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人雄要带陆柔真出去逛逛,下午出门,直到夜里方回。县里本也没什么真正的大商号,他们的消遣无非就是吃饭看戏。天黑之后两人坐进戏园子包厢里,陆柔真是完全的西洋派,不惯看戏;聂人雄则是忙着看她,无暇看戏。
两人吃着瓜子,喁喁低语,正是得趣之际,忽听楼下一阵喝彩,放眼望向舞台,原来正是王宝钏苦尽甘来、修成正果了。
陆柔真虽然不大懂戏,可是这等故事总都听过。看到此处团圆,她不禁笑吟吟的也跟着点头:“真好,总算这王宝钏没有白白苦熬一场。”
聂人雄却在旁边咕哝了一句:“我看这薛平贵就不是个人。”
陆柔真一愣,扭头看他:“何出此言?”
聂人雄答道:“这薛平贵先前穷的像条野狗一样,怎么有脸娶了王宝钏回来和他一起受苦?既然娶了,后来怎么又抛了媳妇整十八年?”
陆柔真想了一想,随即辩道:“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要建功立业嘛!”
聂人雄理直气壮的说道:“那他既然忙着建功立业,就该早放了王宝钏。俗话说女人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既然嫁了,丈夫就是她的依靠。否则一个小娘们儿,脸皮又薄力气又弱,男人不护着她,她自己怎么办?抛头露面挣饭吃去?”
陆柔真听他语气有些激动,从“抛头露面”四个字上,又联想起了他那唱大鼓书的娘。不动声色的扬起脸来,她柔和了语气笑道:“你这话说的矛盾,前一句分明是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意思,可是到了后面,却又全是三从四德、男尊女卑的道理。”
聂人雄听到这里,很困惑的眨巴眨巴眼睛:“我矛盾吗?”
随即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大好意思的随口说到:“好像是有点矛。”
陆柔真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岂止是有点矛,简直矛极了。”
午夜时分,戏园子散了场。聂人雄带着陆柔真离开包厢,在卫士的簇拥下乘车回家。原来这聂公馆占地辽阔,越往内走越有洞天。两人穿过几重院落,陆柔真见他走个不停,便是问道:“不是回房休息去吗?”
聂人雄扭头看她:“冷了,还是累了?”
陆柔真连忙摇头:“不冷也不累,只是不知道你要走到哪里去。”
聂人雄抬手去解腰间的武装带:“花园子里面有座二层小楼,我送你去那里睡觉。”
说完这话,他把武装带连同手枪套一起扯下来扔给后方卫士,然后脱了军装上衣,披到了陆柔真的身上。
陆柔真没有推辞,她知道聂人雄对自己不讲虚情假意。
两人抵达二层小楼时,四周已经黑黢黢的一片模糊,隐约能够看到大丛花草,可是尚未生叶开花,所以也不值一看,远处隐隐传来潺潺水声,可见附近还有小溪流过。
楼内开了电灯,陆柔真匆匆一过,就见周遭陈设庸俗,不中不西。及至随着聂人雄上了二楼,她依旧是摸不清头脑,并未看出此地的妙处。
最后,聂人雄推开一扇房门,把她送入一间灯光暗淡的卧室里面。她仰头一望,这才明白过来——头上正中开了天窗,整片的大玻璃板洁净透明,正能看到夜空中无穷的星辰。
聂人雄抬手关了电灯,自己也跟着抬头去看:“陆三小姐,这屋子有点意思吧?”
陆柔真转头面对了他:“你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聂人雄向她伸出了一只手:“你写给我。”
掌心起了痒痒软软的触感,是陆柔真的指尖滑过他的皮肤。
然后她问他:“就是这两个字,猜出了吗?”
“柔真?”
陆柔真笑了:“对了!”
聂人雄合拢手指,仿佛攥住了对方的名字:“真好听。”
两人都没有困意,所以并肩坐在床尾聊闲天。陆柔真忽然笑道:“聂……我怎么称呼你才好?你不让我叫司令,可我也不好直呼你的大名。”
聂人雄侧身转向了她:“你的学问一定比我高,送个表字给我好不好?”
陆柔真登时有些手足无措:“这……这我不敢当的。”
聂人雄轻声说道:“想想吧,想好了告诉我。”
陆柔真起了兴趣,抱着双臂仰头望天。片刻之后,她犹犹豫豫的问道:“‘沐同’二字如何?”
聂人雄当即一愣:“木桶?”
陆柔真立时啼笑皆非的害羞起来。眼看聂人雄的左手搭在床边,她便伸出手指在他的手背上写出“沐同”这两个字,口中又道:“我说我不敢当,你偏要我来想。我在学校里也不是用功的学生,国文成绩又是最差,哪里有资格给人家起表字?”
聂人雄恍然大悟,随即对着陆柔真一笑:“沐同,挺好,我记住了。”
陆柔真歪着脑袋笑问:“先生台甫?”
聂人雄立刻答道:“草字沐同。”
陆柔真扭开脸去,压着笑意低低的嘀咕道:“不要用它了,听起来的确很像木桶。将来人家若是听得误会了,可要笑话你的。”
聂人雄不回应了,双手交握着坐在暗中,他无声的只是微笑。
这时,陆柔真又道:“这里有没有弦子?我想让你弹给我听。”
聂人雄向后倒去,翻身伸手去抓床头矮柜上的电话。这是一个趴伏卧倒的姿势——一张大床,他趴着,陆柔真坐着,总像是不大合乎礼数。陆柔真忽然想起了《孽海情窟》里的情节描写,不由自主的回头去看聂人雄。聂人雄正在通过内线电话命令楼下卫士去找三弦,两条腿伸展开来,套着长统马靴的小腿正是修长笔直。目光再向上走,则是结实利落的腰与端正宽阔的背。聂人雄微微仰起了头,星月光芒之下,就见他那个脑袋是毛茸茸的圆,短短头发似乎带着一种稚嫩的热力。
在聂人雄放下电话之时,陆柔真也瞬间转向前方。抬手摁住砰砰乱跳的心口,她发现自己自从被他绑架之后,不但言谈举止粗野许多,连心思都要偏于下流了,真是罪过。
卫士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把三弦回来,送入房内之后便是立刻退出。聂人雄脱了马靴盘腿上床,坐在漫天星光之下,他这回不再忸怩,一甩手便是一串铿锵曲调。陆柔真饶有兴味的侧耳听着,偶尔遇到熟悉调子,便要跟着哼唱两句。唱着唱着,她自己都听出了跑调,忍不住抬手掩口,笑个不休。
她一笑,聂人雄抬眼看着她也笑。两人都有些傻气,眼睛全弯成了月牙,明媚溢彩的眼神,也是类似月光。琴声越来越缓的收了个尾,聂人雄放下三弦,俯身向前拥抱了陆柔真。
双臂围拢,就只是抱。颤抖滚热的气息扑在陆柔真的耳朵上,聂人雄咬紧牙关,硬是不动。不能再动了,再动他会活吞了陆柔真。陆柔真娇嫩芬芳的像一朵花,她这样信赖他,他就得对得起她!
叹息似的,他说出三个字来:“我爱你。”
陆柔真的身体一震。闭上眼睛靠向对方胸前,她想自己真是学坏了,坏得无以复加了。一位小姐家,又是定过婚的……但和聂人雄厮混在一起,又是多么的有趣啊!气血一阵一阵的涌上头脸,逼得她快要流下眼泪。忽然抬手在眼睛上揉了一把,她用力推开了身前的聂人雄:“等我回到了家,可是再也不要见你了!”
她不等聂人雄询问原因,自顾自的哭道:“不见了,见了你就要心里难受,不见了!我也不会等你来娶我,我是要嫁给英朗的,我和英朗从小就在一起,英朗什么都好,爸爸也说他好,大家都说他好……你呢?你就是个杀人放火绑票的坏蛋……”
说到这里,她开始扬手去打聂人雄的肩膀胸膛。她不算胖,可是一双手很有肉感,攥起来的小拳头像是棉花锤子,软软的一直捶到人的心里。聂人雄无言的凝视着她,看她哭得涕泪横流。涕泪横流也不难看——或许其实是难看的,可是因为他爱她,所以怎么看怎么好,纵算是丑,也当可爱。
他任凭她打她哭,因为他看出了她的不安与惶惑。而陆柔真在打够哭够之后,像一只无枝可依的小鸟一样,还是栖息在了他的怀中。
聂人雄小心翼翼的拥抱了她,她也伸出双臂环住了聂人雄的腰。双方默默的依偎在了一起,她察觉出了自己的弱小柔软,因为聂人雄的臂膀与胸膛都是那么的温暖坚实。
最后,聂人雄带着她躺了下去。伸出一条手臂给她当做枕头,他管住了自己的手脚。
他爱她,所以不能为了一时的欲望害了她。她还是个黄花姑娘,自己若是不能给她幸福,那就不要自私自利的莽撞采摘。
接下来的三四天里,聂人雄和陆柔真一直留在县内。天气越来越热了,地上绿了草芽,花木红了骨朵。陆柔真有时会望着花花草草发呆,因为知道自己看不到它们生发绽放的模样了。
到了第五天清晨,卫英朗在何家士兵的保护下进入县城,随行带了五只硕大木箱,里面沉甸甸的码了银元,正是五十万整。而陆柔真提前平静了心情,这时便是做出劫后余生的脆弱模样,要和卫英朗一起上车离去。
可在上车之前,她还是忍不住回头远望了一眼,正见聂人雄高高大大的站在烈日之下,一张脸白的发冷,头发睫毛都被映成了淡黄颜色。
他在看她,一直看她。
她不敢多露行迹,怕被人瞧出端倪。匆匆弯腰坐上汽车,她垂下眼帘做出倦容,心中知道这一场罗曼蒂克的大梦,是结束了。
第10章
聂人雄押着五十万大洋出了县城,一路快马加鞭的返回了山中军营。孟庆山提前来到山腰迎接,远远看着聂人雄气色不善,心里立时打起了鼓,以为司令近来霉运当头,没能诈到钱财;及至对方队伍越走越近,他见后方赶着一辆大马车,车上木箱垒起多高,周遭也是戒备森严,这才放下心来。
堆出满脸笑容迎上前去,他正要恭喜。哪知聂人雄抢在头里,直接懒洋洋的对他说道:“去给段世荣马锦堂发电,让他们下午过来。”
孟庆山的整篇言辞全被堵了回去,只能意犹未尽的咽了口唾沫:“是,司令。”
聂人雄抬腿下马,摘下军帽端端正正的戴到了马脑袋上,然后背过双手攥着马鞭,顶着大太阳徒步向前走去。
孟庆山察言观色,没有看出道理,故而闭紧了嘴,不敢多嘴多舌。
聂人雄一路走进军营,迎面就见小铃铛坐在老树桩上,双腿分得大开,一脚还踩在个小板凳上。单手托着她的饭盆,她正挥着筷子埋头往嘴里扒饭。
聂人雄叹了口气,走到近前弯下腰去,伸手把这义女的两条腿并到一起,又向上抓住她的短发,硬是拎起了她的脑袋。
“丫头。”他低声说道:“十四了,不小了,也学点姑娘样子吧!”
小铃铛鼓着腮帮子,含着满嘴米饭问他:“干爹,姐姐回家去了?”
聂人雄一点头,就看她薄肩膀圆脑袋,就只有个小尖下巴带了一点肉,是个勉勉强强的娃娃脸。他想这丫头可能是小时候饿伤了,所以后来再怎么吃,也是补不回来。
小铃铛三嚼两嚼的咽了口中米饭,继续发问:“干爹,你是不是舍不得她走?”
聂人雄又一点头:“是。”
小铃铛把饭盆放在大腿上,睁着大黑眼睛看他:“那你怎么不抢了她做媳妇?”
聂人雄先是一笑,随即郑重其事的答道:“婚姻是人一生的大事,怎么能抢?将来要是有哪个小子敢来抢你,干爹非毙了他不可!”
小铃铛听了这话,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头咕哝:“没人抢我。”
聂人雄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告诉杜希贤,不许他再把你剪得秃头秃脑。”
小铃铛先前从未听他说过这话,如今心中一动,倒是羞得满脸通红,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为女儿。双手捧着沉甸甸的一小盆米饭,她紧夹双腿不敢乱动,因为不知道干爹接下来又会说出什么,所以等待的又害臊又希冀。
然而聂人雄直起腰,却是就此径自向远走去了。
聂人雄不肯闲下来,极力的要找些事情占住自己的头脑。如今聂军已然失了人质,何致美定然会在短时间内再次进攻,而他只余两县地盘,而且军队屡战屡败,士气已经涣散。
对于士兵来讲,五十万大洋只能充作定心丸,不能当成吗啡针。这些大洋足以把人留在军队,可也只是留下而已,未必就会真去卖命。况且,说老实话,他也是有点怕了何致美。何致美麾下几十万安国军,个个如狼似虎,真要一起上来,一人一口就能把聂军全体嚼了。
“不能往山里退。”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一旦进山,被人围住,再想突围可就难了。到时被人分而攻之各个击破,最后我岂不成了孤家寡人?”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了惊骇,额头甚至渗出一层冷汗。他这些年杀伐征战作孽甚多,若是成了光杆司令,那后果可想而知,除了不得好死一途之外,定然再无他路。
他得活,而且要往好了活,活成人上的人,活着再见陆柔真。抬手按上腰间的手枪皮套,他在大太阳下眯起眼睛,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
他不能在何致美这一棵树上吊死。战争本来就是欺软怕硬强取豪夺的事情,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打不过何致美,还打不过别人吗?
在聂人雄浮想联翩之际,陆柔真已经乘坐汽车进入宁县地界。
卫英朗坐在她的身边,因见她垂头不语,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便是暗暗握住了她的手,想要用自己的热量去鼓舞她。此时何致美刚刚离开宁县,留下一位年轻伶俐的蓝参谋充当接待员。那蓝参谋语笑晏晏,一派温和,因知他们皆有来历,所以敷衍得密不透风,将他二人照顾的十分之好。卫英朗如今没了后顾之忧,便是专心致志的陪伴陆柔真。
回京的列车是明日清晨才有的,所以这一夜两人还是要住在宁县。陆柔真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聂人雄,回忆起自己上车离去之时,聂人雄孤零零的站在阳光下呆望自己,她那一颗心就一抽一抽的疼。她想再和对方说几句笑话,想要再去摸摸对方的短头发,可一切都是不可追不可留,她知道自己也许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其实不见他才好。见了又能怎么样?见了也是黄粱一梦,总有醒来的一刻。
当着卫英朗的面,她笑是笑不出来,可又绝没有唉声叹气的道理。她是谨慎惯了的,素来不肯轻易流露心事,这时因怕露出马脚,故而索性蹙着眉头按着心口,开始装病。
卫英朗认为她是位娇娇怯怯的小姐,正预备了一番言辞想要抚慰她,可她却是倒在床上,轻声说道:“詹森,不要提了,我现在还是怕得很,一颗心跳的让人喘不过气。”
卫英朗听了这话,心急如焚,又不好主动伸手摸她的胸脯,只得坐在床边问道:“克瑞斯丁,我去找个军医过来吧!你看起来十分虚弱,这些天是不是受了惊吓?”
陆柔真闭着眼睛微微点头,声音轻的宛如薄烟:“他们把我关进一间空房子里……终日只有两个老妈子看守着我,凶巴巴的开口便是骂人……直到那日你过来了,聂人雄知道家里会来赎我,才对我稍稍好了一些。”
卫英朗一听这话,立刻想象出了那种情景。压着怒火长叹一声,他又问道:“聂人雄有没有欺负过你?”
陆柔真听了这话,想起往昔两人种种言谈欢笑,越发落下泪来:“他那个人更是粗鲁得很,几次三番的说要把我杀掉。詹森,我当时真是怕极了。”
卫英朗见了她的荏弱模样,简直快要怒发冲冠——人人都知道陆总长家的三小姐最为娇贵,然而平白无故的被聂人雄绑了去,不但要受乡野村妇的欺凌,还要被个丧心病狂的丘八怒斥恐吓。当着陆柔真的面,他真想豪气干云的撂下几句狠话,可是话未出口,他又忍了回去。
嘴上的英雄最不值钱,他若真是有心为未婚妻报仇,就该直接去取聂人雄的狗命。
可他没有那种本事,所以顶好闭嘴。
俯身轻轻拍了拍陆柔真的手臂,他柔声问道:“克瑞斯丁,我记得半个月前你还在害感冒,现在可痊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