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医生过来检查了一番,认为死因是他吞服了过量的海洛因。何司令把医生和佣人全部撵了出去。锁了房门,他走到蓝拜山跟前盘腿坐下,没哭,就只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从中午坐到了傍晚,一言不发,一声不出。外面的副官们摸不清状况,又知道何司令是特别的心眼小心思重,就怕他在房里出事情。他们也不敢贸然去敲门,便打电话去找了军中那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

最先赶来的是孙师长,孙师长也不敢去叫门,不过他异想天开的建议在公馆外面搭架长梯,然后派人爬上二楼卧室的窗前瞧瞧里面的情形。副官们认为这方法很可行,正要去找梯子,李世尧来了。

李世尧听了孙师长的主意,觉得不可理解,当场进行了否决;紧接着他大踏步走到二楼卧室门口,抬手啪啪的拍门,又高声大嗓的喊道:“司令,开门哪!听说蓝参谋长没了,我们都来看看。你节哀顺变,可别想不开啊!”

房内没有回应。

李世尧掏出手枪,一枪就把门锁打崩了。

一脚踢开门,他见房内的何司令背对自己跪着。方才那声枪响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惊动,他的背影看起来稳而寂寞,仿佛是跪了许久,并且没有起身的打算。

李世尧回身对孙师长等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散去。

他放轻脚步走入房中,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司令?”

何司令低着头,没有反应。

李世尧走到何司令面前蹲下来,顺便扫了一眼地上的蓝拜山:“我说,司令,你这是干什么呢?蓝参谋长既然咽了气,那就得张罗着给他办后事,你把他放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呢?”

何司令面无表情。

李世尧知道何司令这可能是受了点刺激,就好像金焕然前阵子变成金黯然一样。不过金焕然现在已经恢复了常态,可见这刺激虽然伤人,却是不留后遗症的。

“司令,要不我现在就叫人过来,先给蓝参谋长擦擦身,好把衣服换上。”

何司令眼神木然的望着前方,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李世尧赶忙握住了他的手:“你可别这么着呀!蓝参谋长死了,你打自己干什么?”

何司令任他握着手,语气漠然的开了口:“我把拜山害死了。我对不起他。”

李世尧心说你的确是挺对不住蓝拜山的,不过现在再放这个屁,未免太马后炮了吧。咽了口唾沫,他张开嘴,打算发出一篇言辞来安慰安慰何司令。

不想他的舌头刚接触到空气,何司令却忽然站了起来,神情呆滞的吩咐道:“把拜山烧了吧!等我以后回了北平,再给他找个好地方安葬。”

李世尧一愣:“啊?烧了?”

何司令转身向门外走去:“院子里有空地方。”

“啊?在院子里烧?”

“去找点木柴来!”

“啊?现在就烧?”

何司令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走远了。

李世尧转向蓝拜山的尸身:“老蓝,你说你这叫什么命?何司令现在是让你给弄魔怔了,你呢?连入土为安都不能够,直接就要进火堆。你俩这就叫冤家,这辈子没得好,兴许下辈子能托生成一男一女做两口子!算啦算啦,你安心走吧,我给你找柴禾去!”

李世尧站在院子里,指挥着勤务兵把木柴架好了,又准备了几桶火油。冯副官走过来,满脸的难以置信:“大过年的,真要在院子里烧人?”

李世尧也有点龇牙咧嘴:“那……他要烧就烧呗!”

这时候李白从楼内气喘吁吁的跑出来:“大家等、等一等吧。司令又、又不让人动、动蓝参谋长了。”

李世尧一拍手:“得,这是又舍不得了!万一他是既不烧也不埋,把老蓝停在房里慢慢烂着,那就有你们受的了!”

幸而李世尧的预言并没有成真。两个小时后,何司令为蓝拜山换了衣服,然后就命勤务兵将人抬到了那个柴堆上,又亲自在上面浇了两桶火油,最后划了一根火柴,扔到了蓝拜山的身上。

火焰当即“呼”的腾起老高。何司令在一边跪下来,对着火堆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就俯在地上,像个虔诚的宗教徒在祈祷一般。

何公馆内的佣人们没见过在家里烧死人的,都吓的躲进屋子里,无论如何不敢向外看。院子里只有李世尧同几名副官还能保持着若无其事的状态。柴堆上的蓝拜山从衣冠楚楚变成了焦黑的骷髅,最后骨头也烧酥了,火中偶尔传来几声轻微的爆破。

火焰在两个小时后渐渐的低了下去。其间何司令一直跪伏在地上,不曾抬头。金焕然等人在何公馆门口瞧见院内情形异常,便贴着边儿悄悄的溜了进来,向李世尧低声询问详情。

蓝拜山的骨灰被何司令装进了一个白瓷瓶子里——骨头是黑色的。

何司令在地上跪的久了,起身时一个踉跄,差点扑进半熄的火堆里同蓝拜山作伴。亏得李世尧一直瞧着他,此刻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了他,算是救了他一命。

尸体焚烧的气味盘旋在何公馆上空,经久不散。何司令把那白瓷瓶子放在了枕边,连着几天不肯见人。

后来熬到正月十三那天,他不见人不成了——南京政府免了他那行营主任的职务。

不但免了他的职,还罗列出了他的几条大罪状,包括烧杀抢掠和走私毒品,摆明是不肯就此放了他。何司令对这变故有点发懵,可是并不慌乱。思索了小半天后,他觉着自己好像明白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了。

姓崔的在利用自己!

利用自己肃清了陕西境内的军事割据力量,然后再踢开自己,陕西就是他崔主席的天下了!至于中央政府——中央政府当然不会真正的倚重信任自己这种杂牌军队。

何司令想到这里,冷笑一声。一切都没有关系,只要手里有兵,他就无所畏惧。

第16章 自入绝境

何司令没有想到,会有军警冲进公馆中,意图逮捕自己回去受审。

军警是在中午过来的,足有百十来名,直接就先把公馆围了个密不透风,然后警长在外面喊话,让何司令出来跟他们走一趟。

何司令那时是刚刚坐到了餐桌前,还没有拿起筷子,就见冯副官变脸失色的跑进来:“司令,来了一帮人把咱们公馆给包围了,还说让您跟他们去一趟呢!”

何司令愣了一下,随即放下筷子走到窗前,撩开白纱窗帘向外望了一眼,认清了那军警们的制服:“打电话给金焕然。让他派一个团过来。”

冯副官答应一声,转身跑出去打电话。然而不过半分钟的功夫,他又惊慌失措的跑回来了:“司令,电话线被切断了!”

何司令皱了眉头:“让那个喊话的进来!”

冯副官颠颠跑出去,邀请那位警长进来坐,警长抵死不肯:“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还是劳何司令大驾,跟我们走吧!”

冯副官问他:“走哪儿去?”

警长支吾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跟军委会的几位委员见见面而已。”

“见面做什么?”

“那我们就不知道啦!”

冯副官没再多问,颠颠跑回去向何司令做了汇报。

何司令闭上眼睛冥想片刻,有了主意。

“卫士班加上勤务兵,一共能有多少人?”

“八十多吧!”

“武器呢?”

“就是枪,还有点手榴弹。”

何司令点点头:“够了。”

军警们没想到,公馆内会忽然向外开了火。

先是扔手榴弹成片的炸人,然后里面的卫兵们就端着枪开始搞冲锋。军警们平时的工作,至多也就是抓个贼站个岗,哪里敌得过公馆内这些以卖命为生的大兵们,况且何司令身边的卫士们,还是大兵中的精英。

警长早就料到何司令这里会有抵抗,可是没想到这抵抗会来的这样突然和激烈。自己好容易熬到警长的位置,家里还有太太孩子小老婆呢,才不肯豁出命来去抓这位土匪司令。蹲在汽车后躲了一阵子弹,他打开车门钻进车中,命令同样瑟缩成一团的司机道:“快开车!留在这里等死么?”

警长就此跑了,军警们自然也无心恋战,可是公馆内的大兵们已经冲了出来,自己是想逃也逃不掉,只好一面后撤一面胡乱的开枪——没指望着能打死谁,只是双方距离如此之近,扳机一扣,就总要有人中弹倒下。卫士人少,军警人多;卫士勇猛;军警怯懦;双方因此达成了一个巧妙的平衡,正好可以将这场乱纷纷的混战持续下去。

何司令不敢在楼内多做滞留,他的部队驻扎在城外,现在又失去了联系,万一城内进行了大封锁,他就能让人瓮中捉鳖一样扣在西安。

那样的话……他就完蛋了!

于是,何司令在副官们的掩护下,匆匆下楼跑到公馆大门口上了汽车,然后一路疾驰出城,前往二十三军大营。

李世尧站在军营门口,无所事事的望天。

他的本意只是想散散步,以便打开食欲迎接一个小时后的丰盛晚饭;顺便看看天气,预测一下明天的气温,同时琢磨着要不要脱下棉袄换单衣。

结果,他出乎意料的看到了何司令的汽车。

何司令的汽车是一辆一九三一年的布加迪,在西安城中不但是独一份,而且崭新到车体反光的程度,开到街上极出风头。此刻这辆风头正劲的布加迪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剧烈的蹦跳前进,如果说汽车也会发疯,大概就是指的这辆了。

汽车蹦到李世尧面前,吱——的一声刹住了。随即后排车门打开,冯副官晕头转向的捂着嘴跳下车,跑到车屁股“嗷——”的狂呕起来。

紧接着李副官提着个皮箱也下来了,站在地上寻找了一下平衡感,他回身向车内伸出一只手,仿佛舞会上邀请女士跳舞一样,姿态优雅的把何司令给拽了出来。

何司令苍白着一张脸,瞧着倒还镇定。他一只手拉着李副官,一只手插进上衣口袋里。抬头瞧见了目瞪口呆的李世尧,便开口说道:“姓崔的派人围了我的公馆。”

李世尧听了这句话,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动手?真是狗胆包天了!司令,你没事吧?”

李副官低声说道:“司令胳膊上让子弹擦了一下,没大事儿。”

子弹穿透了何司令的右上臂,没伤着骨头,就是把肉打了个洞。那血流的淋淋漓漓,可因外衣是件黑绸薄棉短袄,所以李世尧开始时并未瞧出异常来。

何司令怕自己受伤的消息传出去要动摇军心。所以起初时连军医都不肯叫,只想让人用纱布把胳膊上的枪伤包扎一下。李世尧却不赞同:“你这细皮嫩肉的,万一处理不好,再闹上感染,更麻烦!”

何司令却是很顽固:“我没那么娇气。”

李世尧无奈何,只好把何司令带到了自己在营中的休息处——这是一排青砖大瓦房,里面除了没有抽水马桶之外,其余设施一应俱全。斥退了房内的勤务兵等人之后,李世尧关了房门,又找出了伤药纱布同半瓶烧酒。

拉了把椅子坐在何司令面前,他前倾了身子,伸手去给何司令解衣扣。何司令端端正正的坐着,仿佛是对自己的伤没有什么知觉。

脱下外面这件黑棉袄,露出里面贴身的白绸单衣,李世尧才看到那右臂的整条袖子都被血沤透了。

他有点着慌:“我操!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何司令也怕见了自己的血要眼晕,所以闭上眼睛扭过头:“我没事。”

李世尧撕撕扯扯的把他这件衣裳也脱了下去,然后就扯过他那条伤臂:“你忍着点,一下子就好!”说着便用烧酒往那血窟窿似的伤口上浇。

何司令咬牙低头,身体有些发抖,却是一声不吭。

用烧酒冲净了伤处,李世尧又在上面撒了许多粉末状的刀伤药,最后用纱布一圈一圈的缠好了。又找来一条毛巾,蘸着水擦掉了何司令手臂上的血渍。

“要是疼,就哼哼几声吧!横竖没人听见!”他脱下自己身上的那件不干不净的军大衣披到何司令身上,手背趁机不断的滑过何司令身上的肌肤,触感似乎是比上等的丝绸更光滑。

何司令没说话,更没哼哼。

李世尧居高临下的望着何司令的胸口,那两点粉红已经在微凉的空气中挺立起来,似乎专等着让他去拧上一把。

李世尧认为自己的手很粗,或许会当场拧下何司令的一层皮来。

“子弹为什么不是打在他的大腿或者屁股上呢?”

李世尧如是想。

何司令这人大概的确是很坚忍,起码除了李世尧同那几个随行的副官之外,就再也无人看出他负伤来。不过若是因此就以为何司令是个久经沙场的硬汉的话,那则又是大错特错。

接下来的几天内,都是由李世尧负责为他换药。李世尧很享受这份额外的工作——把何司令一层一层的剥光,就像在剥一个荔枝,最后露出雪白的果肉,光是瞧着,就能想象出那种甜美多汁来。

后来他终于忍不住,在何司令赤裸的腰上结结实实的摸了一把。

何司令没在意,只有感而发的评论道:“你的手像砂纸。”

就着这句话,李世尧满可以发出一长篇调笑的言语来,可是当着何司令,他还是有点发怯——不是多么畏惧何司令,他是做贼心虚。

何司令是不肯白吃亏的,在军营中缓过了这口气,他随即便调兵遣将,攻进了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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