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海营长立刻老实严肃了。脚下立正对着车门一伸手,他规规矩矩的说道:“团座请上车,祝参谋请上车。”

顾云章没动地方,而祝其琛是场面上的人,就要同顾云章客气:“顾团座先请。”

顾云章若有所思的摇摇头:“你先上去吧。”

祝其琛这几天和顾云章打交道,感觉他和野人差不多,如今忽然见他有谦有让的,就颇为纳罕:“不不不,还是顾团长先请。”

顾云章轻声解释道:“你胖,你先上去,往里坐。”

祝其琛在前些年还是个一表人才的美男子,近几年发了福,便时常做些红颜易逝的感慨,最恨旁人说他胖。一般人也没有直说他胖的,至多恭维他是富态;故而如今听了顾云章这一番话,他就气的一撇嘴,不再多说,扒着门框一头钻进车里去了。

顾云章还没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人,他转身走回赵营长面前,低声嘱咐道:“现在北边有严云农,葛啸东绝不会帮着伪军打咱们,只要严云农不退,咱们大概就没什么事。”说到这里他抬头环顾了四周,一边留意众士兵的神情,一边顺势抬手,把赵营长那卷进里面的衣领抻了出来:“我走的这段时间里,你小仗可以打,大仗绝不要打,要是严云农那边开了火,你能守则守,守不住就往山里撤。我现在不要地盘,要人马,知道了吗?”

赵营长连连点头:“大哥你放心吧,这点活儿我肯定能干明白。”

顾云章垂下眼帘又思索了片刻,觉着再无可叮咛之事了,这才回身上了汽车。

这一行人所乘的乃是一辆一九三零年的摩根汽车——此车倒是前两年顾云章用钱买来的,买的时候无非是图个新鲜,到手之后才发觉本地路途恶劣,汽油也难得弄到,乘车远不如骑马方便,这汽车也就闲置下来,今日才派上用场。

顾云章和祝其琛坐在后排,海营长坐在前方副驾驶座上,开车的乃是赵营长的副官。后方又跟了一队骑兵做护卫,连车带马浩浩荡荡的就向北而去。在穿过严军驻地之时,那严云农因不愿去冒犯赵振声的人,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见,任由他们通行。

路途寂寞,窗外没有什么好景致,车内也没有什么好消遣。顾云章不善言辞,索性藏拙,一言不发;而祝其琛百无聊赖,就只好同前方的海营长偶尔聊上几句。如此到了傍晚时分,队伍走出山地,抵达了一处名叫绥河的大县城。

顾云章等人在绥河车站上了火车,充当司机的副官则开车带队伍绕远路返回白家堡。那祝其琛到哪里都有面子,车上居然预先为他留了两间包厢;可祝其琛见这两间也还不够,就去向列车长又要了一间。三人安顿下来后,先去餐车吃了晚饭,紧接着就各回包厢睡觉去了。

顾云章没坐过火车。

车上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他不动声色的四处观察着,同时愈发沉默下来。及至回到包厢内,他拉闭房门,顿时浅浅的松了口气,觉着自在多了。

抬手解开领口的扣子,他顺势仰脸,举手摸向顶棚的电灯泡,结果被烫了一下。将微痛的指尖在裤子上蹭了蹭,他在窗口坐了下来,侧脸向外望去。

天黑了,外面已经没有了景色。

窗前桌上摆着当天的报纸,他翻开一张看了看,发现上面的字自己是一个也不认识;翻到第二张时,报纸上方方正正的印了一张照片,顾云章仔细一瞧,这才发现自己把报纸拿反了。

火车上一直都是轰隆隆,吵得很,而顾云章兴奋的睡不着,就把报纸铺在地毯上,自己趴下去从头到尾找自己识得的字,末了却是只见到几个“云”。

如此折腾到小半夜,他终于是觉出了一点困意。坐起来将报纸整整齐齐的叠好,他捶了捶那条日渐好转的伤腿,爬起来一歪身坐到了床上。

他今天早上,因为要出远门,所以特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不过此时和床上的枕头毯子相比,他还是觉着自己有些脏。舒舒服服的翻身仰卧了,他闭上眼睛感受身下的颠簸,觉得十分有趣,心中又想:“摇篮就是这样的吧?”

顾云章在白家堡时,身为首领,可是处处疑心,时刻提防着被害;如今离开他的势力范围到了外界,他反倒坦然下来,一觉睡过去,连个梦都没有做。

天明之时他起了床,自己摸索着找到了厕所。出来后正好有名青年在旁边的水龙头上接水刷牙,他站在后面扫了一眼,随即径自回了包厢。

如此等候片刻,他再一次走出来停在水龙头面前,效仿青年伸手去拧了开关,果然铁管中就有冷水哗哗流下。低下头随便洗了几把脸,他水淋淋的仰起头,心中纳闷,不知道这水是从哪儿来的。

早餐之时,三人会聚餐车。海营长照例同祝其琛谈笑风生,顾云章也照例的默然无语。祝其琛指间夹着根列车长送给他的雪茄,含笑看看海营长,又看看顾云章,然后把雪茄凑到唇边深吸了一口。

祝其琛很喜欢海营长,深以为海营长和顾云章的位置是反过来了。海营长这样爽朗又聪明的汉子,为什么不是海团长呢?而顾云章这种阴沉乏味之人,倒是适合做个看家护院的保镖。

列车长因为同祝其琛有交情,所以饮食方面也大为照顾,特地派人送来了新鲜的黄油面包,以及一大壶热牛奶。祝其琛一手拿着烟,一手拿着面包,边吸边吃边说话,三不耽误;海营长一边听一边吸吸溜溜的喝热牛奶;而顾云章在一旁掰开一块面包,心里也没闲着,长久的疑惑:“这面包是怎么做出来的?一定不是蒸的。烤的?这面可真白。”

这三人在火车上各有乐趣,旅途倒也愉快。

傍晚之时,火车抵达了北平。那祝其琛见车外人潮汹涌,便不急着下车,只对顾云章笑道:“我们赵将军这些日子一直是住在西山别墅里,这时候太晚,出城也不方便了,我带二位到北京饭店住上一夜,明日再上山去拜访他老人家如何?”

顾云章对此完全没意见:“好。”

一时待车站内的人潮退却了,祝其琛才带着那两位下了火车。北平的天气显然比白家堡一带要炎热许多,祝其琛热的满头是汗,挣扎着走到站内一处办公室中借用电话,先是打去汽车行,要了一辆汽车;然后又叫通西山的号码,对电话那头恭敬而流利的做了一番汇报;最后他擦着大汗走出来,对等候在外的二人说道:“哎呀,不巧得很,我们赵将军明日要和陈培老去山中骑马,大概一天都不得闲,顾团座后天再和我上山如何?”

顾云章依旧没意见:“好。”

祝其琛热的拽松了领带,而后晕头转向的在前方引路,把二人带出站外。正好这时叫来的汽车也到了,祝其琛拉开车门刚要和顾云章客气,忽然想到自己胖,就没再多说,率先上了去。

汽车一路疾行,所走的皆是繁华街道。温暖的夜风从大开的车窗口直扑进来,顾云章面对着窗外那一闪而过的灯红酒绿,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

第22章 北平一日游

祝其琛在北平有家。他在北京饭店为顾海二人各开了一间豪华套房,安顿好后就自行离去了。

海营长这一路上都在敷衍祝其琛,身心俱疲,上床便是大睡。而隔壁的顾云章精神焕发,却是把客房当成乐园,探险似的四处走动翻看;单是一架电风扇,就让他饶有兴味的研究到半夜。及至外面天色渐亮了,他才进入浴室,无师自通的从水管中调出热水,十分惬意的躺进浴缸中打了个盹儿。

清晨时分,睡足了的海营长过来敲门,邀顾云章下楼去餐厅吃早饭。两人一见面,那海营长便笑道:“团座,刚才祝参谋往这里来了电话,说是上午想带咱们出去四处逛逛,你去不去?”

顾云章明显是用心的思忖了一下,随即答道:“我不去,你去吧。”

海营长一听,挺高兴——身边少个顾云章,他能轻松愉快许多。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入餐厅中,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了。海营长三言两语的同一名副领班搭上了话;而那领班得知海营长是初次来此下榻,就热情有礼的将饭店情形详细介绍了一番,顺带着又发表了关于游览北平的许多建议。顾云章在旁边慢条斯理的吃着一盘炒饭,同时不动声色的竖起两只耳朵,把那副领班的言语一一记在心中。

待到两人吃饱喝足了,便一同随着人流乘电梯回了房。海营长站在窗前吹了会儿晨风,后来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自行出门,到楼下去等待祝其琛;而顾云章支着两只兔子耳朵,听得他是离去了,便开始盘算自己这一天的行程——他自然是不能够在饭店里傻坐一天的,不过他性情孤僻,宁愿独行;海营长嫌他败兴,他还嫌海营长聒噪呢!

祝其琛站在汽车前,眼看着海营长大踏步从饭店大门中走出来了,就面带微笑的挥了挥手。而海营长脚下不停,只对他匆匆一点头。

这个简单回应并没有让祝其琛感到不快,相反,他觉着海营长这个做派十分潇洒,再配上那爽朗热情的性格,真是别有一番男子魅力。

然后他就遗憾起来,因为这两年自己的确是发福走形,比不得当年的俊美清秀了。

眼看着海营长走近了,他拉开后排车门,口中笑道:“怎么不见顾团长?”

海营长快乐的答道:“他不去,就我一个人。你招不招待啊?”

“怎么会不招待呢?”

海营长一手扶住车门,示意祝其琛先上车:“咱是个小营长,级别太低,不敢劳烦你嘛!”

祝其琛心花怒放的爬进车中:“哪里的话!都是我祝某人的朋友,还要分出一个阶级么?”

海营长也跟着坐了上去,随即一关车门:“那我这个土包子就不客气了。”

人常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海营长这出门之意也不在洋行公司,在乎八大胡同——久闻大名,无缘亲历;如今可算是来了,还不去领略一番滋味?然而尽管他反复的向祝其琛提出暗示,可祝其琛装傻充愣只做不解,不但不解,还不停的插科打诨,总能把话头岔开。海营长既不能逼着他带自己去逛窑子,又不好半路下车,撇了他独自去;只好勉强压住这股心火,同时后悔上了祝其琛的汽车。

祝其琛在人情上是个老练家伙,什么看不出来?他早晓得海营长那点心思,但是绝不肯让对方得逞。一时到了中午,他请海营长去全聚德吃烤鸭子;海营长的性欲得不到满足,只好全部转化为食欲,吃的满手是油,满嘴是酱;正是痛快之际,他偶然抬眼,忽然发现祝其琛在对自己发笑,就愣了一下。

祝其琛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条白底碎紫花的真丝手帕,欠身伸手,为海营长擦掉了嘴角的甜面酱:“慢点吃……”他很温柔的笑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狼吞虎咽的?怕我跟你抢么?”

海营长一颤抖,肉麻的浑身寒毛直竖。

祝其琛把手帕放在了他旁边,而后收回手,继续看着他笑。

海营长迟疑着摊开一张鸭饼,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的缘故,食欲忽然不是那样汹涌了。

海营长单凭一人之力,吃了一只半大肥鸭,感觉很是心满意足。祝其琛招呼店伙过来会了帐,随后二人便向外走去。一出饭馆大门,那祝其琛就伸手拍了拍海营长的后腰:“长山,吃饱了吗?”

海营长一手摸着下巴,很狐疑的看了对方一眼——祝其琛的手掌覆在他的腰侧,已经从拍变为搂;况且两人统共也没几天的交情,祝其琛对他的称呼就从海营长迅速跳到老海,如今居然直接喊长山了!

祝其琛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海营长觉着很不舒服。上车之后他清了清喉咙,出声说道:“那个……祝参谋,天太热,我就不逛了,还是回饭店睡一觉吧!”

祝其琛把手搭在了他的大腿上:“热?热没有关系啊,我们去吃点凉的!”

然后他转向前方司机:“开东安市场!”

海营长这是逃不掉了。

坐在国强咖啡馆里,他被迫吃了一肚子冰激凌,又喝了两大杯加了冰的汽水。祝其琛笑微微的问他:“长山,现在还热不热了?”

海营长早已经是透心凉,听了这话就打着哆嗦连忙摇头:“咱走吧,出去晒晒太阳。”

海营长既然不能和祝其琛翻脸,无奈之下就只好强忍不快,硬是和对方消磨过了整个下午。其间祝其琛一直对他摸摸索索——他是个魁梧结实的身材,非常合乎祝其琛的审美。

傍晚时分,他遇赦似的回了饭店。

进入房间之后,他发自肺腑的长吁了一口气,心想我原来总骂赵兴武是老娘们儿,结果今天遭报应了,碰上真的了!

窝窝囊囊的躺在床上睡了一大觉,海营长在天色擦黑时醒过来。

他知道顶楼有跳舞厅,越晚越是热闹,便打算上去瞧瞧稀罕。出去敲了隔壁房门,却是发现顾云章不在。

独自上了顶楼,他在跳舞厅内找了个角落坐下了,见那些摩登女郎一个个都袒胸露背的被人搂抱着转圈,心中就十分羡慕,且暗暗的对自己说:“海长山,学着点儿,兴许以后能钓个洋妞儿呢!”

他一坐就坐到了夜里十二点,专门欣赏女子的胸脯大腿,后来见那几位美丽的女士都随男伴离去了,这才恋恋不舍的起身下楼。

人在走廊里,他老远就看见顾云章的房门开了。

快步走到近前,他探头向内一看,只见满室明亮,一名西式装扮的高挑青年正一手捂着眼睛,在地上踱来踱去。

他咽了口唾沫,试探着出了声:“团、团座?”

那青年放下手抬起头来,拧着长眉看了他一眼:“嗯。”

海营长上下打量着对方,结结巴巴的说道:“哟!团座换、换衣裳啦?”

其实海营长满不必如此惊讶,因为顾云章此刻的穿着十分普通,无非是短袖白衬衫配上了黑色的长裤皮鞋,几乎就是男校学生暑期的制服;不过像他这种衣服架子似的身材,兵痞的打扮尚能入目,男校制服就更能显露出他那美好的天然本质了。

海营长搭讪着问道:“那个……团座剪头发了?”

顾云章又抬手捂住了眼睛:“嗯。”

这头发是在东交民巷的白俄理发店中剪的。白俄先见他不会讲英文,有些鄙视,对他不理不睬;待结账时收到十块钱小费,登时又热情起来,主动用蹩脚的中国话告诉他:“这是现在欧洲最流行的发型,先生很英俊。”

顾云章不晓得什么是流行,也没从镜子中看出自己英俊。白俄说英俊,那就英俊吧!

事实上,这个短短的流行头发配上那一身男校制服,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居然流露出了些许青春气息,乍一看几乎像个大学男生——当然,他也不懂得什么叫做青春。

海营长看看满地堆着的五彩纸袋子和大纸盒,又看看垂头捂眼的顾云章,小心翼翼的继续问道:“团座不舒服?”

顾云章这回没抬头,轻声咕哝道:“眼睛疼。”

他这双眼睛从清晨到半夜一直在骨碌碌的四处乱转,恨不能眨都不眨,的确也该疼了。

海营长见他情绪仿佛是不大好,就没敢多饶舌:“那团座你早点歇着吧,明天上午祝参谋派车过来,送咱们上山。”

顾云章一点头,又向他挥了挥手。

海营长立刻掩门退下了。

第23章 西山谈话

祝其琛在这日清晨乘车前来,将顾云章同海营长送去了西山。

汽车一路开到了山脚下,三人改乘轿子上了半山。此时正值初夏时节,山中草木葱笼,层层绿色之中又四处开放了烂漫野花,情景十分的美好。

经过一番长途跋涉之后,轿子停在了赵家别墅院前的平台上。门房里的听差认识祝其琛,当即跑进楼去通报,不一会儿便引着一位青年迎了出来。这时祝其琛向顾云章靠近一步,低声说道:“顾团长,来的这位是副官处的金处长,赵将军眼前的大红人。以后你有话在赵将军那里说不通,去求这位金处长,也是一样的。”

顾云章听了这话,就特地放出目光打量了来人,只见这金处长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生的体态风流、面如桃花,将一身军装穿的十分潇洒倜傥。一时对方走近了,顾云章看清了他的眉目详情,就愈发暗暗惊叹,觉得这人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美,真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

祝其琛虽然年长,但对待这位金处长,堪称是毕恭毕敬:“金处长,好久不见啊,您近来可好?”

金处长一手插进裤兜里,态度傲然,说出话来却又仿佛是在撒娇:“好个屁!成天住在山里,无聊死了!”随即他扭过头去,目光在顾云章身上顿了顿,最后停在了海营长身上。

“你是顾云章团长?”他盯着海营长问道。

海营长吓了一跳——他怕这话会犯了顾云章的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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