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长正在房里酣睡——这正合了段提沙的心意。
他挑选了一名通晓泰语的卫士做随从,乘坐汽车离开李宅,直奔城内一家有名的外国医院而去。
他混在人群中去挂了号,又特地寻找了一位会讲中文的医生。这回他省去了一切铺垫,直奔主题的表明了来意。他的开诚布公的确是节省了许多时间,而凭借着现代的医学科技,确定一处小小的先天畸形,也并不是件复杂的事情。
中午时分,段提沙得到了很明确的诊断结论。
他把诊断书撕成粉碎扔进厕所里,然后孤身一人走了出来。守在外面的司机和卫士不明所以的等待着,然而段提沙似乎是并无意上车。
一屁股坐在人来人往的大太阳地上,他看起来好像一位失心疯患者。卫士走上前去试图搀扶他,却是被他伸手推了开来。
“滚开……”他低声说道:“不要烦我。”
卫士不敢走远,就站在段提沙身后一米远的地方。往来行人纷纷打量着坐在地上的段提沙,不知道这人是疯子还是乞丐。
而段提沙头脑一片空白,只是坐着。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段珀,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向身边众人掩饰情绪。他宁愿坐在太阳下的人群中,这还让他能够轻松一点。
司机知道段将军一直是有点疯疯癫癫的,可从没见他疯到这种程度。遥遥和卫士交换了几个眼色,他就近借用了一家冷饮店的电话,打去李宅报了信。
接电话的乃是不知何时归来的李先生,听闻此言十分挠头,想要请副官长来处理,可副官长又是长睡不醒。无所事事的段珀得知此事,当即包揽下来——他早上就感觉父亲有些不对劲了,当时竟然那样粗暴的甩开了自己的手,真是从来没有过的恶行!
段珀急急忙忙的赶去了医院,下车之后远远就看到了坐在路边的段提沙。迈开大步跑了上去,他不由分说的搂住父亲就往起抱:“爸爸,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晒死你啦!”
段提沙扭过头去,鼻尖蹭到了段珀身上的T恤。味道很熟悉,是肉体的气息混合着一点香皂的芬芳。他的老虎从来不臭,一身大汗时闻起来也是可爱的。
顺着段珀的力道站起来,他失魂落魄的向汽车走去。上车之后他对着全车人说道:“我用了可卡因。”
然后他又解释了一句:“可卡因有毒,我用的太多了。”
司机和卫士不好附和回应,段珀听了这话,却是放心下来。抬手拍拍段提沙的额头,他很心疼的埋怨道:“爸爸,你要是再胡闹,那我们明天就回家去吧!”
“回家”二字也触痛了段提沙的神经。转过脸去望向段珀,他好像是第一次看清了这儿子的面目。
哪儿有半分和他相似呢?什么像妈妈不像爸爸,全都是一厢情愿的胡话!天知道这野种到底像谁!
段珀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不禁惊诧起来,又抬手摸了摸脸:“爸爸,你看什么?”
段提沙轻声答道:“看你。”
段珀不以为然的一挥手,把脸转向了车窗外:“疯头疯脑的全是傻话,我懒得理你!”
段提沙没有反驳,目光从段珀的肩膀向下滑去。此刻他耳聪目明,清楚看出这孩子身上没有一块骨头是姓段的!
汽车到家后,段提沙也不吃饭。从李先生那里要来一瓶烈酒,他对着瓶嘴灌了一肚子后就睡觉去了。
他一直睡到了入夜时分才醒。醒后的他看起来仿佛是恢复了正常,不但和副官长李先生等人大谈了可卡因的坏处,并且还谈笑风生的吃了一顿晚饭。李先生按照惯例,想要继续招待段提沙出去快活,然而段提沙只说自己不舒服——这当然还是可卡因的副作用在作祟。
与此同时,窗外响彻着段珀的欢声笑语,那是他在和何建国一起逗弄看门狼狗。
吃过晚饭后,已经是七八点钟的时候了。段提沙上楼回到卧房中,坐在床上打开了电视。刚刚搜索到了中文频道,忽然房门开了,是段珀汗津津的冲了进来。
他大概是热的很,进房后先跑到空调近处吹了吹凉风,随即就飞快的脱下了衣服。光着屁股走进浴室,他一边放水一边大声道:“爸爸,今天热死了!”
段提沙从床上望向房门大开的浴室:“哦。”
段珀快手快脚的冲了凉,然后一边用毛巾擦拭身上水珠一边走到床前。伶伶俐俐的跳上来,他自然而然的靠到段提沙身边,又伸手去抢了遥控器:“爸爸,不看这个。我知道有一个频道专放台湾电影。”
段提沙把遥控器给了他。转身审视段珀片刻,他发现这孩子正在专心致志的寻找频道,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注视。
卧室房内的灯光偏于昏黄黯淡,段珀是这朦胧世界中的一个雪白小人儿。段提沙神情漠然的打量了他良久,忽然回身抄起了床头矮柜上的台灯。“咔嗒”一声按下开关,他把这一点突兀而明亮的光源凑到了段珀头上,电线拖过地板,发出了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响。
段珀这回终于把视线从电视屏幕移向了父亲:“爸爸,你——你的可卡因还没过劲吗?”
段提沙的脸上没有笑容:“我要看看你——我从来没有认真的看过你。”
段珀难以置信的挑起一边眉毛:“你是不是把可卡因吞到肚子里去了?非要一天一夜才能消解?!”
台灯缓缓向下,段提沙看见段珀那张棱角分明的嫣红小嘴一张一合,发出洪钟一般响亮清晰的质问。
“这的确是我的老虎。”他想:“我的老虎,不是我的。”
光芒扫过单薄的胸膛和纤细的腰身,再往下就是浑圆结实的屁股和修长笔直的双腿,皮肤细腻白皙,连一粒多余的斑点都没有。段提沙从来都承认并赞美儿子的漂亮,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这漂亮乃是一场障眼法,蒙蔽了他的心智,让他在愚蠢的自喜中忽视了这孩子身上所有的疑点!
在这一瞬间,段提沙感觉自己是受骗了!他在一个野种身上耗尽感情心血,弥天骗局,持续了二十年!
轻手轻脚的把台灯放回原位,他在段珀身后跪坐下来。
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一部武侠电影,他在一片刀兵喊杀声中默默伸出双手,合在了段珀的脖子上。
段珀以为是父亲在和自己闹着玩,顺势就要向后倒去——然而在下一秒,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颈上那双大手是真的合紧了——力大无穷、坚决无比。空气流通的道路被强行截断,他在惊慌失措中抬手捂住了段提沙的手背,两条腿也在床上剧烈的乱蹬起来。而段提沙感受着掌握中的脖子,就发觉那皮肤柔嫩、骨骼脆弱,自己只要稍稍合紧手指,就足以把对方的脖子生生掐断。
轻轻向前探身低下头去,他打算最后再看这孩子一眼。
就一眼,他便和段珀对视了。
段珀在这突如其来的致命袭击中已经完全失去了还手之力,睁大眼睛望着段提沙,他在极度的痛苦中扭曲了表情。一点泪光从眼角闪烁而下,划过了他那涨成通红的面颊。
段提沙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最纯粹的悲伤、惶惑、无辜、茫然。当段珀无声的向他做出“爸爸”口型时,他终于落下泪来,带着哭腔回应道:“老虎。”
随即他忍无可忍的松开了双手——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要随着这孩子的骨头一起碎掉了!泪流满面的把段珀从床上拖到地下,他劈头盖脸的开始了拳打脚踢。
段珀被骤然涌入胸腔的新鲜空气冲昏了头脑,他在剧烈咳嗽中被段提沙踢的满地乱滚,甚至连出声喊叫都做不到。奋力抬头望向段提沙,他仿佛是以为自己正处在梦魇之中,不躲闪也不抵抗,单是怔怔的看着段提沙。
片刻之后,他终于哽咽着发出了声音:“爸爸……”
这一声呼唤让段提沙停下了殴打。气喘吁吁的俯视了儿子,他发现段珀口鼻间竟然全是鲜血。
“婊子养的野种,骗了我二十年……”他含混的喃喃说道:“我不是你爸爸……”
野种显然是没有听清他的咒骂。踉跄着爬起身来,段珀抬起手臂在口鼻间蹭了一下,然后哭泣着就去拥抱了段提沙:“爸爸,你怎么了?我是老虎啊……”他用手上下抚摸着段提沙的后背,哽咽着大声问道:“到底是哪个王八蛋给你用了可卡因?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段提沙伤心欲绝的一把推开了段珀。泪眼婆娑的望着对方,他其实真想立刻把段珀搂进怀里、勒进体内。
“你离我远一点!”他的脸上流露出了悲伤而厌恶的神情,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不想再要你这个儿子了!”
段珀满身青紫站在他面前,双手攥着拳头爆发似的呐喊道:“爸爸!你疯了吗?!”
然后他就张大嘴巴,嚎啕大哭起来。
第52章 我以我血
段珀赤身露体的站在段提沙面前,撕心裂肺的哭嚎着——他又委屈又害怕,周身每一寸皮肤和每一根骨头都在疼痛;而与之相比,更让他担心的是段提沙。
他这大天使一样的父亲,怎么毫无预兆的就变成了魔鬼?
段珀那带着傻气的、直着喉咙发出的哭声,好像一把长锯,反复摩擦切割着段提沙的神经。
在今天之前,段珀的一滴眼泪就足以灼伤他的心,他爱这孩子爱的要发疯,简直恨不能把他活吞进肚子里去。可是当下,他眼看段珀伤心欲绝的哭泣流泪,却是冷酷的不言不动。
因为他也是一样的伤心欲绝,他已经提前把眼泪流干了。
段珀是个大嗓门,哭声响彻全楼。副官长和李先生闻声而来,隔着门板小心问道:“将军,老虎少爷怎么了?”
这一句询问触动了段提沙的心事,让他立刻发出了爆炸似的一声怒吼:“没你们的事,滚!”
门外的副官长和李先生相视一眼,虽然还不大相信是将军在打儿子,不过看这危险的势头,似乎还是识相撤退比较好——反正是人家父子之间的事情,外人本也没资格过去指手画脚。
段提沙的怒吼似乎是惊吓到了段珀。他抽抽搭搭的深吸一口气,暂时把那哭声强咽了下去。
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眼前这个现实,不死心的走上前去,他伸手又要去抱段提沙:“爸爸……”
下一秒,他被段提沙推搡的一屁股坐在了冷硬地板上。
在极端的爱恨交织之中,段提沙伸手指向门外,嘶哑着声音低声道:“你给我滚!否则我掐死你!”
段珀的身心都没有受过如此折磨。忍无可忍的一跃而起,他冲上去狠推了段提沙一把:“爸爸,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他指着自己的鼻尖大声喊道:“我是老虎啊!”
段提沙扬起手,一巴掌就把他抽倒在地。
然后他走过去打开房门,揪着段珀的耳朵把人硬拖了出去。
“滚!”他气喘吁吁的轻声道:“你给我滚!”
当房门轰然关上之后,在走廊内蛰伏已久的何建国蹑手蹑脚的跑了过来。
段珀光溜溜的躺在地上,已经被那记大耳光扇的头晕目眩。何建国摇撼了他的肩膀,见他蜷缩着只是喘气,就索性把他拦腰抱起来,贼一样的溜回了自己房中。
把段珀放到床上,他一边跑到浴室里浸湿毛巾,一边问道:“老虎,你和将军吵架了?”
段珀伏在床上,并不回答,只是喘气。
何建国心想将军父子的感情平时那么好,可一旦翻脸,这老子打儿子的手段也够厉害的。拿着湿毛巾走回来,他弯腰为段珀擦净了口鼻间的血渍,又把凉手捂在了对方那滚热通红的面颊上。
“老虎,你不要哭啦。”他搜肠刮肚的想要找出话来安稳对方:“你看杜师长,还把他的二儿子吊在树上用马鞭抽呢!”
这话显然是并不能起到任何安慰作用。段珀接过毛巾,满脸的擦了涕泪,然后就坐起来下了床。
从衣柜里翻出一身短裤衬衫穿了上,他趿着一双天蓝色的塑料拖鞋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何建国不明所以的跟上问道:“老虎,你干什么去?”
段珀头也不回的发出粗砺声音:“我要去死,别跟着我!”
何建国在楼内蹿来蹿去,一会儿想要去找段提沙,可是胆量不足;一会儿想要去找副官长和李先生,可这两人却是已然结伴出门冶游。在四处求援无效后,他冲出去要追段珀——然而段珀也走的无影无踪了。
在何建国急的捶胸顿足之时,段珀沿着大街越走越远,直奔夜市场而去。
茫然的穿行在夜市场中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最后停在了套圈的摊子前——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这回是玩不得了。
怔怔的看了一会儿热闹,他继续前进。
他对这个城市还是很陌生的,所知道的地方也非常少。沿着车水马龙的人潮移动了脚步,他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喜来登饭店门口。
“启星走了。”他想:“爸爸疯了。”
他在一种绝望的悲伤中赌起气来:“你让我滚,我就滚给你看!我当真死了,看你还疯不疯?打我,你竟然打我!”
想到这里他又落下泪来:“叔叔也死了,再没人对我好了!”
正在他心如刀割之时,忽然一辆豪华汽车鸣着喇叭开了过来,他在车灯光芒中转头望过去——随即意识到自己是占了人家停车的位置,便后退两步让了开来。
汽车果然稳稳停在了那一处。车门开时,里面却是走下来一位熟人——彼得杨。
彼得杨穿了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里面配着紫色衬衫和银色领带,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皮鞋也亮的可以照人。眼看着车前这位衣衫不整的大男孩子,他的脸上流露出了惊讶神色:“哦……段珀先生?”
段珀抬头看了他一眼,哽咽着答了一声:“彼得杨。”
抬手抹了一把汹涌而出的眼泪,他扭头就走。
彼得杨出手极快,上前一步便抓住了他的细胳膊:“段先生,你怎么哭了?”
段珀挣了一下,没能挣开。涕泪横流的转过身来,他不假思索的答道:“我爸爸打我。”
此言一出,彼得杨,以及他身后的随从,不禁全笑了——二十岁的人,因为挨了老爹的揍而满大街哭鼻子,这种行为着实是值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