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提沙见段珀面色苍白,嘴唇干裂,是个昏迷不醒的样子,就吓的肝胆俱裂,连忙一叠声的呼唤军医。这时杜师长走出来,见此情景,也立刻动手帮起忙来。
岩温背着段珀走进营盘一处房屋中,想要把段珀放到床上,手臂却是酸麻的不听使唤。段提沙站在后方,一把就将段珀拦腰接过来抱住,然后走到床边,小心翼翼的俯身把人放了下去。
“老虎?”他用手去摸段珀的脸:“爸爸在这里呢。”
段珀张开嘴,微微的吐了一口气,却是不能够睁开双眼。
这时军医走上前来,为段珀注射了一针青霉素,然后趁着他没清醒,又抓紧时机解开了他那腿上的绷带。段提沙站在一边看着,就见那伤处连皮带肉乱糟糟的被撕开,药粉和黑血混在一起和了泥,又腥又臭的填在了弹孔里,周遭皮肤肿的颜色和质感都变了。
这并非是段珀第一次挂彩,可是当段提沙亲眼看到此种情景时,他睁大眼睛,脸上的肌肉跳动着扭曲起来!
他的老虎啊!
军医为段珀重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如果段珀此刻醒来,定要活活疼死。
万幸,他没醒,他是在午夜时分才醒过来的。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的脑袋正枕着段提沙的大腿。
床是单人床,一侧紧贴墙壁;段提沙贴着床头靠墙坐了,本是在歪着脑袋打瞌睡。然而段珀只微微动了一下,他就立刻有所感应。睁开眼睛低下头,他在儿子的目光中微笑了:“老虎。”
段珀声音很轻的回答道:“爸爸。”
然后他又问道:“岩温呢?”
段提沙伸手摸着他的脸:“他好好的,睡觉去了。”
段珀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嗯,活着就好。”
父子两个对视良久,段提沙忽然战栗了一下。深深弯腰和段珀额头相抵,他闭上眼睛,挤出一颗眼泪。
“老虎,爸爸对不起你。”他的声音中带了哽咽:“你不愿意打仗,可是爸爸一定不听,还动手砸你。结果今天泰国人打过来了,爸爸却先带着人逃走,让你留下掩护……你不是个该上战场的孩子啊……”
段珀把视线移向上方那黑洞洞的天花板,无言的微笑了一下。
段提沙的眼泪落到了段珀的睫毛上。伸手紧紧搂住儿子的上半身,他喃喃的哭道:“不打了,不打了,再打就他妈出人命了……”
段珀闭上眼睛,依旧是笑:“我才不信。”
一个人的思想眼光,总是要随着成长来变化的。段珀先前对于段提沙,是无条件的衷心崇拜和依赖;可是事到如今,他人大心大,也渐渐看清了父亲的本质——父亲很聪明,很残忍,身体与头脑是一样的灵活,但是任性妄为,为所欲为。
段提沙仿佛永远处在一场濒临失控的狂欢中,随时预备着发疯,没有人能够制得住他。段珀并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爱,所以尤其感到无可奈何。而在被他“打坏了”之后,就更是灰心了。
他自知不是段提沙的对手,因为立场不够坚定,而且斗志也很有限。小小的打了一个哈欠,他在针扎火燎的疼痛中叹息一声:“随便你啦,反正我就这一条命,陪着你混吧!”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段家军和国际纵队在山林中打起了游击战。双方不分胜负,慢慢的就把游击战打成了拉锯战。国际纵队并没有轻易撤退,而段氏父子躲在杜师长的营地之中,一时半晌的也回不得家了。
段珀上过几次战场,可是骨子里却并不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他对战争没有兴趣,总怕自己会被碎弹片割破肚皮,身体又不够强壮,射击时甚至抵挡不住枪支的后坐力。腿上的枪伤让他终日喊痛,段提沙让军医给他打了两针吗啡,效果倒是有的,不过段珀自己担心,不肯再用。
段珀的伤腿一动就疼,甚至不能下床。岩温伺候着他的吃喝拉撒,承受着他的挑三拣四。而每天在段珀换药的时候,他会尤其的遭罪——狂呼乱叫的段珀是真的会咬人,并且咬住就不松口。亏得他皮糙肉厚,流了血也不在乎。
这天下午,岩温坐在床边守着段珀,两人一起都是昏昏欲睡。忽然那段提沙迈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个小板凳。
弯腰把小板凳放到床边地上,他口中唤道:“老虎,爸爸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段珀半睁着眼睛瞟了他一眼:“嗯?”
段提沙费力坐下去,感觉自己那腰腿关节都好像是生了锈,活动起来就要吱嘎作响。扭头见段珀把双手扬在枕边,他便伸手过去握了一只,攥在掌心里轻轻的揉搓。
“老虎,泰国政府出了一千万铢,要我的脑袋。”
他垂着头低声说道:“这个时候投降,我们实在是太被动了。你说呢?”
段珀无声的睁大了眼睛——随后又缓缓的阖下了眼皮:“你怎么了?你真舍得投降?”
段提沙短暂的沉默了片刻,最后他放开段珀的手,压低声音咕哝道:“我不是打不过,也不是打不动,我是——”
他扭头望向门口,眉心处皱起了一个深刻的“川”:“反正无论如何,到时候我不能接受软禁,我这辈子自由惯了,我不能让人一直监视到死!”
段珀再一次睁大了眼睛,并且用胳膊肘支起了上半身:“爸爸,你不是在和我说真的吧?!”
段提沙抬手托了下巴,微微撅嘴望向了门外的光明世界,神情是极度的怅惘,因为感觉自己为了儿子,把一生的功绩与辉煌都牺牲掉了。
自己太伟大了,太悲壮了!
段珀不能正视他的面孔,挣扎着向床外探过头去建议道:“爸爸,我们为什么要去向泰国人投降?他们现在已经和美国人串通一气了!”他又急切又兴奋的去抓段提沙的手臂:“我们可以和缅甸政府谈一谈嘛!”
段提沙心情正在激荡,故而咬住嘴唇没有动——因为他感觉自己这半辈子活的好像史诗一般,太不凡了!
段珀的脸上显出笑意,揪着段提沙的衣袖摇晃不止:“爸爸,你听我的吧。这件事情我当初都想过,我有主意的!”
段提沙几乎要被自己这壮举感动的死掉,一时失神,仍旧是没有理睬段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对本文的支持。
《段珀》在完结后也是会出实体书的,就排在《恶徒》后面。实体书内容包括本文的“完整版”以及全部番外,敬请期待。
ps:再次感谢大家的关爱和支持。
第121章 第一次和谈
段提沙这些年一直都是寄生在泰缅两国边境的一颗毒瘤,而且刀枪不入的迅速发展壮大。在泰国政府中,有些人是相当的恨他,有些人是相当的爱他,他在这交织的爱恨中大搞行贿暗杀,可搞来搞去的,还是被通缉了。
至于缅甸政府——在他的好朋友吴刚少将下台之后,他在政府中就再没有了朋友。他对缅甸政府是一直怀恨在心的,同时又有些鄙视,因为自己尽管当初被缅甸政府军打的屁滚尿流逃来泰北,但如今若是有机会重整旗鼓再战一次,那结果必定会大不相同。
段提沙怀揣着一肚皮战火,无处喷射,憋闷极了。
段珀终日趴在床上无所事事,满心都在琢磨这件事。以段家军目前的实力,当然不可能做出无条件投降;他本打算向泰国人缴枪,可是泰国政府受到了美国人的压力,变得面目狰狞起来;那没办法,只好转向缅甸政府的怀抱了。
在他苦思冥想之际,段提沙和杜师长也开始嘁嘁喳喳的密谈起来,而且是每日一谈。谁都不知道他们是在商量什么,包括段珀。
按照段家父子商量出来的计划,杜师长率着一支几千人的队伍开进缅甸境内,开始公然和政府军抢夺起了地盘。段家军的进攻势头很猛,武器更是先进,很快就把政府军打了个连连败退,可就在这大好形势一片大好之际,段军内部忽然起了内讧——杜师长带领部下人马闹起独立,脱离战场跑掉了!
杜师长自从入伍以来,一直对段提沙忠心耿耿,生了个漂亮孩子都要抱过来给将军看一看。如今他竟然闹起哗变,真是引得人人吃惊。
段珀感觉很是不可思议,就让岩温去把段提沙叫来询问。段提沙笑嘻嘻的,先还不想说实话,不过思忖一下,他实在是觉得自己思路高明,忍不住一张嘴,把真实意图全部喷了出来。
段珀听后,倒是不很惊讶,感觉这一切也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只是很觉无可奈何:“爸爸,你到底有没有诚意来做这件事呀?”
段提沙不屑的一挥手:“小臭老虎,你懂个屁!”然后他又问:“要不要撒尿?爸爸背你去!”
段珀仰卧在床上摇摇头:“刚才岩温带我尿过了。”
段提沙在床边站住,随即俯身一鼻子拱到了段珀的下身处。深吸一口气直起腰,他很不满意的一皱眉头:“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脏,明知道你早晨尿到裤子上了,也不想着给你换一条干净的。”
然后他回头面对门外,伸手一指正在门口偷听的岩温,毫不客气的怒斥道:“岩温!你是怎么伺候他的?!”
岩温当即笔直立正,脸上一阵红一阵黑的,吓的连话都说不出了。
段提沙随后转过身来,撕撕扯扯的为段珀脱了裤子,又用湿毛巾为他浑身擦了擦。他力气大,且极力的想把儿子擦的洁净一些,下手时不免就失了准头。段珀被他擦的哇哇大叫:“爸爸,不要……哎呀!我的蛋!”
泰国政府和国际肃毒组织联合举行的第二次围剿,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了——加工毒品的秘密工厂依旧无影无踪,而段军士兵们倒是在山林中无处不在。
段提沙要与缅甸政府和谈的消息传播开来,在泰国政府中引起了极大震动。段提沙集团的善恶姑且不谈,只说如果他们肯真心投降,那所交出的武器数量就定然万分可观。而且北部边境除掉了段提沙这个毒瘤,美国人自然也就不会继续向泰国政府这边施压了。
不过段提沙为什么就忽然要投降了呢?这倒是一个未解之谜了。
缅甸政府对于这个段提沙,是忍又忍不下、打又打不过,所以骤然得到他肯和谈投降的讯息,真是大喜过望。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受政府之托,当即就从仰光的豪宅中启程出发,前来这北部高原负责和谈事宜。该老将军名叫巴登顶,又因缅语中的“军官”一词发音为“波”,所以这老将军也常被熟识之人成为波巴登顶。
波巴登顶今年都七十来岁了,当年就是他把段提沙撵去了泰北。说老实话,他不是很看得上段提沙,因为总是感觉这人“不正”——也说不上哪里不正,反正邪性的很,好像和正常人不一样。但是不管他对段提沙这人的看法如何,双方还是要见面的,不但要见面,还要进行亲切交谈。
于是在这年的四月末,波巴登顶抵达了大其力附近的一处小镇。在一幢窗明几净的高大房屋中,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段提沙。
波巴登顶印象中的段提沙,总脱不了那张老通缉令上的照片影像,所以如今一看段提沙本人的相貌,就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又反应过来,想起这人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了。
段提沙打扮的很好,一身军装穿的十分齐整挺拔,两鬓的白发也被尽数染黑了,这让他看起来又年轻了好几岁。进门时他脚步沉稳,一步一个脚印;而卫士们紧随其后,成簇拥之势。
波巴登顶没有起身,因为他是政府官员,而且年纪比段提沙大得多,倚老卖老一次也不算过分。可在另一方面,本来段提沙就是违心前来和谈,正委屈着呢,忽见前方这个老头子大模大样的坐在桌子后方,又黑又瘦,瞧着就可气,心中便登时起了一股子怒火,嘴脸也随之不大好看了。
一屁股在波巴登顶前方坐下,双方照例是互相问候。段提沙按照礼数,气哼哼的自称是“貌提沙”——这个“貌”字在缅语中乃是“小兄弟”之意,段提沙之所以这样称呼自己,完全是出于自谦。而波巴登顶见他气色不善,就想要吃人似的,感到很是不快,竟是当场也一口一个“貌提沙”的叫了起来。
段提沙差点没气晕过去——他觉着就凭自己的身份,到哪里都应该被人尊上一声“吴提沙”。对面这老头子给脸不要脸,蹬鼻子又上脸,着实是太可恨了!
铁青着面孔一翻白眼,段提沙自作主张,把波巴登顶也给改成了“貌巴登顶”。
可叹波巴登顶活了将近七十岁,一贯德高望重,如今竟被段提沙如此称呼,自然也是被气了个倒仰。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在和谈开始的二十分钟后就吵了起来。
最终,段提沙和波巴登顶是被各自的副官卫士们架出去的,因为后来局面失控,两位将军跃跃欲试的要动手了。
段提沙很坏,上边一张嘴滔滔不绝的骂人,下边骤然伸出腿,在桌面的掩护下猛踹了波巴登顶一脚。波巴登顶立刻抄起桌面茶杯砸向了段提沙,段提沙侧身一躲,避开了这一击。随即他站起身来,隔着桌子就要去抓波巴登顶。
如果不是副官们上前阻拦,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了。
后来这两人各自骂骂咧咧的离去,和谈就此宣告夭折。仰光政府得知此事,大惊失色,连忙换了旁人去取代波巴登顶。
段提沙回去后也被段珀指责了一番,然而洋洋自得、毫不在意。他讨厌波巴登顶,所以就要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现在他心里很舒服,这就够了。
第122章 复杂问题
段珀颇觉烦恼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眼看着快乐从坤信那里偷东西吃。
按照年份来讲,快乐今年可以算是四岁了,又因他往日活泼好动、能吃能喝,所以长的格外胖大结实。他前几天偶然在营地中发现了坤信,以及坤信的奶粉、饼干、麦片、果汁等物,立刻就感兴趣了。
再过一个月,坤信也要满两岁了。和先前婴儿时期的模样相比,他退去奶膘,瘦了许多,显出了细胳膊细腿的身形,和段珀当年如出一辙。天气热,他穿着一身香槟色的真丝裤褂,从未剪过的长发披在肩膀上——头发黑,眉睫也黑,嘴角微微翘着,总像是要笑不笑。
快乐自己是个小孩子,自然就更喜欢和小孩子亲近。他想和坤信做朋友,但是坤信从不说话,不是跪趴在席子上睡大觉,就是坐起来目光呆滞的似笑非笑。于是他转移目标,开始讪讪的去翻检坤信身边的小竹篮。
篮子里总是放置着各式零食,全是甜美易消化的,专供坤信少爷用来磨牙齿。保姆知道快乐在老虎少爷那里,是养子一类的人物,所以并不去干涉;结果快乐就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一样,吃的头不抬眼不睁。
坤信不馋嘴,单是光脚坐在席子上发呆。发呆到了一定时间后,他慢吞吞的喝点奶,再喝点水,然后趴下去撅起屁股,继续睡觉。
段珀依旧是不喜欢坤信,起码是没有感情。两年来他从来没有抱过这孩子,导致坤信完全不认识他。
快乐在坤信身边吃了个心满意足,起身颠颠的跑回了段珀身边。把一只攥着拳头的小手伸到段珀嘴边张开:“老虎,你吃。”
段珀伸出舌头,从他掌心中卷走了那块圆圆的小饼干。一股子浓重的奶味在他口中蔓延开来,可见这零食果然是很符合幼儿们的口味。扭头把目光射向快乐,他伸手把这孩子搂到了胸前,又低头吻了吻对方的额头。
他的小张启明。
快乐长的端正,白净,眉目开展,从来不耍赖皮,淘气时偶尔被磕了碰了,也很少哭泣。在快乐的衬托下,坤信简直就是一块怪异的懒肉——他明明已经学会说话,然而极少开口,只在见到段提沙的时候,才会随着心情,偶尔张嘴喊出一声:“爸、爸!”
段提沙有一次把坤信抱到段珀面前,一边笑着用手去指儿子,一边对坤信谆谆教导:“这个才是爸爸呢,叫爸爸——爸、爸!”
段珀神情冷酷的看着坤信,坤信则是平静的侧身依靠进段提沙的怀抱中,充耳不闻的闭上了眼睛。
快乐感受到了段珀对自己的爱意,于是就开始叽叽喳喳的说起话来。说着说着他大了胆子,自作主张的坐上了段珀的大腿。回头见段珀没有表示反对,他心里有了底,开始向后一仰,扭来拱去的撒娇。正当他闹的像一条活鱼之时,段提沙来了。快乐怕段提沙——这倒是正常,因为很多人都怕段提沙——所以他立刻跳下段珀的大腿,东张西望的做闲逛状,有计划的撤退了。
段提沙也看出快乐越长越像张启明,不过在这些小事上,他向来不去干涉儿子。他认为自己至少还能活上二三十年,在这二三十年内,他也必然会保有控制段珀的能力。届时他留意着快乐,别让儿子特意去提拔栽培这孩子就是了。
费力的蹲下来抱起坤信,他哼哼呀呀的站起身,托着他的两条老腿走到了段珀身边,一屁股挤着坐了下去。
然后他一边逗弄着昏昏沉睡的坤信,一边用肩膀蹭了儿子一下:“老虎,你让我过来,有什么事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