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晚饭席上,何家三个主子吃的是默默无语。陆振祺坐在何太太身边,吃光了一碗饭后,忽然满面笑容的开了口:“姑姑,河北庄子今天把款子汇过来了,我就手存进了交通银行,折子还在我那儿呢,一会儿您再跟我对对帐。”

何太太听了,随口答道:“不用对,怪麻烦的。皮货庄那里我还欠了两千块钱,你到时就用这折子里的钱还债去吧。”

陆振祺答应了,又开口道:“姑姑,既然七哥现在回来了,那就把我的汽车让给七哥吧,省得七哥出门不方便;司机也是不开眼,惹的七哥都生气了。七哥啊,下人们不懂事,你别和他们怄气打架哦!”

何极卿的小心眼儿把陆振祺这番话逐字逐句的过滤了一遍,随即变了脸色:“不必,我再去买一辆回来好了。”

陆振祺笑道:“哈哟,七哥真阔!说买汽车就买汽车。看来七哥这些年在外面是发财啦!”

何极卿一边往米饭里倒水,一边说道:“这小兄弟的眼睛里就只有钱。在我家里帮忙很久了吧?难道这钱还没有看够吗?”

这话就不好听了,显然是把陆振祺归为了家奴一类。陆振祺在何家做了几年独一份儿的侄少爷,只有欺负人、没有受人欺负的;哪能受得了这种讥讽?登时就有些脸红:“姑姑,你看七哥把我说的,好像成了见钱眼开的人了。”

何太太也为自己的侄子抱不平。可是现在的何极卿已经不是先前的七哥儿了,她总觉着这儿子身上有股子煞气。

“你们两个好好吃饭。新来的厨子就是会做鸭子,我先前都没喝过这么好的鸭子汤。”她和声岔开了话题,顺便向陆振祺使了个眼色,又亲自拿大汤匙舀了一勺鸭汤,欠身倒入何极卿面前的小碗里:“宝廷,多喝一点。”

何极卿并不给何太太面子,非常直接的阐明立场:“我吃素。”

陆振祺听了,又笑模笑样的接道:“吃素?年纪轻轻的吃什么素啊?七哥要参禅修道,长生不老吗?”

何极卿听了他的奚落,并没有回应。三口两口吃掉了碗中的水泡饭后,他不言不语的站起来,拖着身下的椅子向陆振祺走去。

陆振祺是根据直觉,在椅子砸下来的那一瞬间逃开的。

他刚刚扭身窜开,何极卿的椅子就夹着风声抡了下来。众人只听夸嚓一声巨响,陆振祺位子前的碗筷盘碟已经被拍了个粉碎。

席上静默了一瞬。

还是陆振祺最先醒悟过来,仓皇的哭叫一声就往何太太身后躲。何极卿则探身从烤鸡身上拔下了一柄餐叉,然后面无表情的继续向陆振祺逼近。何太太见状,知道不好,刚要阻拦,哪知何极卿动作极快,一把便揪住了对方的衣领;随即只听陆振祺一声惨呼,那餐叉已被狠狠的扎进了他的手臂中。

陆振祺张大嘴巴,浑身抖成了一团,哭声都是一段一段发出来的。

何极卿松了手,顺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不要那么多话,当心折寿。”

陆振祺抬手捂住嘴,呜噜噜的嚎啕起来,嚎啕之中,又夹杂着含糊的“救命”。

动铁为凶,陆振祺在大年初一的晚上,当众被何极卿放了血,吓的连续几夜梦魇。家下众人也都被嚇到了,见何极卿如见鬼一般,恨不能绕着他走。

何极卿当初对陆振祺动手,无非是为了泄愤而已。泄愤的途径有很多,他比较钟爱这种通过转嫁痛苦而恢复内心平静的方式。

所以在安国军内,他虽然对带兵打仗一窍不通,然而却无比的热衷于屠杀——大规模的、最彻底的肉体消灭!

经过屠杀后的村庄有种别样的静好——万物归于寂灭了,人间烦恼也随之烟消云散。鲜血浸透了干燥的土地,最珍贵的生命都失去了意义,自己还有什么可执着的?又还有什么是无可逾越、无可释怀的?

何极卿用集体的死亡来开导和安慰自己。他的心灵或许在血腥气升起的那一刻能够得到暂时的解脱,然而那解脱太短暂了,他想自己也许需要一点宗教的信仰,需要一位神灵的陪伴。

否则……实在是有些太寂寞了。

何太太生平最厌恶粗鲁残暴之人,偏偏丈夫何老帅就是这么一位。

七哥儿虽然不是亲生的,可也是在她的手心中长大的。她是严母,希望可以打造出一个理想化的儿子。结果儿子被丈夫的部下劫跑了,若干年后忽然回了来,恶劣更胜其父。

这让何太太万分失望,同时发现自家这位七少爷,真是个不好惹的。

年后,又过了两个来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何太太偶然发现何极卿在房内数着佛珠喃喃念佛。

这令她很是欣喜,暗想这儿子一身的戾气若能因此消去一些,不是大善之事么?

结果当天晚上,她再去探望儿子之时,就看见何极卿将长长一串佛珠在小顺脖子上打了个活扣,然后牵狗似的让那半大男孩子在地上爬。

她长叹一声,默默转身离开,对这七哥儿是彻底死心了。

五月的一天里,何极卿忽然向何太太提出要去天津散散心。

何太太哪里敢去干涉他,甚至心底还期望着他赶快离去,否则家中藏着这么尊凶神,总是让人心里怪不得劲儿的。陆振祺听说这位七哥要走,更是欢欣雀跃。

可惜他还没有雀跃完毕,忽然看见报纸上登载消息,说是京津铁路上的特快列车因出了故障,所以从即日起暂停发车。这也就是说,何极卿还要在家中无限期的耽搁下去了!

何太太和陆振祺终日盼望这特快列车快些被修好。何极卿却是无所谓,他去天津也没有什么要事,无非是想去看看白苏臣罢了,迟早都是没关系的。

第27章 到天津

白苏臣站在日中商社的大楼前,此时正值中午,阳光明媚,天气和暖;他穿了一身浅色西装,配着素花领带,瞧着很是斯文倜傥。

一辆汽车开过来刹在他的面前,车门打开,有光淳从中探出头来,用日语说道:“他来了,住在利顺德。”

白苏臣上了车,一边“砰”的关了车门,一边笑道:“他现在情绪如何?”

“非常镇定。”

“他相信你的话?”

“不知道。也许信,也许不信。但他毕竟是来了。”

白苏臣不再说话。

有光淳又道:“你要对他热情一点。他显然对你是很有好感;而且你们有亲戚关系,可以光明正大的密切交往。”

白苏臣把手臂抱在胸前,先不说话,后来就微微一笑。

有光淳瞥见了,也是微笑:“你不要被那个芦阳李师长的话吓到;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我看何这个人还是比较温和的。”

白苏臣点点头:“希望如此。”

汽车在利顺德大饭店前停下来,门童过来打开车门。白苏臣下了汽车,直奔三零八房间。

在那里,他看见了何极卿。

这回他可没有笑,而是神情紧张的上下打量着对方:“七哥儿,我听有光淳说你在北平受了袭击——你没事吧?”

何极卿也在上下打量着白苏臣:“小舅舅,你打扮的很漂亮嘛!”

白苏臣抬手在他的脸上捏了一把:“你还有闲心说这个,可见是没事的!”

何极卿在一边的沙发椅上坐下了:“前天上午在东安市场,有人向我开枪。结果巧得很,我藏在一辆汽车后面躲子弹时,汽车里坐着的正是有光淳。小舅舅,有光淳这人实在是有意思,他明明就是个特务,可是死不承认,偏说自己是个旅行家!”

白苏臣正在认真倾听,忽见他把话题拐到了有光淳身上,就饶有兴味的追问道:“此话怎讲?”

何极卿瞄了白苏臣一眼:“这位旅行家告诉我,刺客是南京政府派过来的。”

白苏臣的脸上现出点笑意:“然后呢?”

“旅行家请我来天津日租界内避难。”

“你就听他的话来了?”

何极卿给自己倒了杯茶:“这话若是真的,那么这刺客一击未中,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这话若是假的,那么袭击我的人啊……”他喝了一口温吞吞的茶水:“恐怕就是有光淳派来的了!”

白苏臣微微蹙起眉头:“有光淳派人袭击你……然后又救了你,且请你来天津避难——这是为了什么呢?”

何极卿冷笑了一下:“为什么?走着瞧吧!总而言之,我留在北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被中国人、或是日本人给宰了;反正是不太平,不如就跟着他来天津住一阵子。顺便也看看你。”说着他转向白苏臣:“小舅舅,咱们分开也有四个多月了,你想没想我?”

白苏臣起身走到他面前,双手扶着那沙发椅的扶手俯下身:“我挺想你的。小七宝儿呢?”

何极卿笑出声来:“你是怎么回事?又叫我小七宝儿!”

白苏臣抬手去捏他的鼻尖:“你不是小七宝儿是什么?我是你舅舅,这么叫你不成吗?”

何极卿不怕白苏臣捏拍自己,白苏臣的手是温暖而柔软的,下手有准头,绝不会把人弄疼了。

白苏臣捏过他的鼻子,又抚摸着他的头发道:“别在这饭店里长住了,怪破费的。我家里有地方,又没有舅妈拘束你,你今天就搬过去吧!”

何极卿像条享受着爱抚的家狗一样,很舒适的眯了眼睛:“我那儿还有两个人呢,都带过去怕是不方便吧!”

“是冯国忠和小顺吗?那也没什么,他们两个老老实实的,又不讨人嫌。”

何极卿默然无语的思索了片刻,忽然一跃而起的搂住了白苏臣的腰,大声笑道:“舅舅!你抱抱我吧!”

白苏臣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想把他用力推开。怔了一下,他在何极卿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这么大的个子了,舅舅哪里还抱得动?快放手,舅舅请你去吃午饭!”

白苏臣的居所,是一座半旧的二层小洋楼。身为商社通译而能独占一座洋楼,这真堪称是通译阶层的一个奇迹了。何极卿站在一楼客厅中仰头四顾,口中称赞道:“小舅舅,你这房子真是不错!”

白苏臣笑道:“这是从有光淳——就是你说的特务那里租下来的。他不肯在一处长久停留,而这房子空着又很可惜,就低价租给了我。”

“有光淳近来还要出门吗?”

“不知道。总之以后纵是社长下令,我也绝不会再陪他出行了——他实在是聒噪的很。”

何极卿的兴趣不在有光淳身上。他坐在长沙发上,眼睛追随着白苏臣,总想把手伸长了,在对方身上摸一把。

白苏臣是个单身汉,家里只有一个厨子同两个老妈子,没有随手使唤的佣人,此刻只好亲自动手,忙忙碌碌的找出一袋英国来的巧克力糖果来款待这大外甥。大外甥对糖果没有兴趣,而他随便让了两句后,自己倒是左一颗右一颗的吃了个不亦乐乎,很快就在面前剥了一大堆糖纸。何极卿这才晓得,原来小舅舅是嗜糖的!

白苏臣在吃糖之时,也就无心闲谈。把一口袋糖果吃光了,他才心满意足的喝着浓茶转向何极卿:“七宝,平日我白天要出门办公,总要傍晚才能回来;你在家里就自便吧。”

何极卿没说什么,可是抬起手放到了白苏臣的后颈上,缓缓的一路滑下来,最后停在腰侧轻轻的拍了拍。

白苏臣继续大口喝茶,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小舅舅,你倒是没有发福啊!”

白苏臣把那堆糖纸团成一团塞进糖口袋里:“我终日为了生计疲于奔命,哪里还有福可发?”

何极卿侧过身去双手搂了他,又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犹犹豫豫的就探头撅了嘴巴,在他的面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白苏臣其时正在喝茶,在这一吻之下,当即将满口茶水喷出,随即呛的大咳不止。

是夜,何极卿躺在客房的弹簧床上,翻来覆去的不能成眠。

东安市场枪击案已经上了京津的报纸,虽然报上把它写成了一件无头案,可是何极卿心里明白,那子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多么危险,如果当时没有有光淳的话,自己也许就要横尸街头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有些失悔,觉着自己今天对小舅舅有些说的太多了,什么中国日本的,其实没有必要去谈——不过也没有大关系,焉知小舅舅和有光淳不是串通一气的呢?若是如此,那自己的话很快就会传到有光淳的耳中,这样也好,让他知道自己不傻,有事说事,不要再故弄玄虚下去!

可是,以自己如今的境况,既不带兵,也不做官,手里更没有金山银山,日本人拿自己能有什么用处呢?

他抱着枕头,又翻了个身——还是想不出。

屋子的角落里有浅浅的呼吸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是小顺。

何极卿换了思索的主题。他开始琢磨起白苏臣。

从理智上讲,他认为这个小舅舅肯定是有点问题,起码也是同日本人交往过密。不过从感情上讲,他希望自己可以同这个小舅舅谈一场恋爱——小舅舅是如此的慈爱安详、比蓝拜山更符合他的理想。

当然,这恋爱只限于精神层面;如果涉及到肉体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自己那点儿本事,就不要拿出来现眼了吧!

提到肉体,何极卿忽然亢奋起来。

这亢奋来的无缘无故,不合时宜。不过他年纪轻轻,又禁欲了小半年,在想入非非之时亢奋一下,似乎也是正常。他把手伸进睡裤中握住了那探头探脑的小兄弟,心想你不睡觉起来干什么?真给你个洞了,你钻得进去吗?

自己轻轻的抚弄了一会儿,却是很意外的没有射。他开始痛恨起胯下的这个破玩意儿来——平时是个快枪手;今天倒表现强硬了!可大半夜的,谁有精神去伺候它呢?

他一把掀开被子,轻声唤道:“小顺!”

小顺本是睡的无声无息,此刻就一激灵的坐了起来:“七爷,什么事啊?”

何极卿半退了睡裤坐到床边,双脚踩在地上:“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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