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日军小队是很瞧不起这帮叫花子的,又恨他们打之不尽,杀之不绝;此刻就乘胜追击,一路撵进了山里。所以这海团长找粮未遂,反是引回来一群狼。

山里地势不平,今年又是特别的雪大;日本兵们不熟悉地形,越走雪越深,后来就大雪没了膝盖。小队长觉着这有点不对劲儿了,当即下令全体向后转;而藏在附近山石后的海团长见这帮人要跑,立刻下令开了火。

这一仗,海团长打的挺高妙。

一是海团身在暗处,对付那陷在雪地里的日本兵,堪称是一打一个准,连子弹都不浪费的;二是海团以山石为掩体,十分安全,至多是让石头屑崩伤了头脸。二三十分钟后,战斗结束,敌方全军覆没;海团长率先跳下雪地里去,很欢喜的从一片雪白血红中收捡枪支子弹。

两名小兵扛了八支步枪,一个小兵拎了四只手枪,海团长的副官拖着一挺轻机枪,这一群人很得意的回了营。顾云章先见他满脸放光,以为有了什么大收获;及至见了那堆枪,倒也没翻脸,只问:“这够吃几顿的?”

海团长这才想起自己的本来任务。

顾云章有个好处,就是从来不骂人,连句粗话都不说。见海团长讪讪的低头不语了,他强忍着没有叹气,心想还是得自己去一趟——这海长山糊涂的好像装了一脑壳面汤似的。

顾云章带着百十来个体力尚足的小兵,在这天傍晚鬼鬼祟祟的步行走上山路,穿过一片枯树林子,趟大雪地下了山。

临走前,沈天生很期盼的对着他微笑:“哥哥,这次你是不是还会带肉回来吃?”

顾云章一点把握也没有,所以看着他没说话。

沈天生走过去,拉着他的衣袖又提出要求道:“哥哥,那你再带点驴打滚儿回来好不好?”

顾云章甩开他的手:“没有!”

沈天生有点失望,怯生生的后退了回去。顾云章横了他一眼,见他低头用手指抠着棉袄前襟的那个刀口,正从里面往外一丝一缕的扯棉花玩儿。

顾云章想阻止他这种行为,可随即一想自己连件囫囵棉袄都给不了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顾云章等人如鬼似魅的摸黑抵达了山下,就怕碰上日伪军——这两方力量,现在是哪一边都不好对付;而且顾云章目前并不想打仗,因为打不起了。

沿着乡间那略为平整些的土路往前走,他心里也有些茫然。他想现在最大的难处就是队伍四处受剿,在山外没有立足之地;否则他愿意拿金条出去换粮食回来。

真是打不起了,他这凭着枪杆子打天下的人,都发自内心的觉着是打不起了。

在热河熬了整整大半年,一天也没有安生过,接二连三的打恶仗;他本来在察哈尔也是个大军头,现在可好,活成了野狗,每天避人耳目的就是琢磨一件事:找吃的。

借着星月光芒向前走了能有四五里路,顾云章停住了脚步。

道路向前隐进了一片林子里,穿过林子就是一处小村落。顾云章多少年没用过怀柔政策了,但他今天打算改变战术,找到村长谈一谈,看看能不能不动枪炮,买点粮食回来。

脚下所踩的这片雪原,如今已经是满洲国的地界了;日本人可以走,伪军可以走,老百姓不可以随便走;顾师根本不能走。

他只怕自己这边一起了动静,附近的驻军就会闻风而来。

蹑手蹑脚的走到林子前,顾云章忽然又觉出了心惊。

“这里面要是有埋伏,那我这条命非交代了不可。”他对自己说。

迟疑着止住了步伐,他回头望向来路,结果只看到了一长队黑黢黢的人影——他的小兵们。

这里的夜太深太静了,他耳边掠过风声雪声呼吸声,一片枯叶旋转着落下来,叶缘好像刀锋一般,斜斜的插入雪中。

他下意识的握紧了枪柄,手指就勾在扳机上,蓄势待发,时刻准备。

通往林中的小道幽黑不见尽头,仿佛一处洞口,通向有去无回之地。顾云章的腿动了一下,步子没有迈出去,一颗心却是提到了喉咙口。

他在直觉上感到了恐慌,虽然没有看到周遭存在着什么异常。

在林子前又呆站了约有半分钟,顾云章终于忍无可忍的回身向士兵做了个手势,示意撤退。士兵们一个传一个的向后转了,刚要无声无息的开步走,林中忽然传出了一声枪响!

殿后的小兵应声倒地,随即远方爆出炮响,一枚照明弹急速升空,放射出的强烈光芒瞬间照亮了林子一带的广阔土地;二十秒后照明弹缓缓下降熄灭,而顾云章的队伍已经无处遁形,彻底落入了敌方的眼睛里。

在一刹那的失神过后,顾云章手下这批伶俐小兵立刻散开钻入路旁的枯树草丛中,各自去找妥善地方安身还击。眼看着顾师士兵如此快速的进行了隐蔽,伏击者便不肯再多浪费时间做观察,借着渐渐微弱的光亮开始了扫射。

这场战争十分持久,因为敌我双方的位置都不是很明朗,只能猜度着射出子弹。后来连续几枚照明弹络绎照耀了天地,伏在雪地上的顾云章便远远看清了对方的面貌——日军!

很多的日军,在四十万烛光的光明中对顾师士兵进行了密集扫射;待射击告一段落了,就有人打出了手电筒和火把,用中文大声喊道:“顾师的朋友们,我们大日本皇军已经把这片地区全部包围了,只要你们肯缴枪投降,那皇军一定保证你们的安全,好处很大的,哈哈!”

话音落下,沉寂片刻,果然有个小兵举着枪站了起来。

死到临头了,谁心里都惧怕。有了这个最先举白旗的榜样,后面那胆小之辈也就接连着扬起双手,弯腰低头的走向路上。

顾云章依旧趴在雪地上——他那个地方僻静,虽然日本兵已经端着刺刀一排排的走过来进行清查了,但他还能匀出一点时间,把身上的手枪悄悄拔出来掖进旁边一具死尸的身下。

他知道自己这回是跑不了了,当务之急就是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普通士兵;幸而他平日里不修边幅,瞧着并没有个长官的神气模样,装小兵大概也不难。

当日本兵的刺刀刀尖探到他面前时,他像所有孬种一样抬手抱住头,拖泥带水的弯腰爬了起来。为首的日本兵似乎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个人,就楞了一下,随即走过去杵了他一枪托,嘴里轻轻叱了一声。

顾云章很自觉的向前走到路上,同那二十多位幸存的倒戈者站在了一起。有小兵抬眼看他,他也不动声色的看回去,目光锐利有如两支箭簇,逼的那小兵赶忙调开了面孔。

日本兵在周遭很细致的查看了一遭,见再无投降士兵了,便往死尸上挨个儿补枪;同时路上的日本兵也开始对降兵们进行搜身。

搜身完毕后,一名通译官走上来,用中文大声问道:“你们是不是顾云章的队伍?”

没人回答——顾云章就在旁边站着呢。

无声就算是默认,通译官继续喝问:“你们的长官是谁?在不在这里?”

依旧是一片寂静。

通译官见这些人死气沉沉的,便转身走到后方,对着一位矮小军官一鞠躬,用日语报告道:“菊地中队长,这些中国人都不肯说话!”

菊地中队长抬起带着白手套的右手,对着身边军士微微一点头。

那军士立刻一个立正大声答应了,随即对那看守士兵用日语呼喝了几句。而通译官也小跑着赶回去,很是敬业的对着降兵们说道:“活人死人都在这里,一个也没逃了,你们装聋作哑也没有用!如果还是要这样不识相,皇军只好让你们一个人一个人的出来认尸了!要是活的死的加起来,都没有你们长官的话,那可别怪皇军不客气,你们啊,就全留在这儿当路倒吧!”

此言一出,降兵们愈发肃静了。

打头一名小兵被日本兵拎出来,扯到了路旁刚围起来的尸堆前。小兵哆哆嗦嗦的,嗫嚅着也说不出什么来,那日本兵就把他又拽回到队伍前,用火把逐个照耀了这二十多张面孔。

小兵半闭着眼睛,发着抖只是不说话。那通译官追问了一句:“怎么?都没有你们长官?”

大冬夜里,小兵满脸都是汗水,一言不发的胡乱摇了头。

通译官似乎是很不满,而日本兵把那小兵推到在地,一枪就把人给毙了。

第二人被推了出来,这回他在尸堆里随便指了个面孔,战战兢兢的答道:“这、这个是我们团、团长。”

那日本兵故意挡住身前情景,不让后方降兵看出详情。

放回第二人后,日本兵随即把第五人拎了出来,又让他继续找。

第五人在尸体堆中,指出了另一张脸。

第二人和第五人当众被打爆了脑袋。

那日本兵随手又揪出一人来,那人还是个半大孩子,在被日本兵碰触到的那一刻就惊叫了一嗓子,随即伸手指向顾云章大声喊道:“他,是他,他是顾云章!”

通译官立刻上前一步:“什么?顾云章?”

半大孩子有点歇斯底里了,嘶哑着声音自顾自的狂喊:“别杀我,他就是我们师座,他就是顾云章!”

这回不等通译官再发言,后方以菊地中队长为首的一干日本军官立刻快步走来,而与此同时,六名日本兵同时出手,一扑而上把顾云章牢牢的按在了雪地里。

第32章 顾云章的主意

驻扎在此地的日军部队在失去了一个小队之后,便愤恨的怒发如狂,不但派出士兵围着大山巡逻不已,同时又在山下几条要道处埋伏了队伍,誓要对顾师给予一记痛击!

菊地中队长在林子周围已经守了好几天——这一条道路太偏,他自己都觉着这场等待毫无结果。没想到这一夜里会真的堵住一队顾师士兵,不但轻轻巧巧的就打了个胜仗,甚至还活捉了顾云章!

眼看着顾云章被部下士兵按在了雪里,菊地中队长有如暑天痛饮了冰水一般,那种畅快得意真是无法言喻,乐的仰天长笑。此时周遭黑暗寒冷,不是个久留的场所,他让日本兵将顾云章重新拉起,又示意身边军士将火把凑近,然后就上下打量了对方的面孔。

“你……”他个子矮,把脖子抻了老长,仰着脸用手指了顾云章的鼻子:“顾云章?”

顾云章被两人反剪双手按住肩膀,又有四名日本兵从四方端枪逼着他,自知再无逃生的可能,就点了点头:“我是。”

菊地中队长跟见了活宝似的,又因先前在雪地里藏身太久,冻的血脉不畅,所以此刻在狂喜之下就直犯迷糊。他怕自己活活的美昏过去,当即将个脑袋转了三百六十度,扯着嗓子用日语大喊了一通。日本兵们得到命令,就用绳子把降兵们栓成一串带走;至于顾云章,则在那四名日本兵的刺刀包围下,被人五花大绑着送进了一辆汽车里。

顾云章很顺从,让上车就上车,上了车也不挣扎,一路上只是眼望窗外,同时若有所思。

他想日本人接下来定会让自己引路进山,把顾师余部尽数歼灭,彻底除掉这一股子抗日力量。自己若是去,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自己若是不去,那恐怕是要不得好死。

他不能给日本人领这个路——要问为什么,他也讲不出道理来,反正不能领这个路。

他这人没什么道德良知,对于感情义气也不大看重;对于民族大义之类的理论,更是一窍不通。他抗日,是觉得应该抗;虽然把自己从大军头抗成了无衣无食的叫花子,可也没什么后悔的——那是自己力量有限,没抗明白。

没抗明白是自己的问题,抗日这事总是对的。

他低下头,脑筋疯狂的运转着,一个不是主意的主意就在他脑海中渐渐成了形。

在凌晨时分,汽车驶入了附近的县城中。

县里百姓的生活,并不比乡民们安逸。太阳初升之际,天地如同一个大冰窖,出门便是受罪;可也还有小贩摆开饭食摊子,将一筐筐的硬面饽饽端出来贩卖。顾云章从车窗中看到那热腾腾的干粮,就心里发恨,因为自己、以及自己的小兵、以及天生,都已经很久没有吃上这么一顿白面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带兵血洗了这个县城!

汽车陆续在城内的宪兵司令部门前停下,菊地中队长从头一辆车中跳下来,而后就指挥着部下士兵在门口站成两排,端着枪戒备出一条通道。

第二辆汽车也缓缓停在了两排士兵面前。车门打开,首先钻出的日本兵在站稳后转过身去,将顾云章从里面拽了出来;顾云章的上身已经被捆成了粽子,保持不得平衡,此刻就一个踉跄,摔倒在了车前地上。

菊地中队长别有一番用心,见状便呵斥了那日本兵。日本兵受到指责,立刻改变做法,弯腰把顾云章扶了起来。顾云章滚了一身雪,面无表情,并不说话。

菊地中队长看了他这种状态,暗暗的很犯嘀咕,不明白此人存的是何种心思。立正站于顾云章面前,他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又用生硬的中文说道:“顾师长,往里进。”

顾云章被带进了一间空房之内。

这间空房内只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壁上斑斑点点有些污秽,在约摸一个人的高度处还凿出几个眼子。顾云章随便扫视了一圈,便猜出这地方先前应该是个刑讯室,墙上那几个眼子大概是用来固定镣铐铁链的,而那些黯淡斑点,自然就是陈年血迹了。

菊地中队长先行在桌后坐下,而后对着顾云章一点头:“顾师长,坐!”

同菊地中队长隔着一张桌子,顾云章也坐了下来。四名日本士兵这回站到房内四角,依旧把枪口对准了顾云章。

菊地中队长的中文很不好,能听不会说,一般不讲出口,今天这是豁出去了——他对顾云章其人很感兴趣,十分想与之直接交流一番。

见顾云章坐在椅子上一直垂头无语,他清了清喉咙,主动开了口:“顾师长,久仰大名。”

顾云章没言语,没抬头。

菊地中队长又道:“顾师长,孤军奋战,虽然是敌人,可是佩服!”

顾云章依旧是没话。

菊地中队长觉着他这不像是个合作的姿态,可也没流露出宁死不屈的意思,就继续问道:“顾师长,为什么,不说呢?”

顾云章这回抬起了头,盯着菊地中队长的眼睛轻声问道:“你是多大的官?”

菊地中队长一愣:“本人是中队长。”

顾云章的神情很平静:“那你不够资格和我讲话。”

菊地中队长张了张嘴,感觉自己受辱了,可也没有立刻翻脸,勉强保持了镇定情绪:“顾师长,自视很高,要见联队长?”

顾云章靠在椅子里,目光从浓密睫毛中射出去,不带有任何感情和温度:“我要直接和关东军军部说话。”

菊地中队长茫然了,他纵横战场十余载,还没见过这么倨傲的俘虏。

思忖片刻后,他做出了回击:“你只是一个师长,在军部面前,你,和我,一样的没资格。”

顾云章向菊地中队长坐直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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