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仓原同他相处久矣,早让他给磨的没了脾气:“何司令官,烟土就是军饷了。”
“哈哟!”何司令的个子比他高着一大截,所以可以轻松的抓住他:“让我的兵扛着烟土板子去打游击队?见人就砸他一板子,是不是?”
小仓原低头,一根一根的去掰开他的手指头:“那是很好的土,刚从热河运过来的。土就是钱嘛!”
何司令打开他的手:“胡说八道!那我用烟土跟你们驻蒙军换五千步枪,你愿不愿意呀?”
小仓原苦笑着答道:“哎呀……你是——那个怎么说的来着?得了便宜卖乖嘛!真要是给了你五千步枪,你又该闹了!”
何司令一瞪眼睛:“你还有脸提?你们华北兵工厂造的枪炸伤了我两个兵!一打就炸枪筒,一打就炸枪筒,怎么兵工厂还能偷工减料呢?”
“我不是把那批枪全给退回去了么!”
“我不管!我没有工夫去卖烟土换黄金购军火!那烟土你收回一半,给我五十万发子弹!否则我不下令,看你们谁能指挥得动警备队?”
小仓原被何司令晃的浑身乱颤:“何司令官……有话好说,不要激动,请镇静……你的要求我可以考虑,可以考虑……”
何司令听他说了这话,才放了手,转而笑嘻嘻的一扯他的胳膊:“走!咱们去日蒙俱乐部!”
“干什么?”
何司令又瞪了眼睛:“吃饭!”
小仓原觉着何司令是个刺儿头,可是他并不讨厌这个刺儿头。何司令诚然是脾气暴躁,可是接触久了,就发现他这人其实不坏,真不坏,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类型——不过还是惹不得!
小仓原的想法正中了何司令的下怀。他现在依旧是看不清世界的大形势,只好中日蒙三方都一起敷衍着,全不得罪。当然,这个不得罪也是有限度的,要是旁人敢因此而对他蹬鼻子上脸,那他就不能继续客气了。装模作样本是他的老专业,十八岁起就开始学习的,如今再捡起来,也毫不为难,立刻就能运用的炉火纯青;又因为他年纪长了几岁,性子比年轻时也圆滑了一些,不再那样霹雳火爆,所以在旁人心中,倒一致认为他是渐渐的和蔼可亲起来了。
和蔼可亲的何司令请小仓原吃了顿很丰盛的晚餐,然后又带他回了家,向他展示自己的儿子。小仓原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可惜家眷都在日本,难得通一次信,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模样了。
何承凯的模样同何司令幼时十分相像,活脱脱的一个瓷娃娃。穿着一身花红柳绿的小夹袍子,头发是生下来就没有剪过,蒙古孩子似的打了小辫子垂在脑后。小仓原很喜欢他,见了面就忍不住要抱着逗个不停。何司令在一边冷眼旁观着,也知道自己这孩子体面,而且来之不易;不过要是再有个女孩子就更好了!
何司令总抱怨何承凯没个姐姐妹妹。殊不知若是何承凯真有了姐妹,他也未必会真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喜爱她。他爱何楚楚,那是因为何楚楚是个小人精,一直在很乖巧的讨好他;而刚下生的小崽子懂得什么?要是刚出娘胎的小崽子就晓得给他拍马屁,那真是妖孽降世了!
小仓原在何家逗了许久的孩子,后来见天色太晚了,迫不得已只好告辞离去。
何司令待他走后,也走到何承凯面前,低头笑道:“承凯,叫爸爸!”
何承凯打了个大哈欠。
何司令立刻直起腰,心道这可真没意思,又想:“这孩子如今是人见人夸,不知道李世尧看到了,会做出什么样的评语!他大概也会喜欢的!只是……我和女人生了个孩子,他应该不会挑理吧!”
何司令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一时间倒有些心虚起来。摇了摇头,他迈步回房睡觉去了。
时光就在何司令同小仓原的交涉中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转眼间到了元旦,何司令没有交出一半烟土,小仓原也没有给他弄来五十万发子弹。
外界的一切消息都是被封锁了的,小佛爷依稀听说了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惨败的消息,然而听说就是听说了,也不能因此而采取什么行动。
张家口平静的有如一潭死水。何司令许久没有打过仗,部下的兵们得不到军饷,就又自力更生的重操马贼旧业,把驻营的周遭村县给祸害惨了。
在一片哭天抢地和歌舞升平中,一九四五年的新年到来了。
第89章 一九四五年
何司令,觉着有点要不好了。
要说具体是怎么个不好,那他也说不出来。他只是瞧着宇佐美大将的状态不对劲。
宇佐美的面貌看起来是严肃中带着点愁苦——不是一天两天的愁苦,是泰山压顶般的、长久的断肠之愁。
他和小佛爷在一起,嘁嘁喳喳的商议了许久,得出结论是日本军队大概是落了下风,眼看着要完蛋。这两个人不怕日本完蛋,问题是:何时完蛋?
而且日本军队胜利太久了,想到他们会完蛋,心理就觉着有些奇异,仿佛是天方夜谭。
张家口的消息实在是封锁的太彻底了。苏联对日宣战,无人知道;美国对日本投了原子弹,依旧无人知道。何司令只晓得何承凯在这八月天里热的生了痱子,而自家上下因为这几粒痱子惊恐的天翻地覆,恨不能用爽身粉把那孩子埋起来。
八月十三日这天,中午之时下了场大雷雨。
雨后何司令坐在大客厅内,很悠闲的逗着何承凯玩儿。何承凯两岁多了,依旧留着辫子,一只耳朵上还带了个镶钻石的小金耳环,瞧着男不男女不女的,为的是好养活。在何家他算是一个祖宗式的人物了,家里恨不能供着他吃金屙银,然而他是白而不胖,并没有因为养尊处优而健壮起来。
扶着何司令的膝盖,他站在沙发前,咿咿唔唔的长篇大论说了一套话。何司令一句也没听明白,低下头将耳朵凑到他嘴边:“什么?你要什么?”
何承凯不耐烦了,冲着何司令的耳朵就咬了一口。何司令被吓了一跳,抬头对着他瞪眼睛:“怎么咬人?”
何承凯也瞪眼睛,且用小拳头捶打他父亲的大腿。
何司令觉着这孩子是完全的被惯坏了,有心管教管教他,可是又怕管出了事情,伤到这独一无二的儿子。脑筋转了几个来回,他还是忍下了这一口气,命人将何承凯领走了。
然后,他派人叫来了阿拉坦。
“全是你!把那孩子惯成驴了!”他开始对着阿拉坦开火。
阿拉坦一点儿也不在乎,只在一旁坐下了,拉着何司令的手看指肚上有几个斗。
“该揍就得揍!不揍他以后就得造反了!逆子我可不要!”他气哼哼的把手抽出来:“看什么看?没有斗!”
阿拉坦很惊奇:“没、没有哇?一、一个都没有?”
“没有!”
“我有、有两个。”
何司令听了这话,就觉着自己像那快要爆发的火山似的,张嘴就能吐出一口岩浆来。
他不敢打那瓷娃娃似的儿子,不过现在很有心将阿拉坦痛殴一顿!
幸而此刻听差小步跑进来:“回事!小佛爷来了!”
小佛爷身上穿着一件长坎肩似的黄袍子,光着两条手臂。进了客厅之中,他伸出双手拍了拍何司令的肩膀:“极卿,我来找你帮忙啊!”
何司令赶忙请他坐下了:“你说吧,我是无不尽力的!”
小佛爷红光满面,不知是兴奋还是太热:“不是麻烦事情,你借我两辆卡车就成!我要往大宝庙运点东西!”说完他凑过去同何司令耳语道:“没弄到车皮!”
何司令心中一动:“那没问题。一会儿我就给营里打电话,汽车很快就能到。”
小佛爷看了他一眼,又把嘴凑到他的耳边,声音极低的说道:“我还是担心。庙里总安全一些,哪国打仗也打不到庙里去。”
何司令轻声道:“不至于这样快吧?”
小佛爷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安。极卿,你要留神风声,早做打算啊!”
小佛爷在何家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而去。
小佛爷的不安传染给了何司令。何司令同小佛爷相识这么久了,没觉着这活佛有什么神通,不过活佛都感到如此不安,多少还是有点缘由吧!
何司令紧张起来了。
第二天上午,何司令忽然接到通知,去参加了蒙政府的主席和部长会议。主持会议的宇佐美大将,表示要将警察改编为蒙古军,以应对紧急情况。
这是蒙古军总司令黄为玉的事情,同何司令是没有关系的。然而何司令一言不发的坐在下首,越听越觉着不对劲儿——紧急情况?什么是紧急情况?什么样的紧急情况,要将警察也编进军队里去?况且日本人是最要控制蒙古军权的,如今怎么肯将蒙古军大大扩充之后再完全交给黄为玉呢?
何司令的头上见了汗。
散会之后,他没有像往日一样和王公政要们寒暄告辞,独自出门便急急忙忙的回了家。而他刚一到家,小佛爷那边就来了电话。
在电话里,小佛爷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惊惶:“极卿,我马上要随车回大宝庙!一定是有事情了,于副主席昨晚跑了!你也准备准备吧!”
何司令刚要说话,然而电话听筒内传来了嘶啦嘶啦的杂音,待到杂音过去后,小佛爷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
扔下听筒,何司令摘下帽子扔到沙发上,又单手解开了军装领扣。呆呆的站立了片刻,他忽然拔腿跑出客厅,直奔哈丹巴特尔的院子。
傍晚时分,三辆卡车开入何府大门。大门随即紧闭了,外界再也窥不见里面的情形。
何家上下,从听差到副官再到何司令,一起挽起袖子收拾府中财物。何司令来张家口近五年了,仗没打过几场,钱财上可是狠搂了一大笔。好东西太多了,何司令命人只捡那值钱的贵重器物来装,然而大小箱笼还是很快就堆满了三辆大卡车。等到去装后院仓库中的烟土之时,人手实在是不够用了,连厨房里的大师傅也不得不跑过来帮忙。
烟土还是日本人送过来给他做军饷的,一共是八万两,全是烟土板子。卡车上没地方了,副官们就想法子将烟土贴了边,见缝插针的往里放,然而到了最后,还是剩下四万多两上不了车。何司令站在车下,见那烟土板子倒罢了,可是其余箱笼高高的堆在卡车后斗中,一旦开到路上,必将十分醒目,就命人抬了几十麻袋米面过来,预备放在车上遮盖一下。哪晓得何家粮食太充裕,那一麻袋大米都是一百五六十斤的,而何司令身边的卫士们这些年生活优裕,都成了少爷的身子,几人合力抬麻袋还成,往车上运就没了力气。何司令又急又气,回头找人时,见身边只有几个老妈子,便一横心自己走上去要扛麻袋。卫士们一看何司令亲自动手,吓的魂飞魄散,赶忙冲过来七手八脚的将麻袋夺下来,然后多方合作拼了死力,总算将那堆大米搬上了卡车。
何司令累的一身是汗,几乎有点头晕目眩的意思。可是眼看着身边没有得力的助手,哈丹巴特尔又跑去车站联系车皮去了,一时半会的不能回来,只好硬撑。望着汽车顶上的那些米袋子,他灵机一动,让人打开米袋倒出部分大米,然后将堆在地下不能上车的烟土板子尽量的塞到了里面去。
何司令是从下午一点多钟时开始命人收拾东西的,直忙到晚上八点多钟,才勉勉强强的将家中最贵重的细软大部装上了车。这时天已经黑了,何司令将阿拉坦叫了过来,告诉他道:“你跟着卡车,带着承凯先往北平去!到北平后你就住在我什锦花园的那处房子里,我过两天也就到了!“阿拉坦这辈子没经过什么大变故,今天早上还天下太平着呢,结果何司令出去开了个会后,家里就忽然成了个要大逃难的光景,就十分惶然,结巴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何司令命人开来了自己常坐的那辆林肯轿车,也没有心思同他多解释,打开车门后就将他向里一推,那奶妈子见状,不等何司令催促,也赶忙抱着何承凯跟着上车了。
阿拉坦糊里糊涂的坐在车里,见前方卡车已经发动,何府大门也缓缓打开了,便打开车窗向何司令伸出一只手,带着哭腔喊道:“何……何……”
何司令走过去用力的握了握他的手:“别跟我儿子说话,你要是把他给教结巴了,我饶不了你!”说到这里他放开阿拉坦后退了一步:“王爷,这几天,我的儿子就托付给你了!”
阿拉坦还伸着手,夜色中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响起来:“你……我……”
此时轿车也跟着打头的卡车开动了。阿王府的几名家奴在哈斯额尔敦的带领下,撩着袍子和押车的卫士们跳上了卡车后斗。
何司令站在院内,眼睁睁的望着这四辆汽车陆续开出自家大门。院内到处都是大米,脚下雪白柔软的,仿佛是八月天降了大雪!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
何司令在这天的早上接到了日本驻蒙军军部打来的电话,要他即刻去军部参加会议。
何司令放下电话后便乘车出门直奔军部。走进宇佐美的会客室时,他看见了早来的德王和黄为玉,以及几名身居要职的蒙古王公。何司令同黄为玉交情很浅,和德王的感情也一般,与王公们的关系倒是很不错。他刚和王公们挤着坐在一起了,宇佐美便走了进来。
宇佐美的神情很阴沉,进门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天皇昨晚下诏,无条件投降了!”
室内众人立时都现出了惊恐愕然的表情,仿佛集体被雷劈了一样。
宇佐美没抬眼皮,继续说道:“如果你们愿意跟上我们前往日本,我们可以保护你们!”
黄为玉听了,当场就问道:“你们保护我们,谁来保护你们呢?”
宇佐美仿佛是被问住了。沉默片刻,他转移话题又开了口:“三上师团已经撤到了张家口北面布防,掩护机关和侨民们撤退。我们投降美国和蒋介石,决不投降苏联和八路军。现在张家口四面都是八路军,无论是苏联军队,还是外蒙军队,还是八路军,全不允许进入张家口,如果他们要强行接收张家口,我们就抵抗。等我们撤走后,希望你们也要将张家口交给国民党,不要交给苏联人和八路军。”说到这里他将黄为玉单独叫出,走前宣布了散会。
宇佐美和黄为玉离开后,何司令见身边的几位王公都痴呆了,坐在长沙发上只是发傻不动,就推了他们一把:“几位王爷,该走了!”然后他转向德王问道:“主席,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德王也是失魂落魄的,看了何司令一眼,他向门外挥了挥手,轻声说道:“回家!”站起来又重复了一遍:“回家!”
何司令见状,便不再多说,起身出门,果然就回家了。
回到家中,他向哈丹巴特尔转达了宇佐美的一席话。又道:“现在怎么办?我看还是老主意,管他八路军国民党,两方面我都不得罪,敷衍一时算一时吧!”
哈丹巴特尔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日本人败了,国内就是国民党和八路军两支力量,总要分出个高低上下的,你能敷衍到几时?”
何司令想了想,也随着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要是天下大乱的话,那我总能找到落脚的地方;可若是天下太平了,大概两方谁也容不下我!只是不知道中央政府要怎么处置我们这些人……”
哈丹巴特尔摆摆手:“没事的,我们一定没事。如果这是个汉人的政府,那就难办了;蒙古王公们搞起来的政府,要独立要自治而已,没有关系!”
哈丹巴特尔的话说的太过简洁了,无理无据,单有一个“没有关系”的结论,令人听了不能信服。可是就在这天晚上,德王那边派人传信过来,说是蒋委员长发来了电报,让蒙政府诸人各守岗位,从前之作为一概既往不咎。何司令至此,不由得不对哈丹巴特尔敬服的五体投地,心想这才叫佛爷呢,真有头脑!
哈丹巴特尔的结论得到了证实,然而他本人却并未因此而感到如何得意:“极卿,既往不咎这四个字是国民党说出来的,但现在围着张家口的队伍可是八路军!”
何司令思索一番后答道:“我打算让老乌带着队伍往厚和去,尽快向中央军投降;我这边呢,就先往北平去躲一躲。至于张家口是八路军占还是国民党占,我就不管了!”
哈丹巴特尔笑了笑:“也行。”
事情虽然商量妥当,可是何司令身为一只丧家之犬,依旧非常的惴惴,夜间躺在床上,搂着枕头翻来覆去的不能成眠。心想自己的将来,筹划着容易,其实变数极多,其中种种凶险,简直不堪细想。为今之计,只好见机行事,走一步算一步了。
想到这里,何司令把脸贴在那个大枕头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这一夜睡睡醒醒的,总不能完全入眠。夏日天亮的又早,他四点多钟就躺不住了。起床洗漱穿戴好,他独自走到院内徘徊了片刻,觉着无趣之极,心里又慌的难过。便叫来了一名值夜班的副官,命他开汽车载着自己出去转转。
汽车一进入正街,何司令便惊奇的发现马路两边摆出了许多地摊子,那卖主是一色的日本妇女,正将些生活用品摆在地上出卖。又有几个日本男人带了袖箍来回巡视着,想必是在维持这临时市场的秩序。只是卖主虽多,买主却有限的很,整个市场都是静悄悄的。
副官知道他是此次出门是没有目的的,便由着性子将汽车乱开,最后竟拐到了警备大队的指挥部大门口。指挥部门前已经连站岗的卫兵都不见了,大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而紧挨着指挥部的政府大楼内却是灯火通明,窗子都开着,院子里也燃起了一堆篝火——仔细看时,却又不是篝火,而是一个燃烧着文件的大火堆。那黑纸灰随着晨风飘扬的铺天盖地,那副官一见环境这样肮脏,便赶忙将汽车拐向了清静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