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完这句,她向叶雪山也一点头,因为已经和小文详细的通过电报,所以对顾雄飞一行人的身份都很了解;眼望着叶雪山,她很坦然的笑问:“您就是三哥吧?三哥还是三弟?”
不等叶雪山回答,顾雄飞迅速心算了一下,紧接着答道:“你们两个差不多是同年,叫三哥吧!”
沈佳珍兴致高昂,抬手向身后一指:“大哥三哥,快上车吧。”
沈佳珍坐在驾驶位上,动作熟稔的发动汽车驶上大街。顾雄飞见惯了沈家奇观,不觉怎样;叶雪山却是对前方的沈佳珍偷看不止,怎么看怎么感觉她是个男人,就算不是男人,也绝对不是女人。
沈佳珍虽然在租界里有家,但是家中乃是女儿国,自然不便招待顾家兄弟落脚。幸而顾家兄弟也绝对无意叨扰她,早早就表明心意,一定要住饭店。沈佳珍把他们送去饭店,眼看着他们全安顿下来了,便要告辞,临行前又道:“大哥三哥,晚上我们一起吃顿便饭。你知不知道,佳琪和老三从欧洲回来了。”
顾雄飞吃了一惊:“家里怎么不知道?”
沈佳珍笑道:“花钱花出大亏空了,不敢回家,全跑到了我这里。佳琪和老三小时候最喜欢和你玩,听说你要来,都很高兴,连架都不打了。”
顾雄飞温和的笑,心想沈将军的儿女怎么全是无法无天?
到了傍晚,沈佳珍驱车来到饭店,把顾雄飞和叶雪山统一的带去了一家外国馆子里。叶雪山随着顾雄飞往里走,及至进入楼上雅间,他静静的放眼一瞧,就见长方桌边分坐着三个油头粉面,以及一位大美人。
大美人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肤若凝脂,眼若秋水,额上留着一排疏疏的齐刘海,衣着不算摩登,可是优雅合体。总而言之,有点当代林黛玉的意思。如今这个年头,男女社交都是自由的,所以在沈佳珍的介绍下,大美人也起身对着顾家兄弟含笑行礼。顾雄飞望着满室的年轻面孔,不由得忆起当年往事,心中很生感慨;叶雪山则是有些失望,他以为自己能和大美人行个握手礼;然而大美人并不肯对着男人伸手。
因为在座之人都是平辈,所以也不多讲究,嘻嘻哈哈的各自落座。沈五小姐坐在一旁,一边和顾雄飞说话,一边瞟着叶雪山,话没说出几句,三少爷和四小姐插了嘴,争先恐后的询问沈将军的现状——如果爸爸如今心平气和,他们就冒险回天津去。
顾雄飞成了所有人的老大哥,忙着讲述天津情况。而叶雪山坐在一旁默默吃喝,偶尔看一眼大美人下饭。大美人吃相斯文,一举一动都有美感。叶雪山实在是没看出沈佳珍的好处,所以不由得有些心疼大美人,好好一个大姑娘,被个不男不女的诓去了。
正当此时,三少爷和四小姐吵起来了。
三少爷和四小姐作为一对手足,自从到了欧洲便是同行同住,经济上也不分你我,结果很快就开始互相埋怨对方奢侈。钱和情永远是兄妹战争的导火索,两人在饭桌上用英文互揭老底,叶雪山完全没听懂,顾雄飞依稀听懂了,感觉十分头疼,还不如不懂。原来这对古怪兄妹不但分享一笔生活费,而且总是心有灵犀的看上同一个人,因为双方互不相让,所以时常要做决斗。四小姐健壮,三少爷荏弱,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不分输赢,故而打到最后,又归于吵。顾雄飞慢慢的喝着汤,就听三少爷怒道:“你又不喜欢男人!”
四小姐立刻针锋相对:“你也不喜欢男人!”
然后他们为了一个男人继续对骂。沈五小姐坐在一旁撅着嘴,自言自语的作出评价:“两个神经病!”
沈佳珍坐在对面,不为所动的为大美人剥龙虾。顾雄飞颇为烦躁的斜出目光,发现叶雪山正在兴致勃勃的大嚼。
受刑似的吃完一顿晚饭,顾雄飞带着叶雪山逃回饭店。
叶雪山吃了顿大餐,又看了个大美人,心里挺满足。洗漱过后上了床,他赤条条的躺着休息;顾雄飞随后从浴室中走出来,就见他软绵绵的伸开了胳膊腿儿,一只手却是伸进了裤衩里。
疲惫不堪的坐到床边,顾雄飞了解叶雪山的性情,这时就把他的手扯了出来:“又在想谁?”
叶雪山歪着脑袋看他,脸上红红的:“我想沈二小姐的太太。”
顾雄飞怔了一下,随即却是笑了。沈佳珍的“太太”的确是挺招人想,顾雄飞也觉得她是真美。时光仿佛忽然倒流,他忘记了叶雪山已经恢复记忆,低头笑道:“别想她了,想大哥吧!”
叶雪山把手重新伸了下去,另一只手却是抬起来碰触了顾雄飞。顾雄飞心猿意马的笑望着他,疲惫算不得什么了,只是脚踝疼痛,让他不敢大动。而叶雪山忽然笑出声来,问顾雄飞:“你真以为我在想沈二小姐的太太吗?”
顾雄飞含笑问道:“不是想她,又在想谁?”
叶雪山坐了起来,转身爬到顾雄飞身边跪好:“我为什么一定是想别人,不是想你?”
顾雄飞用哄小孩子的口吻,饶有兴味的答道:“因为大哥不漂亮啊。”
叶雪山不再回答。抬手搭上顾雄飞的肩膀,他探头凑上前去,主动吻住了顾雄飞的嘴唇。顾雄飞显然是怔了一下,而叶雪山亲得啧啧有声,带着足够的力度和热情。津津有味的亲够了,他抬起头望着顾雄飞微笑——很久之前他第一次见到顾雄飞,一见就很喜欢,可是顾雄飞不喜欢他。现在好了,现在顾雄飞是他的了,归他管理和使用了。
而顾雄飞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属于了叶雪山,自我感觉良好的凝视着叶雪山,他当对方还是自己怀里的猴崽子。
一夜过后,顾雄飞抖擞精神,要把手头上的黄金换成英镑存进银行。叶雪山随着他出门,路上经过邮局,便不禁想起了阿南。
他说过自己一到上海,就会给阿南去信,他想阿南一定是当了真,但是自己很坏,骗了阿南。
俗话说的好,眼不见、心不烦。阿南先前见得到他,所以他花言巧语,要平息阿南的烦恼;现在阿南见不到他了,他想阿南年纪很轻,世界很大,一定会在不久之后忘掉自己。既然如此,自己也就不必特意发信给他。自己年长了十岁,应该替他下狠心。下了狠心,也是为了他好。
目不斜视的经过邮局门口,他加快脚步,追上了前方的顾雄飞。
第137章 顽劣
上海租界几乎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还是先前太平繁华的模样。顾雄飞对于前途,并没有做出明确的计划,故而如今便耽搁下来,想要享受一下无忧无虑的舒适生活。
清晨在饭店餐厅吃过早饭之后,他上楼回房坐到沙发椅上,两只脚抬起来架到床边,脱力似的合身向后仰靠过去,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叶雪山随后进门,迎面见了他的大爷德行,心里就翻起了旧账——当年顾雄飞对着他趾高气扬的,可没少装大尾巴狼!
关严房门走上前去,他停在了顾雄飞身边:“大哥。”
顾雄飞正在犯懒,爱答不理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在纱帘透入的温柔阳光中闭目养神。自从出了监狱,他终日狼吞虎咽的大嚼,身体先还没有反应,抵达上海之后才渐渐显出了效果。面颊丰润了,身体强壮了,他在监狱里憔悴老去的年岁,现在尽数恢复了回来。
叶雪山低头审视着他,看他派头不小,分外可恨——但是又怎么样呢?他再高傲,不也是死心塌地的爱了自己?
思及至此,叶雪山决定骚扰他一下。毫无预兆的俯身吻上对方嘴唇,叶雪山一边由着性子又亲又吮,一边把顾雄飞的头发抓成了乱七八糟。顾雄飞不知道叶雪山的心思,半睁着眼睛扭头一躲:“别闹,你让大哥清静清静!”
叶雪山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大哥,你烦我啦?”
顾雄飞把眼睛又闭上了,不屑一顾的一挥手:“一边去!”
叶雪山见了他的举动,恨不能扇他一巴掌。一转身上了床,他侧身躺下来,正好面对了顾雄飞的大脚丫子。顾雄飞挺讲卫生,袜底素来雪白,叶雪山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挠他的脚心。顾雄飞登时一哆嗦,随即放下双腿睁大眼睛,老虎似的瞪了叶雪山:“猴崽子,是不是欠揍?”
叶雪山嘿嘿笑出了声,感觉很是痛快。一个顾雄飞,够他逗一辈子了。
顾雄飞完全不知道叶雪山的心思,依然自居为说一不二的大家长。到了下午,阳光明亮,他决定带着叶雪山出门散步。临行之前,他在沙发椅上正襟危坐,要对叶雪山做一番训导——叶雪山缠了他一上午,真快成猴子了。
“你多大年纪了?”他问面前的叶雪山:“怎么就安稳不下来?”
叶雪山腰背挺直的坐在床边,双手放在大腿上。出门要穿的大衣已经从衣帽架上取下来了,整整齐齐的摆在身旁。
顾雄飞又道:“你想起来了,还不如不想起来。你失忆的时候都比现在老实听话。”
叶雪山一本正经的答道:“大哥教训的是。”
顾雄飞继续严肃说道:“再没个正经,你都要老了!”
叶雪山郑重其事的一点头,随即抬眼望向了顾雄飞:“大哥,你会一直养我到老吗?”
顾雄飞一愣:“我不养你谁养你?”
此言一出,叶雪山起身就要穿大衣。顾雄飞莫名其妙的仰头骂道:“混账东西,我的话还没有讲完!”
叶雪山神情惫懒的跑去浴室,对着玻璃镜子看了看头发:“反正怎么活都是有人养,我何必还要听你的教训?走吧走吧,别啰嗦了。”
顾雄飞愤慨之极,当即高声怒道:“狗胆包天,竟然还挤兑起我来了!”
叶雪山一句话惹恼了顾雄飞。顾雄飞懒得废话,直接把他拎出浴室扒了裤子,按在床上狠打了一顿屁股。眼看他真被拍成猴子屁股了,顾雄飞停了手,忽然怀疑自己下手太狠,伤了对方。不料叶雪山提着裤子爬起来,嬉皮笑脸的对他说道:“大哥,我都要老了,你还打我?”
顾雄飞放了心,一指他的鼻尖:“打得还轻!下次再敢贫嘴,我饶不了你!”
顾家兄弟言归于好,按照计划出门去逛。不料没走出多远,两人心有灵犀的一起向后转,又折了回来。原来沈家的三少爷和四小姐站在街上,正在丢人现眼。两人之间扯着一个满头卷毛的混血青年,青年深深低着头,仿佛是无颜见人;而三少爷和四小姐各自抓住青年一条手臂,一边拔河似的对着争夺,一边满口英文互相对骂。
顾雄飞看不得这对形影不离的怪胎,带着叶雪山一口气走出老远,心想这对兄妹还是回欧洲为好,反正放在哪里都是出乖露丑,不如远远的发配了,眼不见心不烦。抬手揽住叶雪山的肩膀,他眼望前方问道:“想玩点什么?”
叶雪山言简意赅的答道:“吃。”
顾雄飞不以为然:“就知道吃。吃饱了呢?”
叶雪山告诉他:“睡。”
顾雄飞叹了一口气,心想他这记忆全都恢复到狗身上了。
叶雪山胡吃海塞,撑得肠胃作怪,回饭店后就吐了。
死去活来的痛苦一场,他彻底老实下来。洗漱过后上了床,他软绵绵的似睡非睡。顾雄飞弯腰和他贴了贴脸,感觉他仿佛是有点发烧;一只手伸进被窝里贴肉摸了两把,果然是微微的有些热。正要直起腰来,叶雪山忽然轻轻抓住了他的手,气若游丝的唤道:“大哥。”
顾雄飞本来认为他是咎由自取,可如今听了他的声音,一颗心不由自主的软化成了糖稀:“睡吧,我不走。”
叶雪山握着顾雄飞的手不肯放。顾雄飞极少劳动,近些年也不用枪了,可是手掌天生粗糙。叶雪山用手指缓缓摩挲着他的掌心,心中无端的百感交集。忽然想起阿南常说的“我养你”,他昏昏沉沉的笑了一下,因为此刻对着顾雄飞,他也想说一声“我养你”。
我养你,只要我活着,只要你活着,我就养你,我奉献一切,供给你。
入夜之时,叶雪山病恹恹的清醒过来。顾雄飞拿了一叠报纸坐在一旁翻看,他便也起身偎了过去,要来一张阅读。
顾雄飞没见过他关心过时事,所以一边摸着他的头发,一边问道:“无聊了?大哥带你出去看场电影?”
叶雪山轻声答道:“不,懒得出门。”
随即他另起话题问道:“大哥,我们要在上海住多久?”
顾雄飞颇为意外的想了想:“这个……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如果离开上海,又要到哪里去?”
顾雄飞笑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要不要再去德国了?”
叶雪山本想找点事业来做,然而自身如同飘萍一般,不能生根,怎能发芽?暗暗收了立业的心思和志气,他想姑且让顾雄飞养着自己吧,反正已经养了五六年,不差眼下一刻。
顾雄飞不知道叶雪山的心思。他活了三十大几,顶数如今最为轻松快乐。换了一张报纸展开,他把暖烘烘的叶雪山搂进怀里,自得其乐的继续读起来。
第138章 喜怒交织的生活
顾雄飞在上海住久了饭店,心生腻烦,便想离去。然而沈二小姐为他找了一处公寓临时安身,让他再等一个月——一个月后,沈二小姐要带着“太太”往香港去,两拨凑一拨,正好可以做伴。
顾雄飞本来没打算去香港。不过到了香港,再去世界各地也容易,所以他耐着性子,搬进了公寓。
公寓位于一幢大楼的顶楼,里外三间大屋子,家具齐全,宽敞明亮,只是客厅里少了沙发。沈二小姐家里正有一副半旧的长沙发,这时就要送过去让他们使用。顾雄飞最不爱过这缺东少西的日子,所以欣然同意,又雇了几名工人前去搬运,自己则是担起责任,想要再把屋内收拾一下,布置出家的模样。
叶雪山找了个僻静位置坐下来,袖着双手默默偷懒;然而不过半个小时,他就被顾雄飞咆哮的坐不住了——顾雄飞依旧是大少爷的性情,怕脏怕乱,可是一干活就生气,干不好更生气。身边没有仆人伺候,他累出额上一层细汗,快气疯了。
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让给顾雄飞,叶雪山惹不起他,只好一边接过他手中的抹布,一边陪笑哄他:“大哥,别急。两个大人还收拾不出一间公寓吗?你歇着,我来干。”
正当此时,工人把长沙发运到了。沙发快被工人摆弄熟了,可是死活不能进门,尺寸总是大了一点。顾雄飞忍不住走上前来,想要做出指挥,叶雪山一眼看见,连忙说道:“大哥,小事我来办,你下楼去买顿晚饭回来吧。”
顾雄飞被他支使的晕头转向,披上大衣真下楼去了。
良久过后,顾雄飞带了饭食回了来,进门一瞧,发现房内窗明几净,沙发也摆在客厅里了。叶雪山长条条的横躺在沙发上,两只脚脱了皮鞋,高高的架在沙发扶手上。
顾雄飞脱了大衣洗了手,走进客厅瞪他:“臭小子,你这是熏蚊子呢?”
叶雪山都累透了,可是不敢和盛怒之下的顾雄飞抗衡,所以放下双脚穿上了鞋,笑眯眯的坐了起来:“我去换双袜子就不臭了。”
顾雄飞微微的一挥手,仿佛已经懒得理他:“现在就换。”
然后他一屁股坐上沙发,愤愤然的又道:“看你也像个人似的,怎么不知道讲卫生?混账东西!”
叶雪山起身走向卧室,一边走一边无声的翕动嘴唇骂人。骂归骂,他心里不动气,因为知道顾雄飞就是这个德行,自己没有必要和他一般见识。
叶雪山换了一身柔软裤褂,又脱了袜子洗了脚,换了一双新拖鞋。挽起袖口回到客厅,他开始张罗着吃晚饭。
顾雄飞磐石一样坐在沙发上,因为今天从早到晚都过得乱七八糟,所以气冲冲的沉着脸,并不肯动。叶雪山打起精神走到了他的面前,弯腰探头看他:“大哥?”
随即捧着他的脸狠亲了一口,叶雪山笑得甜美极了:“大哥,我们吃饭吧,中午就没吃好,我早就饿了。”
顾雄飞威严的看了他一眼:“你吃去吧!”
叶雪山从拖鞋里抽出赤脚踩上沙发,沉甸甸的跨坐在了顾雄飞的大腿上。双手环住对方的脖子,他不再说话,只歪头枕上了顾雄飞的肩膀。顾雄飞怀中骤然多了个人,伸手一搂,正是结结实实的抱了个满怀。耳中听到一串叽里咕噜,却是叶雪山饿得腹鸣如鼓。顾雄飞一阵心疼,一张面孔不由自主的云开雾散了。
轻轻拍了拍叶雪山的后背,顾雄飞低声说道:“饿死了,还不去吃?”
叶雪山在他耳边呼出暖热气息:“大哥也饿死了。”
这样幼稚而又亲热的语言,是失忆五年中他们常用的。五年过去了,记忆恢复了,可这样的谈话渐渐演变成了一场秘密的游戏。如此交谈的时候,两人都会生出一种心有灵犀的、不见天日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