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过在此地——大概是热河、兴安西省、辽宁三省之间,老百姓们大概是饱受战乱兵匪之苦,居然自有一套老鼠见猫的自保方式。顾师在村外老远处一露头,那村里的放哨的团丁就马上飞跑回去通报,然后满村的男女老少立刻训练有素的拎起衣粮细软,扶老携幼兔子一般逃入附近山中。等到顾师进了村,眼前就剩下了空屋大炕以及铁锅,连床棉被都找不到。

带兵的是海团长,他站在空村里猛挠头,嘴里恨的直骂:“他妈的,连猪羊牛马也跟着上山了?老子拼了老命的抗日,这帮愚民们连个鸡崽子也不给留,真他娘的欠收拾!来人啊,给我烧房!老子挨饿,你们受冻,公平!”

海团长在祸害百姓这一桩事业上,向来都是顾云章的知音。虽然他年龄与赵团长相仿佛,都是顾云章的老大哥,不过说到杀人放火,那他的确是对顾云章五体投地、衷心佩服。可叹海团长本来就是个野蛮的性子,在顾云章身边耳濡目染了这几年,越发成畜生了。

接连烧了几个村落的民房,他赶着几头没主儿的叫驴回来了——没粮食,硬是没粮食!

走在回营的大路上,他远远就看见了营门口的顾云章。

顾云章正坐在营门口的一块大青石上,旁边站着赵团长。

海营长有点心虚,走近后一瞧,发现顾云章手里握着一把枪,心里就更虚了:“师座……”他陪着笑开了口:“我没用,这回又是屁也没弄回来!”

顾云章抬头望向那几头白嘴长耳朵的小驴,没叹气,只是眯起眼睛,抬手用枪口蹭了蹭脑袋。

海团长就受不了他这个挠痒痒的方式,所以移开视线,生怕顾云章一个不慎自爆其头。

顾云章也就在这些事情上还有点情绪,却又不敢外露。心情愁苦的放下枪,他很冷淡的低声说道:“给他们留信,就说咱们愿意拿钱买粮。”

海团长多少年没“买”过东西了,听到这话就愣了一下,随即答应下来。

顾云章那边忙着和马部打仗,海团长这具有战斗力的人士,就继续前去搜粮。

他没有再四处放火,而是找了个识文断字的小副官,客客气气的写了好几封信,用刀钉在了村中大户的院门板上。

待到海团撤退之后,村民们各回家中。村长看了信,又找来几位有身份有见识的老者一起商量了,且将这个消息也告知了村民。

村长的意见是放点粮出去,毕竟顾师是抗日的队伍,和一般土匪还不一样;老者们不表态;村民们则是一致的反对,认为日伪军也没这么祸害过人,还是劳烦顾师停止抗日,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所以,海团长依旧是一粒米也没搞到。

海团长愤慨了,拿出打马国英的精神,开始偷袭抢粮。正好前方战场上又接二连三的死了一千来人,粮少嘴少,倒也还能勉强对付过眼下这十来天。

在这十一月的下旬,今冬的第一场大雪来了。

顾师在武器弹药极度缺乏的情况下,一路退进了山里。大雪半封了山,马部那边也就没有再行追击。因为没有像样的房屋和棉衣,许多士兵在枪林弹雨里能活下来,如今却死在了饥寒交迫中。

也就是四个多月的功夫,顾师从七八千人锐减为两三千人,而且全部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一个个冻成了紫里蒿青的萝卜样。可纵是如此,却也不敢大规模的出山——马部那边兵强马壮,架起枪口专瞄着这些人,见着就打。

在十二月初时,大雪停了。

雪停之后便是接连的晴天。铺天的蓝,盖地的白,人站在外界眼望四周,就见这蓝白天地里再无其它,只有上方的阳光映着下方的雪光;世界都空旷了。

可惜山中士兵无心欣赏这幅美景,营里天天往外扔死人;尸体冻的邦邦硬,狗都啃不动。

顾云章蹲在帐篷内的火盆前,徒手从炭火堆里扒出一个土豆来。

他饿极了,也不怕烫,直接就把土豆掰开两半;一股子热气扑鼻腾上来,那土豆白白的,瞧着就面得很。

将一半土豆送到嘴边刚要吃,他忽然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沈天生。

沈天生刚才想和他亲近亲近,结果让他一脚蹬了个跟头,后来就一直赖在门口不愿走。方才他一直在眼巴巴的看着顾云章手中的土豆,可等到顾云章抬头看过来了,他却又慌忙低下头,同时垂涎三尺的吞了口唾沫。

顾云章没理他,低头转向土豆,径自张嘴咬了一口。

将那口土豆慢慢咀嚼了咽下,顾云章觉得心里有点不是味儿。把土豆送到嘴边咬下第二口,这回他一边嚼一边再次抬起了头,发现沈天生正在怯生生的偷眼瞄着自己。

“天生。”他出声召唤道:“过来。”

沈天生刚挨了一脚,这时就有些怕。慢吞吞的小步蹭到了顾云章面前,他也蹲下了,造型像个小青蛙。

顾云章把手里那未动过的半个土豆递给他:“吃吧。”

沈天生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张大嘴巴凑上去,一口就把土豆吞了下去——他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看到食物后就不由得成了动物,什么也顾不得了。那土豆烫的他眼泛泪花,可也不肯吐出来,三嚼两嚼就囫囵着咽了下去。

顾云章毫无顾忌的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沈天生的头发。沈天生已经瘦成了瓜子脸,而且因为顾云章现在心情不好、喜怒无常,所以把他吓的变成避猫鼠,看起来几乎楚楚可怜了。

顾云章把剩下那一点土豆也送到了他面前:“吃吧。”

沈天生向后一仰头:“哥哥吃。”

顾云章伸手托住他的后脑勺,将那点土豆硬填进了他的嘴里。而沈天生张嘴含着,摇着头不肯合口,并且艰难的调动舌头含糊说道:“哥哥吃……”

顾云章一推他的下巴,迫使他闭上了嘴,然后就薅头发将人带进怀里搂住。

沈天生安安静静的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先是沉默,片刻后就抽噎的控制不住了。

顾云章没放手,只问:“哭什么?”

沈天生带着鼻音,闷声闷气的边哭边答:“哥哥……我不好……呜呜……都被我吃掉了……”

顾云章眼望着盆中炭火,低声答道:“我不饿。”

然后他很冷淡的推开沈天生,一挺身站了起来。沈天生坐在地上,哭天抹泪的仰头望他:“哥哥,你要走吗?”

顾云章低下头整理了缠在身上的子弹带,又将两把枪掖进腰间。直到临出门时,他才头也不回的答道:“我回来给你带东西吃。”

第30章 开斋

顾云章很少评论旁人。他现在心里觉着海团长之流都是废物吃货,但嘴上也不多抱怨,只是亲自带上一队士兵,骑马出山找粮食去了。

如今这冰天雪地的时候,真正土匪都躲进寨子里猫冬去了,村中民团也稍稍放松了警惕,各自筹备着过年。顾云章这几日心中暗暗筹划,已然思索出了一条进村的路线,此刻就策马疾驰,领人穿过崎岖山地,直奔那村民进山的避难通道。

顾云章这回是急了。要是照这个势头过下去,那等不到开春,自己这些人就全饿死在山里了。他幼时无依无靠的都能活下来,如今却要饿死?真是笑话!

村落同大山之间隔着一条半宽不窄的河流,山那边安了座吊桥,一旦村中来了兵匪,就有伶俐小伙子先行划船过河,快速到对岸放下吊桥,待村民们渡过之后再立刻收桥,不让来犯者顺利追上。如今正是冬天,河流结冰,那吊桥倒是暂时失却了用处。

红了眼的顾云章毫无预兆的出现在河边,他先留下几十人端枪埋伏在河岸之下,然后便率领余下士兵,堂而皇之的就进了村。

冬季没有农活可做,村民们大多是窝在暖融融的小房里消磨时光,或是坐在炕上摸摸纸牌,或是串门聊聊闲话;老人往火盆里丢一把苞米粒子,崩几个爆米花逗逗小孩;妇女们忙完一天三顿饭,坐在窗前就着亮儿做针线活儿。总体来说,冬天只有肚里有食、身上有衣、院里有柴禾,那就没什么可操劳烦恼的了。

顾云章眼见了这幅静谧祥和的乡村画卷,心里恨死了。

“我在山里都要活成野人了……”他暗暗的想:“这帮人却是安安逸逸的等着过年!”

他向一旁伸出手去,从小兵手里接过一支步枪,同时脸上闪过一丝狞笑:“我让你们过!”

顾师在村里的撒野并不算很肆意,因为当地的民团拥有几支长枪可以自卫,百姓们的性情也较为剽悍,眼看是逃不得了,家里的老爷们儿就拎着菜刀迎出来拼命。顾云章那个副射手年纪小,光顾着张狂了,结果进门时被那家的半大男孩兜头一棒子敲下去,脑袋上登时就瘪下去一块,骨头都碎了。顾云章是第二个进去的,见此情形后退一步,随即探身进门揪住那小子的前衣襟,一刀就攮进了他心口里。随即又有几名士兵挤进来,开始撑开空麻袋,从米缸里往外舀米。

顾云章转身要走,忽见那小子躺在地上抽搐,身量和沈天生差不多,就连忙弯下腰,趁着还没有血淌成河,三下两下将他身上那件簇新的青布棉袄给扒了下来。

棉袄前襟被刀扎了个口子,露出的棉花都吸饱了血,其余地方倒还干净。顾云章把棉袄叠起来夹在腋下,走前催促那两个装米小兵道:“快点!”

小兵也着急,知道在山外危险;手忙脚乱的装出一袋子糙米来,他们忽见那炕桌上还摆着一盘几个大窝头,便伸手把窝头也揣进怀里,而后扛着米袋子急急忙忙的赶了出去。

顾师这一趟是以抢为主,没有那个杀人的闲心。不但抢粮,顺带着还抢骡马大车来装粮。一时瞧着搜刮的差不多了,顾云章翻身上马,开枪示意撤退;而小兵们也随之化身为车老板子,抡着鞭子吆吆喝喝的离开村庄,后面又跟了一群吱哇乱叫的鸡鸭猪牛。

顾云章没想到这一趟干的这么顺利,留在村外的伏兵竟是全然没有用到。眼看着时间已然不早,顾师众人便有马骑马,没马上车,翻蹄亮掌的向山中狂奔而去。

进山之前,马部派出的一支巡逻队发现了他们的行迹,当即追踪开枪;顾师的老饕们对着米面家畜口水横流,根本无心恋战,风一样的往山里跑;其中有几个时运不济的吃了流弹,只好倒在路边变成饿死鬼了。

这天晚上,顾师全体开了斋。

海团长也算个骁勇善战的人物了,可就是在弄粮这一桩事上屡次失败,如今见顾云章一出马就拉回来这许多战利品,不禁愈发佩服,几乎崇拜。赵团长倒是平静——他一直心态平和的跟随着顾云章,对这位小大哥是全身心依靠着的。

海团长想去恭维顾云章一番,可是顾云章听他说了两句话后,就心不在焉的挥了挥手,让他走。

乡下日子苦,即便是所谓的大户,生活也并不奢侈。顾云章这一趟很是扒回来不少皮棉衣裳,可是挑来挑去,没有什么好货。他将那死男孩子的棉袄捡出来,把刀口染血处浸在水里搓了搓,而后拧干了摊开在火盆旁边烘着。

这时沈天生端着个大碗,高高兴兴的走进来了。

碗里是炖猪肉——炊事班不会过日子,有肉就干炖,吃了今天不管明天。沈天生双手把碗捧到顾云章面前,笑的眼睛弯成月牙儿,抿着嘴一歪头:“哥哥,你吃。”

顾云章问他:“你吃了吗?”

沈天生点点头:“我吃了,好吃!”

顾云章接过碗筷:“出去再多吃点,明天就没了。”

沈天生答应一声,可是又不舍得离去。顾云章走时说“回来给你带东西吃”,结果现在就真吃到了肉和米饭,这对于沈天生来讲,简直堪称神奇。规规矩矩的站在顾云章身边,他眨巴着眼睛只是凝视对方,脸上带着点傻乎乎的笑意。

顾云章抬腿踢了他一脚,不耐烦的向门口一扬下巴:“出去!”

沈天生这才转身乐颠颠的跑掉了。

顾云章一口气吃了一海碗猪肉。

人饿到这种地步,那就讲不得忌讳了,总不能因为怕被人下了毒就活活饿死。顾云章刚吃光这一碗,那边赵团长端着一大盆肉进来了。

赵团长知道顾云章有心疑病,所以犹犹豫豫的笑着,不知道自己这一趟是不是多此一举。没想到顾云章接过盆放在地上,随即蹲下来就用手抓了肉块往嘴里送。

赵团长这时看他,觉着就像看自家小老弟一样,还是个馋嘴孩子,不由自主的便微笑起来。

顾云章没抬头,一边吃一边忽然出了声:“那点粮食够撑多久的?”

赵团长立刻回了神:“至多十天。”

顾云章似乎是嚼都不嚼,直着脖子往下吞肉,同时还不耽误说话:“粮食还是能找到的,以后我去。”

赵团长也跟着蹲下了:“让老海去吧。”

顾云章吃的太急,有些窒息;仰起脸吁了口气,他低下头继续狼吞虎咽:“他不行。他能打仗,但是脑子不灵活。”

赵团长见火盆旁边铺了一件半大的棉衣裳,就拎起前襟那湿处抖了抖:“外面还是危险。这些天山下一车一车的过日本兵,马国英那边的巡逻队也是总来晃荡。”

顾云章把一盆肉吃的见了底:“没事。

赵团长想了想,又说:“那我跟你去。”

顾云章把空盆递还给他,而后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嗝儿:“不用。”

赵团长真是不想让顾云章再去冒险找粮——于公,顾云章是队伍中的主心骨,上上下下全依仗着他,万万不能出事;于私,顾云章还是年轻,赵团长拥有一颗长者的心灵,总是不自觉的把他当成孩子来看。

劝阻无效后,赵团长很不甘心的拎着空盆告辞出门了。

第31章 险境

顾云章那个脑袋里,大部分时间都比较空荡荡,唯一可以拿来盘算一番的就是部下那点人马;同时他的脑筋又很灵活,很容易就能将那点人马盘算个有条有理。

所以他这些年来,一直活的很明白;两个眼睛犹如探照灯一般,灼灼的窥视着四周动静,身边一切活物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过现在,他有点糊涂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山外皆是日伪军的天下,听说中央军已经撤去了十万八千里之外,还有人讲日本天下无敌,中国要亡了。顾云章不是很懂国家大事,但他让赵团长散播言论下去,说“咱们的军队”马上就要打回来了。

赵团长一说,底下的小兵就真信,就眼巴巴的在冰天雪地里熬,等着援军打回来。

从一九三七年开始等。

做梦似的度过了一九三八年的元旦,在新年的一月份,顾云章得知顾师又断了粮。

这回海团长自告奋勇,出去找粮。然而他近两年可能实在是点背,一出山就迎面碰上了日军。

那边大概是一个小队的人数,不算多,六十来人。双方照面后,日军小队一眼就看出了前方这群叫花子的来历,二话不说架上掷弹筒,直接就接二连三的打去了榴弹。海团长这一方还未还击便被炸了个屁滚尿流,无奈之下只好拍马撤退,一路逃回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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