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张启明就自己坐下了。
双方沉默片刻后,还是张启明先开了口:“老虎,把孩子送回去吧。送一个也好,送个男孩子。”
段珀有些惊讶,他没料到张启明居然会对孩子这样用心。
张启明见他不说话,就微笑着解释道:“不知道启星是怎么回事,太太们没少生孩子,却总是养不活,去年有两个小孩子,没出满月就夭折了。开心快乐身体好,想必是能够长大的,挑一个给启星送回去吧。”
说到这里他凝望了段珀,脸上隐隐浮现出了哀求神色,可依旧是笑着的,笑的平静又可怜。
段珀和张启明对视半晌,最后他摇了摇头。
“你急什么?”段珀问道:“爸爸是肯和他谈判的,你不信启星会来救你吗?”
张启明看起来十分温和,简直温和到了心如死灰的程度:“老虎,启星现在不是将军的对手。如果把我和他的位置调换一下,我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谈判救他;他也一样。我们兄弟两个从小相依为命,如今一个人活,总好过两个人死。”
段珀盯着张启明:“你不怕死?”
张启明微微低头,闭上了眼睛。
张启明良久不发一言,仿佛是处在了沉思遐想中。末了他哆嗦了一下,猛然睁开了眼睛。
“我怕死。”他脸上的柔和神采消失了,抬眼望向段珀,他的眼神渐渐绝望起来:“我怎么会不怕死?我还不到三十岁,我经过了那么多困苦熬到今天,终于有钱有势有军队了,我还没有活够啊!”说到这里他骤然起身走到了段珀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虎……”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为我在将军面前求个情吧!我宁愿和启星从此收手不干,我宁愿从此离开缅甸再不回来……不要杀我,我怕死。我真的怕死!”
段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张启明,一颗心冰凉麻木的浸在了咸水里,仿佛已经停止了跳动。
姿态僵硬的蹲下来正视了张启明,他想启明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启明竟然变成了这副样子!他爱过的启明,爱了很多年的启明,现在正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乞求一条生路!
畏寒似的把双手攥成拳头缩进衣袖里去,他听见自己发出了漠然的声音:“既然你们怕死,当初就不该来招惹我们。启星把爸爸的车队都炸掉了,现在你还想让爸爸饶你活命?”
此言一出,房内又是一片寂静。
在段珀的注视下,张启明拍打着膝盖站了起来。
重新走回床边坐下去,他又回复了往日的镇定模样。扭头看了那三个婴儿一眼,他用渐渐平稳下来的声音低低说道:“老虎,你说得对。我现在有些心慌,人一慌,头脑就糊涂了。其实我这一阵子一直是在心慌,还是我们没有经验,遇到大事就稳不住阵脚。将军说要晚上会面,我们就急急忙忙的带兵上了战场,光想着胜利,没想过失败,好像天下就只有我们兄弟最聪明——不怪我们会输在将军手里,输的不算冤枉。”
段珀没想到他会忽然换了一副事不关己的冷静口吻,就忍不住要拿话去刺激他:“启明,后悔吗?”
张启明望着段珀一点头:“后悔,我不该回镇子的,我没想到将军会那么快——”
段珀摇了头:“不,我问的是当年事情,你们背叛我们,后悔吗?”
张启明顿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那个,不后悔。”
段珀直勾勾的凝视了张启明:“那时候,我难过极了。”
张启明思忖了一瞬,垂下眼帘对着地面说道:“老虎,我和启星小时候,为了能吃到一口饭,每天都要和童子军里其他的小孩子打架,打死过人,也差点被人打死过,就为了一口饭。后来冯参谋长把我们选出来伺候你,我们天天不用竞争也能填饱肚皮了,真是谢天谢地,满足极了。”
他抬起头来,脸上显出了梦游一般的神情:“那时候我就想,老虎少爷是将军的儿子,以后也是要做将军的,那我和老虎少爷的关系这么好,以后是不是也能当个参谋长呢?要是能当上参谋长,可就了不得啦!”说到这里他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摇着头自嘲一笑:“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打仗不行,不过还有点文化,应该可以当个参谋长。我等啊等,等啊等,等着你长大,等着将军衰老;可是时间过得太慢,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话到这里,张启明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站起来,目光深邃而宁静的看向了段珀:“老虎,你对我是真的好。可是我不后悔,如果一切都能重来,我还是要这样做的。”
段珀做了个深呼吸,睁大眼睛想要风干那尚未流下的泪水:“这个时候,你应该说点好听话来哄我的!你不是还想要让我去为你求情吗?”
张启明走上前去,伸手拥抱了段珀。低头把嘴唇凑到段珀耳边,他轻声答道:“傻老虎,你哪里是将军的对手?我心里清楚得很,我们要杀将军,将军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段珀抬起手,迟疑着搂住了张启明的腰。闭上眼睛抵在对方的肩膀上,他用鼻音闷闷的答道:“启明,你对不起我。”
张启明轻轻抚摸了他的后背:“我一直把你当成弟弟,我没想到那时候你会爱上我。”
“我爱错了吗?”
张启明犹豫片刻,最后告诉他:“错了。”
张启明只把话说到这里,其实是没说完,一个人那么幽深澎湃的感情,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明的?不过不说了,不讲了,事到如今,就这样吧!
谁让自己是落进了段提沙的手里呢?他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段珀也不行,虽然段提沙那么喜欢段珀,可是张启明知道,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段珀也动摇不了段提沙的杀心。
段珀悻悻的离开了这一处临时监狱。
独自找了个地方冷静片刻,他忽然又转变了想法。
“他们要炸死爸爸呢!”他这样对自己说:“就算爸爸不杀他,我也要杀了他!”
这个想法一冒头,他那身心都立刻感觉舒服了许多。百无聊赖的找到岩温,他没事找事的骚扰对方。岩温气的上了树,死活不肯下来。
段提沙一接手军中事务,段珀就清闲了。他没有再去看望张启明,单是每天在镇子上游荡。而段提沙那边因为一时不能奈何张启星,所以拎出人质,开始谈判。
他是狮子大开口了,要吞掉张启星几乎所有的军火鸦片以及金钱;张启星同意。
然后他让张启星下山和自己面谈,结果张启星当场就拒绝了!
他们都不是绑票勒索的土匪,拒绝就是拒绝,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至于拒绝之后的结果,那不言而喻,双方都明白得很。
可张启星就是拒绝,他也怕死,他才不死!
相持不下的日子又过去了五天。在这个细雨靡靡的清晨,段提沙像往常一样赖在床上不肯起,打着哈欠支使段珀道:“老虎,今天你和岩温跑一趟,把小杜的队伍领过来。”
段珀背对着父亲蜷成一团,本来也是睡眼朦胧的,可是一听这话,他那颗心却是忽然一跳——带路这种小事情,岩温一个人就足够了,何必还要自己也去加入?
拉过毯子一角盖在了身上,他含糊的问道:“杜师长要到了吗?”
段提沙“哦”了一声。
于是段珀也“哦”了一声,表示答应。
第88章 烈火
段珀在吃过早饭后,和岩温一起带兵上了路。
段珀无所事事的时候,往往就是岩温的苦难期。这些天他被段珀纠缠折磨的要死要活,整个人就处在崩溃的边缘——其实段珀虽然在他面前一贯喜怒无常,但是像如今这样的恶劣程度,仿佛只有当初段氏父子两方交恶之时可以比拟。
岩温抱着一支冲锋枪,撅着嘴坐在吉普车内,时刻预备着抵御来自段珀的欺侮;然而旁边的段珀今天很异常,他只是扭头望向窗外,若有所思的木然了表情,散乱了目光。
岩温偷偷侧过脸来窥视了他。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段珀那白皙面颊上似乎还存留着一层孩童式的幼细茸毛,连颈侧那道日益浅淡的伤疤都粉红出了水嫩意味——这个坏种是这样的稚弱单薄,无论如何都不像一名二十五岁的青年。他想自己如果有足够胆量敢去动手的话,定能在瞬间把这细骨头嫩肉的坏种揉成小小一团,丢进帆布口袋里去!
岩温正在臆想中咬断嚼碎坏种的小骨头,不想身边的坏种忽然有了异样举动。
“停车!”段珀在大喊一声后伸手推搡了岩温:“你换车,我现在要回镇上去!”
岩温一愣:“我们不是去接杜师长吗?”
段珀忽然就急赤白脸了,抬脚拼命去蹬岩温的大腿:“滚!你自己去接,我要回镇上去!”
岩温被他踢打的坐不住,赶忙推开车门跳了下去。莫名其妙的摸着脑袋,他眼看着那吉普车调转方向,沿着来路返回了!
段提沙爱段珀,他不愿让自己这个讲爱情的儿子难过,所以他耐心等待,一直等到这天清晨段珀和岩温离开小镇,走的不见了踪影。
然后他命人带出了张启明,以及三个小婴儿。
张启明在那间小监狱中煎熬许久,已经在噩梦中经历了无数次极刑。后来他也麻木了,以为自己在经过极度的畏惧后会变得无所畏惧;然而在被士兵押解着走出院落时,他的双腿还是不由自主的开始了颤抖。
人生自古谁无死,他懂得这个道理。缓缓行进在清爽的晨风中,他几近贪婪的转头四顾,想把朝阳云朵、绿树红花尽数收入眼底——很美的风景,很美的人间,他还不到三十岁。
一次小小的失误就断送了将来几十年的荣华富贵;他希望张启星可以从中吸取教训,替自己多活些年。其实他对那个兄弟是不放心的——张启星总是偏于冒失,热血青年似的,会打仗,却不会经营事业;他担心如果自己死了,张启星会像马泽一样,带一辈子兵打一辈子仗,最后却是什么名堂都没有搞出来。
旁边的三名小士兵怀抱了婴儿,一边走还一边逗弄着玩。小月亮不愧是个姑娘,矜持得很,谁也不理;开心和快乐就没心没肺,一路嘎嘎的笑,笑完又呀呀的叫,欢天喜地。张启明扫了那三名小婴儿一眼,心里忽然就恨起来了。
这三条小性命连累了他,害死了他!
张启明走了很远,最后走进了一片由铁丝网围成的空地上。空地真是空,除了中央立着的一根十字形行刑架之外,什么都没有。架子上垂着几根细细麻绳,绳子似乎是有些腐朽了,紫黑的硬着,不知是浸透过多少鲜血。士兵把张启明押进铁丝网中,要把他固定在行刑架上。
张启明没有挣扎呼喊,张开双臂任由士兵用那紫黑细绳一圈圈的缠绕自己。低下头眼看着士兵把自己的双腿也捆绑紧密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这是要凌迟吗?
这时,前方忽然响起了一阵笑声。
张启明抬眼望去,就见段提沙背着手,在卫士簇拥下满面春风的走过来了。
段提沙停在了张启明的面前。
饶有兴味的先上下作了一番打量,随后他满意的抬起头来,微笑着和张启明对视了。
“啊……启明!”他抬手抚摸了张启明的脸庞,缱绻温柔的用手指描画了对方的眉目鼻梁:“我的小男孩,你们兄弟两个怎么一起学坏了?”
段提沙的手大而温暖,指尖蕴藏着热度与力度。张启明闭了闭眼睛,极力要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胆怯狼狈。
“将军。”他轻声开了口:“我想和老虎见一面。”
段提沙隔着眼皮,游戏似的揉按了张启明的眼珠:“坏小子,想让老虎为你求情吗?”
段提沙的声音、体温和气味都让张启明感到恐惧:“不,我只是想再见老虎最后一面。”
这句话让段提沙嘿嘿的笑了起来:“我已经把老虎送走了。老虎那样爱你,可你只是会让他伤心。”
张启明仰头躲闪了一下——是的,他想,自己的确是让老虎伤了心。他向来只把段珀当成弟弟和贵人,少年段珀的爱情让他消受不起。他知道自己辜负了段珀,想用一生孤独去作为偿还;可是如今看来,无妻无子的代价还远远不够,他必须要把性命也付出去了。
段提沙的手指渐渐加了力气,来自眼珠的疼痛让张启明发出了绝望的声音:“将军,给我个痛快吧!”
段提沙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忧伤。慢慢的把手收回来,他对着张启明低声说道:“你自作孽,不可活,我也没有办法。你是老虎爱过的人,我给你优待,尽量速战速决。”
说完这话他侧过身向着后方一挥手,立刻就有卫士拎着铁皮方桶走了上来。
方桶密封的很好,只在上方堵着一只塑料圆塞。段提沙接过一桶拔下塞子,汽油的气息顿时弥漫开来。
行刑架上的张启明像被针刺似的猛然一挣——当然是挣不脱绳索的束缚。而段提沙神情轻松的抬起方桶,将那汽油很均匀的泼洒向了张启明的头脸身体。
张启明紧闭双眼,默然无语。
的确,段提沙没有说谎。这样的死法在他那里,已经算是优待了。
段提沙举起第二桶,有条不紊的用汽油把张启明浸透了。
随手从卫士手中接过一条湿毛巾,他一边擦手一边转身向外走去。在离开铁丝网之时他把湿毛巾往卫士手中一扔,随即用轻快的声音说道:“点火!”
命令一出,当即有士兵快步跑到了张启明身前。在隔着相当的距离站定后,士兵掏出火柴划燃一根,顺着风向朝前一掷——就听“呼”的一声响,那火苗瞬间就窜起了一米多高!
而与此同时,张启明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放火的士兵飞快跑出了铁丝网,旁人则是立刻合拢住了这一处供人出入的缺口。段提沙稳稳当当的站在外边,就见那行刑架已经燃成了一把火炬,火中的张启明嘶吼嚎啕,身体扭曲不堪。而在捆绑手脚的细绳被火烧断后,得到自由的张启明在铁丝网内疯狂的满地翻滚起来,发出的声音惨烈到让人心悸。
然而段提沙是不会心悸的,直到他听到了身后那一声痛苦的呐喊。应声回过身去,他看到了气喘吁吁的段珀。
段珀知道自己来晚了。
前方情景刺痛了他的眼睛,从旁边士兵手中夺过一支冲锋枪,他一路狂奔到了铁丝网前,对着网中那还在翻滚哀嚎的火人大声喊道:“启明!启明!!”
他的声音传出去,烈火中的张启明像是有所知觉一般,竟是一跃而起面向了段珀。而段珀就在此刻端起冲锋枪,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一梭子子弹射出去,当场就把张启明打的飞了起来。一团无比炙热的光焰沉重落到地面,浓重的黑烟滚滚升上天空。
段珀手握着冲锋枪,瞪大眼睛急促喘息。他现在满眼里都是火,他站在火的世界里,什么都看不到了!
段提沙并不想让段珀亲眼目睹张启明的死亡,他甚至为了避免此事,特地为段珀安排了一场出行。
可惜事与愿违,他这儿子还是在最后关头跑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