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是依山建造的一座大营房,四角搭着炮台岗楼。先前作为匪窝,这里显着十分空旷;如今成了军营,因为大量的招兵,所以又拥挤不堪起来。
顾云章一直无声无息的藏在汽车里,此刻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引发了一波讶异。他像往常一样寡言而又镇定的扫视了部下官兵们,然后就带着赵营长,自自然然的离去了。
顾云章自住着一个小院儿,院门对着军营侧门,院后直通山上。院里有两间相连着的大瓦房,一间摆着桌椅,算是客厅;另一间砌了火炕,充当卧室。此刻顾云章把赵营长领进客厅内坐下,随即关上房门压低声音说道:“清余县里的事情不要声张,下面有人要问起来,你就权作不知道。记住了没有?”
赵营长认真的连连答应:“我记住了。大哥你放心,我肯定能管好我这张嘴。”
顾云章转过身去,隔着一张桌子也坐下了:“葛啸东不放清余,他们迟早还是要回来的。”
赵营长有点糊涂:“那……就让他们回来啊?”
顾云章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但是懒得和赵营长细讲。垂下乌浓的睫毛,他盯着地上砖缝出了半天的神,最后伸手在桌面上轻轻一叩:“赵兴武,你下去吧!”
赵营长和他在一起很紧张,不累也累了。如今听到这句话,他就像得了赦令似的,立刻起身告辞离去了。
顾云章从卧室中找出刀伤药,然后就把上衣脱了。
身上的伤口并没有再流血,然而摸着很黏,仿佛是要化脓的样子。他把药粉倒在手上,摸索着往前胸后背上涂抹,同时就疼的直吸气。
上药完毕后,他把裤子也脱了——葛啸东给的衣裳,他不想穿。
这时打杂的勤务兵挑着水和米面菜肉过来了,又生起了屋角的小火炉。待他退去了,顾云章就从卧室内走出来,开始光着膀子做饭。
顾云章为自己煮了一小锅稀饭,炖了一大碗猪肉。
吃饱喝足后他蹲在水桶边,仔仔细细的洗刷碗筷。这些琐碎活计时常让他感到轻松惬意,简直可以成为一种愉快的小消遣。
由此又可以推断出,他的确是天生的穷命,受不住旁人的伺候。
第10章 清理门户
七天后,海营长和金连长果然带着一帮残兵败将回到了白家堡。
这两位如今已经言归于好,因为四天前他们听说顾云章已经活蹦乱跳的回了白家堡——既然大哥还活着,那他们这一仗就进行的毫无意义了。
海营长和金连长凑在一起嘀咕许久,揣测顾云章是否知道自己这些天的反叛行为——照理说,是应该知道的;可既然知道了,又怎么会听之任之,不过来清理门户呢?这不是顾云章的行事风格嘛!
后来海营长琢磨着说道:“小金,你看咱两个一向都不对付,他会不会以为这就是一场小内讧呢?”
金连长听了这话,觉着海营长这个想法实在是很傻很天真,简直一厢情愿的过了火,所以就没言语。
海营长和金连长思前想后的,还是有些心惊肉跳,打算趁着顾云章没露面,先合力稳占住清余,到时一旦顾云章翻脸,自己还有个根据地。哪晓得他们这如意算盘打的正美,葛师忽然开过来了!
葛啸东说过要让顾团滚出清余,顾团不滚,他只好磨刀霍霍的过来往外撵人了!
顾团上次是趁着葛啸东兵少势孤才攻下清余的,这回葛啸东重整旗鼓杀奔过来,城内顾团人马有限,所以立刻就败下阵去,屁滚尿流的逃出了清余。
士兵们在下面也听到许多风言风语,知道长官想要脱离顾团单干,便都很不愿意,怕离了大树再难乘凉。海营长被葛师追杀的停不住脚,又怕小兵造反,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撤回了白家堡。金连长不想回去,可是这一片土地已经被顾团和葛师分割,容不下他去做这第三方力量。思前想后的掂量了二十多分钟,他沿着海营长的狂奔脚步,也跟着往白家堡去了。
顾云章站在军营门口,很和气的迎接了海营长,以及十分钟后抵达的金连长。
海营长心虚,又觉着对不起顾云章,所以见面之后就很有意向他跪一个。金连长更是胆战之极,在顾云章面前几乎不敢抬头。顾云章却佯作不知,只说大家路上辛苦了,进来吃晚饭吧!
晚饭就摆在营内的指挥部里。指挥部相当于一般匪窝里的议事厅,但因顾团搞的是一言堂,所以指挥部就逐渐演变为长官聚会、胡吃海塞之所。
勤务兵们将肥鸡大鸭子之类的菜肴流水般端上了大长桌子。赵营长等有头有脸的军官们也过来作陪了。顾云章坐在首席,照例是不大吃喝,只端了一小碗肉汤,饮茶似的不时抿一口。海营长这两天疲于奔命,早饿狠了,如今见了满桌荤腥,当即开始狼吞虎咽的大嚼;金连长见顾云章果无异状,便稍稍将心放下,也跟着抄起了筷子。
及至大家都吃到八分饱了,顾云章放下汤碗,忽然说道:“清余丢就丢了,本来也不是咱们的地盘。”
海营长红着脸垂下头去:“团座,是我太没用。”
顾云章站起来,走到了海营长身后。
抬手拍了拍海营长的后背,他绕着桌子踱起步来:“不怪你,葛啸东这些年并非浪得虚名,他的确是能打。”
他缓缓的经过了赵营长:“葛啸东不仅懂打仗,还懂人心。在这一点上,我不如他。”
桌上众人一起放下碗筷,神情严肃的恭听团长自我检讨。
顾云章没再说话。无声无息的走到了金连长身后,他甩手就是一枪!
这变故来的太过突兀了!
没人注意到顾云章是何时拔的枪,只看见金连长在子弹的冲力下猛然向前一扑,头脸拍进菜盘子里,就再也没能起来。
清脆的枪响似乎还回荡在房内,可顾云章已经快速的探身伸手,抓头发把金连长向后拽了起来。
金连长脸上汤汁淋漓,一双眼睛还睁着,心口处赫然一个血窟窿。
顾云章一手提着枪,一手抓着金连长,神情平静的环视了桌上诸人,一言不发。
短暂的沉默过后,海营长“扑通”一声跪下了。
顾云章垂下眼帘,不动声色的松开手;而金连长失去最后的牵扯依靠,就斜了身体一头栽到了地上。
“海营长起来吧!”他低声开了口,语气依旧是和缓的:“没你的事。”
海营长站起来——随即又跪下了。
顾云章走回首席,平心静气的坐下说道:“以为勾结上葛啸东就有了靠山?笑话!难道葛啸东稀罕他那几百小兵吗?”说完他转向海营长一点头:“你的事我心里有数,不用怕。你和金满祥不一样,我不怪你。”
海营长咣咣咣给他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坐了回去,目不斜视。
这一晚,金连长的亲信手下也被尽数捆起来押走了。
顾云章怕这些人和下面士兵串联闹事,所以将他们严密囚禁起来。
第二天上午在操练场上,这些人当众被乱棍打死,罪名是反叛通敌。
行刑人得了顾云章的授意,故意捡人身上那不甚致命的地方下棍,让这场死刑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围观士兵们眼看着活人被打成稀碎的一团血肉,却又不能干脆断气,便各自心惊胆寒、毛骨悚然。
顾云章了结了这一桩心病,然后便继续去找粮食——眼看就要入冬了,冰天雪地的日子可不容易混过去!
东边的道路已经被葛啸东封死了,顾团只好跑到几百里外去弄粮回来。这两年年景一直不大好,处处又总是兵荒马乱,哪里也没有富余粮食去供养这么几千人。幸而顾团全体都没脸没皮,不给就抢,抢不来就花钱买,买不来就换地方再抢;反正这些人双肩荷一口,为了肚皮可以不要命的。
如此忙碌到十一月,几场雪一落,天气立时就转为了严寒。顾团士兵们回到大营,开始守着火堆过冬。至于存粮——一定是支撑不到开春的,况且即便是开了春,也离新粮收获还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不过到时再说吧,眼下这个世道,还不都是过一天算一天么?
第11章 冬日生活
顾云章的冬日生活,还是很惬意的。
在大雪封门的日子里,他守着个暖烘烘的小火炉子,捧着杯热腾腾的红糖水,披着件不知从哪儿抢回来的貂皮褂子,感觉人生至乐也不过如此了。
当然,还有更乐的,就是年前腊月里顾团出资为白家堡请了两台小戏,台子搭在军营外的一块平地上,灯火辉煌锣鼓喧天;顾云章那处院子依山而建,地势很高,所以从卧室炕上的窗口往外一望,就能远远瞧见戏台上的情景;如果将窗子推开一线,那唱念的声音也可依稀听到了。
他不认字,也没个爱好消遣,流光溢彩的戏台便足以让他感到极大的兴味。裹着棉被跪在炕上,他胳膊肘拄着窗台,以手托腮从玻璃窗中向外放出目光,隐约听到了一段熟悉唱词,就跟着哼哼呀呀起来,没有一句在调上的。
午夜时分,戏终人散。顾云章忘了烧炕,也可不在乎,裹着棉大衣蜷在了火炉旁边,偎灶猫似的就睡着了。
顾团士兵长驻白家堡,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并未骚扰过此地。一般军官在村里都有丈母娘,所以到了除夕夜这天,便各找各妈,都出营守岁去了。赵营长原来在山上有个老婆,现在也搬到山下安了家。他有心把顾云章请来一起过年,可是思来想去的,实在是觉得这大哥怪吓人,末了就还是打消了这个心思。
顾云章倒没觉出孤独难过来。他提前备好了新年应用的什物,等到腊月三十这天,他先把一身新衣裳叠好压在枕头下面了,然后将房内清扫的干干净净,桌面柜顶也用抹布擦了个一尘不染。
案板平放在客厅砖地上,他脱了外衣,蹲下来叮叮咣咣猛剁了一阵饺子馅。及至饺子馅拌得了,他把勤务兵昨天送来的面板放到桌上,兴致勃勃的开始和面擀饺子皮——他这人心灵手巧,无论什么复杂活计,看上两眼就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
这回的面好,包出的饺子又标准精致,好像无数白玉小元宝一样排列在面板上。端面板把饺子送到院内冻上,他回屋准备起年夜饭来。
葛啸东当年曾经评价过顾云章的厨艺,说:“谁家要是有他这么个姑娘,门槛子都能让媒婆给踏平了!”
他说这话时笑模笑样的,顾云章就记恨下来了,心想难道是我愿意学这些丫头活儿吗?我是要靠这些零碎本事活命的啊!
后来没过两年,他这些零碎本事就再也用不上了。
他离开葛师,上山拉起了柳子,从此杀人放火,靠枪吃饭。
顾云章凭借一个炉子一口锅,烹出了一桌子菜。饭盛到碗里时,天色已经擦黑;坐到桌前点上两盏油灯,他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
自自在在的吃喝了一通,他心满意足的起身收拾了碗盘,然后就坐在热炕上摆纸牌。午夜时分他穿上棉衣出门去,先把冻饺子端回来扔进开水锅里煮上,随即就拎着鞭炮跑出去噼里啪啦的全部燃放——他没想到自己还是个领头的,这边鞭炮刚响,下面村里跟着就开锅似的热闹起来了。
吃过饺子上了热炕,他自认为这个除夕过的很是完美,就把手枪掖在枕下,蒙着棉被舒舒服服的入睡了。
大年初一,顾云章照例早早起床。睡眼朦胧的对自己说了句吉祥话,他从枕下翻出新衣裳穿戴好,然后很仔细的洗了脸。
坐在火炉旁吃了一碗剩饺子,他不慎将饺子馅掉在了玉色缎面皮袍的大襟上,正用湿毛巾擦拭油迹之时,拜年的到了。
第一位到来的乃是赵营长。赵营长进门之后见顾云章长身玉立、面目清俊,就愣了一下——往日光顾着害怕了,没留意到大哥这么好看。
赵营长小心翼翼的陪他聊了两句闲话,顾云章也有问有答的做了回应,值此一团和气之际,海营长也来了。
海营长加意的瞧了顾云章两眼,倒是没觉出讶异来。他早就看出顾云章长得好,就是打扮的马虎。而且根据这几年的经验,他认为想要看到团座的真实面目,大年初一这天登门最为合适——初二就要开始走下坡路;等过了正月十五,团座的形象将跌至最低水准,基本跟兵痞子差不多了“今天下雪了。”海营长没话找话说道:“都说这雪得越下越大,其实也好,雪天反倒不冷。团座不出去走走?村东头这两天都有集市,大过年的,人真不少。”
顾云章这人的趣味比较怪,他不爱逛戏院窑子,却对庙会大集很有兴趣。
海营长虽然力劝顾云章出门走走,但是自己并无意前去陪伴,因为他和赵营长一样,都觉得在顾云章身边,是“伴君如伴虎”。
顾云章也用不着人陪,带着两名便衣护兵自己就出门了。
村东所谓的集市,其实不过是摆了几个卖烟花爆竹的摊子,引来众多孩童观望购买。顾云章在其中转了一圈,很觉失望,便打算离开。
沿着道路返回时,他见路旁雪地里蜷缩着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心中就想:“穷人就是苦啊,这时候还要出来讨饭。”
从衣袋里摸出一枚银元,他随手扔到了那乞丐面前。而乞丐见了钱,却是仰起脸怯生生的说道:“我饿,我想要吃的。”
顾云章听了这等蠢话,就不禁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哪知双方对视了一瞬后,那乞丐忽然一扑而上抱住了他的小腿,扯着嗓子大喊道:“哥哥,哥哥!”
顾云章没躲,只低头仔细打量了对方的模样——脸上太脏了,就只有一双大眼睛还是黑白分明的。
“沈天生?”他出言问道。
沈天生拼命的点头,可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眼神喜悦的重复着大喊:“哥哥!哥哥!”
顾云章看了他这傻样子,忽然感到很心烦,于是便对着身边护兵下令道:“把他给我扯开!”
护兵立刻上前,生拉活拽的把沈天生从顾云章腿上扒了下来。沈天生趴在雪地里,似乎是明白了顾云章的意思,就挣扎着要向他爬去。护兵见状,狠命一脚踩住了他的脊背:“老实别动!否则毙了你!”
沈天生是不懂威胁的。眼看着顾云章越走越远,他绝望的伸出手去哭喊道:“哥哥!我冷,我饿!哥哥,你带我走吧!”
第12章 天生的兔子
顾云章把沈天生带了回去。
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忽然觉得这傻小子还是有点用处的——那一身雪白的好肉。
沈天生高兴极了,连滚带爬的追上了顾云章:“哥哥,哥哥!”
顾云章嫌他吵闹,所以回身一脚,踢的他一屁股就坐进雪地里去了。
沈天生这几个月,是吃了大苦头了。
那天傍晚他随着一名护兵走回了沈宅。眼望着前方这片青烟袅袅的焦土,他莫名其妙的扭头问那护兵道:“这是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