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宝廷翻着报纸“哈哟”了一声:“这话说的刻薄!合着我这儿是个粪坑?”
李世尧道:“你看你竖着两个耳朵就知道挑理。我这不是打比方嘛!”
何宝廷将几份报纸迭好扔回茶几上,随口感叹道:“哈喇嘛一走,家里也没人读报了。”说完回头一瞪李世尧,大声叱道:“你们这帮没有文化的东西!”
李世尧一看他这是要无缘无故的发疯,就厚着脸皮陪笑道:“将军教训的是,我一会儿就去读书写字。然后咱们两个吟诗作对——”
何宝廷盯着他:“你还敢跟我作对?”
李世尧一愣:“没有啊!”
“你刚说要和我作对……”
“作对联啊!你不是嫌我没文化么?”
何宝廷把头转回去重新坐好:“你还是老实点吧!报纸上写国民党在东北打了个大败仗,死了几十万人。看来啊,这是要变天啊!”
李世尧笑道:“管他呢!横竖咱们这是在英属地,再变也变不到咱们头上来。亏得我跑得快,要不然,那几十万死人里面兴许就有我一个喽!”
何宝廷听到这里,深以为然:“不知道黄为玉怎样了,新闻上一点也没提过他这个人。”
“他要么是投共,要么是完蛋,没别的路。”
何宝廷同李世尧一句递一句的谈论起内地战况,倒是把先前的别扭放在一边了。
一时两人相对着吃过了早饭,何宝廷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起身说道:“我要去和阿王说点事情。承凯那个辫子……”
他只说到这里,然后便转身走掉了。李世尧早就觉着他那儿子五六岁大了还留着长辫子,瞧着不伦不类,所以也不拦他,自顾自的继续吃喝。
何宝廷在小起居室内找到了阿拉坦:“王爷,干嘛呢?”
阿拉坦拿着一把草坐在地毯上,此刻就仰头对他一笑:“玩呢。”
何宝廷也在他身边席地而坐了:“又编这些乱七八糟的!我说,承凯那辫子也该剪了吧?”
阿拉坦摇摇头:“再等、等等吧。他还小呢。”
何宝廷吃的很饱,起居室内又是阳光明媚,他晒了会儿太阳后便有些犯困。一歪身靠在阿拉坦身上,他懒洋洋的说道:“别那么惯着承凯,万一承凯长大以后跟那个金世陵似的,才叫现眼呢!”
阿拉坦摇摇头:“承凯这种孩、孩子,生下来就是当、当爷的。爷这辈子干、干什么?不就是吃喝玩乐吗?”
何宝廷笑了:“你这话说的,跟云王似的!你这么明白,可也没见着你活的多痛快!怎么着?当年让松家大格格吓破了胆,现在还没长好?”
阿拉坦低头认真的摆弄那把草:“我这辈子就、就这样了。”
何宝廷拍了他一巴掌:“你个没出息的!我告诉你,上次松王大寿时,我看见他家大格格了,叫玉鸾吧?玉鸾跟我说,她早些年时也曾看上一个人,想嫁,可是那话还没说出口,家里人就告诉她要好好给你守着,说你俩分居可以,她要是敢学文绣,那就别怪家里对她不客气!她在北边的庄子都没了,手上也没有多少钱,没法子自立,所以只好这么耽搁下来,什么其它的想法都不敢有了。我这么一想,觉着你也怪可恨的,玉鸾那娘们儿虽然泼,可这也就算是要给你守一辈子活寡了。”
阿拉坦头也不抬的答道:“你听、听她说呢。他们家为、为什么不让她嫁?那是因为她比我年纪小,我死、死了,我在银行里的款子就、就是她的,也就是松王家的了。我又没、没有孩子。”
何宝廷扭头看着他:“哎?王爷,你不傻啊!”
阿拉坦同他对视了:“谁、谁说我傻?”
何宝廷笑了起来:“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儿,出去给你找个漂亮姑娘回来啊?到时候你把门一关,加把力气,兴许也能鼓捣出个孩子呢!”
阿拉坦扔下那把草:“算、算了吧!我一看见女、女人,心里就发憷。”
何宝廷道:“那你这就算是绝后了。你不着急?”
阿拉坦答道:“我啊,过一天算一天吧!活着怪、怪不容易的,还要什、什么孩子!”
何宝廷道:“你这想法有意思!怎么着?下辈子还想当畜生啊?”
阿拉坦笑道:“你还记、记着呢?”
何宝廷昏昏欲睡的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何宝廷躺在地毯上,枕着阿拉坦的大腿睡了一觉;何承凯和金家孩子在院外的草坪上追逐嬉戏,高声呼喊的声音隐约传入室内;而李世尧则偷空去找了李小宝,一边扯闲话,一边暗地里揣摩着李小宝同自己的相像度。
何宝廷睡醒之后,便随着阿拉坦下楼出门,去看几个孩子玩耍。不想他刚出现在草坪前,斯蒂芬妮就拉着金雪生向他跑过来:“何叔叔。”
何宝廷和颜悦色的弯下腰:“嗯?”
斯蒂芬妮回头看了看金元生,见她那大哥正被何承凯缠的不可脱身,便小声说道:“何叔叔,妈妈不要我们了,我们也不想要爸爸了,你给我们做干爹吧。”
何宝廷一愣:“嗯?”
斯蒂芬妮一本正经的说道:“我二哥就有干爹,是温伯伯,后来他就和温伯伯去美国了;看来干爹是比爸爸好得多的。我看你也挺好的,爸爸又怕你,你给我们做干爹吧!”
何宝廷见斯蒂芬妮像个有生命的洋娃娃似的,把这么一番话说的理直气壮,就觉得很有趣:“你们怎么不认阿布叔叔做干爹?”
这回金雪生抢着答道:“爸爸不怕阿布叔叔,怕你。何叔叔,爸爸不好,和妈妈吵架,把妈妈气走了。等他下次再回家了,我把他骗过来,你打他哦!”
何宝廷站起身来:“这个……”
他其实不乐意随便认什么干儿女——先前认过两个,没有一次是落到好结果的,实在是伤心透了。
他又弯下腰来:“你们不愿意回家,可以住在我这里,至于认干爹——那先不着急,等过一阵子再说,好不好?”
斯蒂芬妮听了,脸上露出了很失望的神情:“你不要我们呀?”
何宝廷觉得很棘手:“呃……要!当然要。只是你们先不要叫我干爹。啊……如果我要是去美国的话,也会带着你们的。”
这末一句对两个孩子来讲,是非常直观有力的保证。斯蒂芬妮和金雪生登时松了口气,觉得有了依靠,不但十分高兴的跳了起来;并且一起踮着脚尖搂住何宝廷的脖子,分别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然后才转身跑回去接着玩耍。
何宝廷直起腰,心想这算是什么事儿呢?随即又回头对阿拉坦笑道:“你看你,连个孩子都没笼络住。”
阿拉坦也皱起眉头:“可、可不是嘛!这些没、没良心的。我天天带、带他们出去玩——对了,我带你出、出去玩啊?”
何宝廷扭头四顾,没看到李世尧,便点头答道:“行,咱走吧!”
“不要李、李世尧。就咱俩。”
“行,不要他,就咱俩。”
这两人说走就走,迈步就向院门口走去。司机没有准备,急忙跑去车库内发动汽车,他们便带着一名卫士在马路边站着等待。阿拉坦许久没有同何宝廷独处,此刻很是高兴,结结巴巴的说个不休,何宝廷面带微笑,耐心听着。
正在这一派平和之际,一辆过路汽车缓缓的在这三人面前停住了,紧接着前排车门打开,一个三十岁出头的西装男子跳下来,东张西望一番后走向何宝廷,礼数周到而又语气漠然的问道:“您好,请问这里是顾公馆吗?”
何宝廷刚要回答,那汽车的后排车门也被推开,一名少年一步迈下来,拿着顶草帽猛烈的扇风:“到了?可算是到了!车里快要闷死我了!”他这话音落下,车内又紧跟着跳下一名男子,该男子身材高挑,服饰考究,一手还拎着瓶未开盖的汽水。
何宝廷放出目光,对着那男子上下打量了半天,越看越是眼熟,后来忽然想了起来,就惊讶的一拍手:“哎?你?”
原来这人竟是当年驻兵陀螺湾、后来又在西安城郊全军覆没的荣祥!
第122章 番外——叙旧
何宝廷忽然见到老相识荣祥,真是意外之余,又觉出些许兴奋。虽然他当年与这荣祥的交往不是很密切,可对这人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在他的记忆中,荣祥这人是相当的摩登俊俏,尤其是说话如调情,温柔的简直让听者不好意思。
“荣老兄!”他满面春风的走到那荣祥面前:“你还认得我吗?”
荣祥笔直的站在车旁,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随即绕过他走到马路边,蹲下来将那汽水瓶子向台阶磕去。那少年见状,便一步跳过去弯腰夺过汽水瓶子,同时很不耐烦的喊道:“爸爸,人家向你说话哪!你就不能等一会儿再喝?”说完他伸手抓着荣祥的一条胳膊,将人硬拉了起来。
荣祥挣开那个少年,又要去抢那瓶汽水。少年推了他一把,然后回身将那瓶汽水向问路的西装男子遥遥扔去:“孟叔叔,接住!”而那孟叔叔也没说话,只很伶俐的抬手接住了汽水瓶子。
何宝廷对此情景感到十分奇异,就回身面对荣祥,喊着他的字又问了一句:“瑞阁,我是何极卿啊,你不认识我了?”
他话音落下,那少年便抢着答道:“叔叔,你不要问啦。我爸爸是个哑巴,而且脑子不灵光的!半个小时前他就开始犯傻,你要是想和他说话,至少还得等上半个小时。叔叔,请问你这里是顾公馆吗?就是运输公司经理顾理元的家?”
何宝廷听了这话,真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而荣祥失去了汽水之后,便非常惶恐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抬起头,直勾勾的凝视了何宝廷。望了半晌,他忽然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惊喜的微笑——居然笑的还挺优雅。
显然,他这是恢复正常了。
向前走近了两步,他对何宝廷伸出了手。两人握住手无力的摇撼了两下,然后一起叹了口气。
松手之后,荣祥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又从衬衫口袋里抽出钢笔,拧开笔帽后在本子纸页上唰唰写了一行字递给何宝廷。何宝廷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你住在这里?”
何宝廷把本子还给他:“是的。”
荣祥一手捏着本子和钢笔,一手插进裤兜里,转过身去将这宅院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又低头写到:“这地方不错啊!你我西安一别,算来也有十多年了,你老兄风采依旧啊!”
何宝廷摇摇头:“哪里,我是饱经沧桑了。要说这风采依旧,还得是兄弟你啊!”
他这话倒是发自内心。荣祥当年在西安时,虽是正处在一个风华正茂的年龄,然而因为扎吗啡扎的很凶,所以周身透出一种颓靡的气息,瞧着并不青春焕发;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他大概是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既未苍老也未发福,腰身也是依旧挺拔的,故而看起来反倒比年轻时更健康了一些。而且他这人气质很好,举手投足间永远都是派头十足的——当然,刚才那蹲在马路边磕汽水瓶子的行为不能算数。
可是,这么个人物,怎么就又傻又哑了呢?
何宝廷转向那问路的男子:“你是荣家的人?”
那男子看了荣祥一眼:“我是管家,我姓孟。您是……”
何宝廷答道:“我姓何,是他在陕西时的朋友,十多年没见了。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我们想找顾公馆——”
何宝廷向右方一指:“往前走,第一家就是。”
孟管家点点头:“谢谢,那我们就告辞了。”
何宝廷没说什么,可是觉着很不对劲儿。待到这几人回到汽车上之后,他生出了这样一种感觉——荣祥让人给绑票了!
他自知这种想法十分荒谬,所以就用力摇了摇头,跟着阿拉坦上了自家汽车,出门兜风去了。
再说那李世尧,和李小宝聊了个山穷水尽之后,口干舌燥的出了房门,忽然发现何宝廷跟结巴出门了,就感到很不自在,理智上也知道自己这是在吃醋,不过心中不肯承认。
穷极无聊之下,他只好回房睡了一大觉。傍晚之时他在半睡半醒间觉着旁边躺了个暖烘烘的身体,便伸手一搂,搂住之后,那手又自然而然的钻进了衣服下面摸索起来。
摸索片刻,他彻底的醒了:“哎?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何宝廷背对着他答道:“早回来了!”
李世尧摸的心旷神怡:“怎么没和结巴多逛一会儿?”
“阿王在街上碰见他先前的老婆了,吓的不轻,闹着要回来。”
李世尧在心旷神怡之余,又有些性致盎然起来:“是么?”
何宝廷转过身来面对了他:“我今天上午在院子门口,遇到了一个熟人。就是当年在陀螺湾驻兵的那个荣祥。你还记得吗?”
李世尧想了半天:“那个扎吗啡的?”
“是。”
“他还没死啊?”
“没死,不过哑巴了,头脑好像也是出了问题,有点傻。”
“那肯定是扎吗啡扎的。那东西害脑子。”
何宝廷也深以为然:“应该是。但他现在大概是已经戒掉吗啡了,因为看他脸色还算健康。”
“他要是不戒,也活不到现在。我知道他,他这人挺倒霉的。”
何宝廷“嗯”了一声:“是够倒霉的——不要摸了,该下楼吃晚饭了!”
何宝廷一直认为自己的生活无趣,偶尔还要自怨自艾,嗟叹自己这提前养老的人生。不过看到荣祥后,他在相比之下倒觉着自己这日子还颇过得去。这种心态虽然算不上是幸灾乐祸,可也差不多了。
第二日的中午,他派人去顾家送了帖子,请荣顾两家来自己这里吃晚饭。何宝廷的帖子送出去,还没有人敢轻易不赏光;当晚这顾理元便领着傻弟弟,引着荣家三人前来何府赴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