笑道:“我儿子。”
阿南急得打了他一巴掌:“你还闹?快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叶雪山缓缓的一点头,然后对阿南轻声说道:“阿南,那两年,苦了你了。”
阿南张大了嘴,清秀的脸上露出了傻相。慢慢抬手捂住了嘴,他忽然弯腰大吼了一声!叶雪山记忆中的孩子声音已经消失了,长大了的阿南吼得天崩地裂,像狮子,像老虎。吼过之后阿南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了叶雪山。抱了没有三五秒钟,他推开对方后退一步,又开始仔细审视叶雪山的面孔。
叶雪山抬起手,拂乱了他乌黑蓬松的小分头。真没想到阿南这么爱他,当然,失忆之前他不是生不如死就是生无可恋,也没心思留意身边这个半大孩子。那时他就只笼统的知道阿南好,阿南是刀子嘴豆腐心,骂骂咧咧的陪着他伴着他,厚着脸皮跑去烟馆里要烟灰,日子都过到山穷水尽了,还垂死挣扎着不肯抛下他。
阿南对他凝视良久,末了又把他死死的搂住了。
叶雪山叹了口气,轻轻一拍阿南的后背:“阿南,你不要傻。”
阿南不言不动,不放手。
叶雪山饶有耐性的等待着,一直等到阿南抱够了自己。
然后他参观了阿南的家。宅院是个四合院的结构,虽然房子院子都不算大,可是工料都好,又位于寸土寸金的英租界,所以价值必定不低。阿南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能够独自置办下一套漂漂亮亮的小房,着实是个本事。
叶雪山里里外外的走了一圈,又问阿南:“现在发什么财呢?”
阿南紧跟着他,欢欢喜喜的答道:“我……说起来挺造孽。”
叶雪山进了正房,把手里的黑伞横撂在窗前桌子上:“说吧,这里没有大善人,你不吃活人就行。”
阿南给他倒了一杯茶,眼看叶雪山神色俨然的坐在窗下,他忽然有点不大好意思靠前。家里没预备点心水果,他本来想拿饼干给叶雪山吃,可是此刻自己思忖着,饼干似乎是有点拿不上台面了。
自己在桌子对面坐下来,他慢吞吞的讲述了自己的生财之道。叶雪山听到最后,点了点头:“哦……人贩子。”
阿南抬手挠了挠头:“你说的可是够难听。”
叶雪山端起茶杯,试探着喝了一口:“不是人贩子是什么?这个买卖早就有人做,没想到这两年兴盛起来了。”
随即他自顾自的换了话题:“阿南,问你个人。”
阿南来了精神:“问吧,我现在可是认识不少人。只要是天津卫里叫得上名的,我都能搭上话!”
叶雪山放下茶杯,抬眼看他:“我想向你打听个日本人。”
阿南起身走到他身边,端起茶壶给他倒茶:“日本人我也熟,说名字吧!”
叶雪山笑了一下,低声说道:“高丸洋一郎,认识吗?”
阿南放下茶壶,先不急着回答,狐疑的向他问道:“你笑什么?”
叶雪山仰脸看他:“我笑他姓高丸啊!”
阿南莫名其妙:“姓高丸有什么好笑的?”
叶雪山伸出一只手,沿着阿南的大腿往上摸,最后停在双腿之间,他似笑非笑的问道:“这是什么?”
阿南瞬间红了脸:“是……蛋。”
叶雪山松开了手:“唉,没文化。你告诉我,你到底认不认识高丸洋一郎?”
阿南想了想,迟迟疑疑的答道:“我好像是……不怎么认识。”
叶雪山转而又问:“那金鹤亭呢?”
阿南立刻松了一口气:“金鹤亭我知道!前几年整个日租界都是他的,现在有点不大行了,他和日本人的关系不是特别好,不像我师父。我师父和日本人是拜把子兄弟!”
叶雪山饶有兴味的看他:“你师父是谁?”
阿南挺得意的答道:“我师父就是何殿英。”
叶雪山一皱眉头,不以为然的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
慢条斯理的又喝了大半杯茶,叶雪山透过窗子望望天色,拿起黑伞站了起来:“阿南,给我打听打听高丸洋一郎,另外当初金鹤亭得罪过一个什么将军,事情是怎么了结的,你也帮我出去问问。我现在是什么都不知道,全依靠你了。”
阿南见势不妙:“哎……你要走?”
叶雪山扭头又看了看墙上挂钟:“我要回家吃午饭了。记住,我的事情替我保密。明天要是有空,我还来看你。”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而阿南急忙追上了他:“你就这么走了?不回去不行吗?”
叶雪山站在院门口,回头对他一笑:“不回不行,不回要被大哥骂。”
叶雪山费了一点口舌,总算成功的脱身回家了。
他进门时,顾雄飞正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天野凉把他安排进了新政府里,具体是什么职务,他听过就忘,懒得记住。
天野凉本也不指望他真去干实务,只是要他的名头罢了。他的就职声明刊登在平津各大报纸上,也不知是谁拟的稿子,言辞极尽肉麻之能事。他拿过报纸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紧接着一整天没吃进饭。
他羞臊极了,甚至没脸出门。段家大少爷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他也托辞不肯接听。好在他身体健壮,虽然憋气窝火,但是没闹出病,只在后背上生了两个大火疖子,夜里疼的睡不着觉,并且只能侧卧。
叶雪山彻底的不敢招惹他了。规规矩矩的走进客厅,他乖乖的站在了顾雄飞面前:“大哥,我回来了。”
顾雄飞看了他一眼,鼻子里“嗯”了一声。
叶雪山后背靠墙,又道:“大哥,天气预报不准,今天还是没下雨。”
顾雄飞认为天气预报还是有点借鉴意义的,可又懒得和他讲道理,于是言简意赅的说道:“你懂个屁。”
叶雪山悄悄的把黑伞挂在了衣帽架上,然后自己脱了西装上衣,也一并挂好:“大哥,我明天要穿绒线衣。”
顾雄飞本来正在专心致志的郁闷,如今被叶雪山打了岔,就只好分出一点心思考虑现实琐事:“这个天气穿绒线衣,不是要热死吗?”
叶雪山嘀嘀咕咕的答道:“马甲太紧了,勒得我难受。”
顾雄飞无可奈何的看着他:“马甲紧就说马甲紧,要什么绒线衣?”随即大踏步走上前去,他三下五除二的扒了叶雪山的马甲。叶雪山自己低头扯出衬衫下摆,向上一直掀到胸口。顾雄飞知道他是在晾汗,便随口又问:“今天走了多远?”
叶雪山没回答,直挺挺的向前一栽,把汗津津的额头抵上了顾雄飞的肩膀。顾雄飞原本快要愁死了,可是如今胸前多了个热烘烘的叶雪山,他心里就略微又亮堂了些。很爱怜的摸着叶雪山的头发,他低声说道:“你个野猴子,早上要到钱就跑了,中午倒是知道回来吃饭。你说我养你有什么用?”
叶雪山侧过脸来,用一只眼睛去看顾雄飞。顾雄飞留意到了他的目光,忍不住笑了:“什么用都没有,老子不养了!”说完他弯腰托住了叶雪山的大腿:“送到厨房,炖了吃肉!”
叶雪山抬起双腿环住了顾雄飞的腰,自自然然,稳稳当当:“不行!”
顾雄飞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神采:“不行?那就不炖,直接生吃。”
叶雪山傻里傻气的笑了,也或许是因为笑得太纯粹,所以才显得傻:“从下往上吃。”
顾雄飞乐不可支的探头一顶他的眉心:“没人啃你的蹄子!”
第126章 企图
清晨时分,叶雪山蹲在床尾,低头翻阅着他那本毛了边的外国画报。他依旧还是早睡早起,然而洗漱过后光溜溜的,身上就只套了一件薄薄的汗衫。汗衫被他穿了整个夏天,已经半旧的失了形状,衣领宽宽松松的歪斜着,半边肩膀彻底的露了出来。
现在他当然不会再对画报里的动物感兴趣,他纯粹只是清清静静的想点心事。这个惫懒的蹲法不好看,但是很舒服;反正他有着失忆的盾牌做掩护,可以名正言顺的不要脸面。若是放在先前……
叶雪山匀出一点心思,忆起了先前种种,又从先前想到了如今。如果顾雄飞知道他恢复了记忆,想不出会是什么反应,也许还是把他当成猴崽子一样疼爱。可是他既然自居是个正常人了,便不会再好意思光着屁股跑来跑去。
正常人有正常人的活法,正常人自甘活成小孩子,想一想都是毛骨悚然。可是五年的小孩子光阴,是多么的快乐啊!
这个时候,顾雄飞醒了。
顾雄飞歪着脑袋向下看,就见叶雪山背对自己深深低头,正在对着一本画报发呆。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就只能看到后背和屁股。屁股圆圆的,该露的不该露的全露出来了。
忍不住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赤脚,他轻轻的蹬向了对方的屁股蛋。脚是结结实实的大脚,脚背上隐隐显出青筋脉络;屁股蛋却是白白嫩嫩。两相对比,顾雄飞就感觉自己真粗糙,真高大。
蹬过一下之后,叶雪山没回头,只翻了一页画报,又背过一只手打了他一巴掌。顾雄飞笑了,继续挑衅撩拨。脚趾滑过股间,最后停在下身缓缓的磨蹭。柔软的触感渐渐起了变化,叶雪山扔了画报转过身,四脚着地的爬到顾雄飞面前。跪起身来掀了汗衫,他露出中间一段细条条的身体,又把半软半硬的命根子向前一顶:“大哥,摸摸!”
顾雄飞拉起棉被盖住了头脸:“大哥要睡觉,自己玩去!”
叶雪山弯下腰,从被窝里拽出了顾雄飞的一只手。把手强行捂向自己的下体,他显然是急了,主动贴上对方的掌心乱拱乱蹭。而顾雄飞忍着笑意等待片刻,最后忽然一掀被子,被叶雪山裹到了自己身下。
叶雪山毫无准备的快活了一场,事毕之后就疲惫了。抱着棉被躺在床上,他饭也不吃,似睡非睡的继续想心事。
胜败乃兵家常事,做生意也是一样,但他回首往昔,感觉自己败得太过连续了。林子森的事情姑且不提,只说最后一场大骗局——高丸是金鹤亭介绍来的,先前也没听金鹤亭提过高丸其人。凭着他和金鹤亭的交情,金鹤亭的朋友,他就算不认识,也该多少有点耳闻,唯有这个高丸,是闻所未闻。
高丸似乎是专为骗他而出现的,骗完之后就没影了,金鹤亭也没影了。金鹤亭被那个什么将军追杀的在天津站不住脚,四处筹钱要去以钱换命,可是没有那么多的钱,除非把生意全卖了。听阿南的话,金鹤亭后来不但没卖生意,甚至还在日租界保持住了相当的势力。那又是怎么回事?他到底从哪里弄到了钱去换命?
叶雪山想自己当初受了打击,又被毒瘾折磨得心神不宁,所以失魂落魄的也未追查。本想戒毒之后重新开始,然而戒毒未成,却是落进了林子森的手里——再往后的事情,不说也罢。
叶雪山不愿想起林子森,林子森是他人生中的梦魇、异数,忘了最好。心思重新转回到了金鹤亭和高丸洋一郎身上,他总觉得其中有些联系,有些问题。
天气预报天天说要下雨,说到今天,秋雨终于真的下起来了。
秋雨一来,凉意就随之重了。叶雪山在床上睡了一天,总不肯起。而阿南坐在家里空等一天,一天都是望眼欲穿。
到了入夜时分,他没滋没味的上床睡觉。被窝里冰凉的,一丝人气都没有。心烦意乱的闭了眼睛,他只盼天快些亮。天亮了他就出门去,又不是没有事业,又不是没有朋友,他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凭什么就吊死在叶雪山一棵树上?
迷迷糊糊的睡过去,翌日上午他刚醒来,就听外面有人敲门。像被针刺了一般一跃而起,他伸腿下床趿了鞋子,披了一件单薄衣裳就往外跑。手忙脚乱的开了院门,他迎面就见叶雪山笑眯眯的站在门外,一手提着黑伞,一手托着满满一纸袋热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