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一个处在变声期的小日本兵站起来,扯着破锣嗓子欣喜若狂的向山下呼喊:“顾云章!顾云章!!”
他只会讲这三个字的中文,所以不知疲倦的放出刺耳声音,以宣泄这种大获全胜的快乐:“顾云章!顾云章!!”
附近的日本兵蜂拥而至,全都来看顾云章。这时一名战地记者也从后方挤上来了,端着相机用日语大声指挥了一通。
闲杂士兵立刻散开,而那率先冲上来的几名日本兵则围着顾云章蹲成半圆,一人一只手按住他,同时扭脸面对镜头,露出灿烂笑容。
一张照片拍完后,这几人又把顾云章从泥里薅起来押在身前,让相机记录下顾云章被捕时的狼狈相,以及自己当时的英姿。
顾云章此刻已然昏迷,人事不省。
两名中佐级别的军官一路飞跑上来,气喘吁吁的停在了顾云章面前。那战地记者见状,就又招呼了一声。
军官在确定眼前这人的确就是顾云章后,登时快活的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命令士兵把顾云章架起来,自己则昂首挺胸站在旁边,手拄军刀面向了镜头。
漫山遍野的日本兵都在欢呼:荣耀啊,天皇万岁!
而由中国降兵所组成的游击队们,则是各自拎着枪低下了头。
日本士兵快速卸掉了顾云章身上的枪支和子弹带——子弹带是空的,一支手枪也是空的,只在一杆步枪里面还剩有一发子弹。
他的头发长已过耳,浸满污泥;半截手臂从散碎了的衣袖中伸出来,枯细如柴;两边面颊深深凹陷下去,青灰瘦削似鬼。日本军医赶上来拿出一瓶葡萄糖水,捏开他的嘴唇强行灌入;随即有士兵捆绑了他的手脚,将他抬起放到了担架上。
照片在翌日清晨就登上了满洲国内的大小报章,先让民众们瞻仰一下这治安毒瘤的尊容——破衣烂衫、骨瘦如柴、气息奄奄、肮脏不堪。
而在这天下午,也就是顾云章刚被抬回日军营地之时,赵兴武被日本军官找过去,让他再认一认这俘虏的身份。虽然日军早从照片和通缉令上见过了顾云章的面貌,可毕竟不是熟人,不敢百分之百的打包票。
赵兴武一眼瞧见躺在地上的顾云章后,顿时就哭着跪下了。
“大哥……”他把骷髅一般的顾云章扶起来抱进怀里,涕泪横流的边哭边说:“这才几个月没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大哥你别打啦……再打命都要搭上了……”
顾云章被他这样摇晃吵闹了一顿,倒是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靠在赵兴武的怀里,放出目光望着前方的日本兵,心如明镜,面无表情。
他这几年为之出生入死的事业已经到此为止;又因为他在第一次自杀失败后不肯再死,所以终于没能做成名留青史的英雄。
他那曾经的浴血奋斗变成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在今后的岁月里,他对于这一段历史永远保持了沉默。
而在世人的眼中,他先前作恶,后来降日;只有一类词形容他最合适——汉奸,叛徒!
第45章 无所求
一九三九年八月,新京车站。
火车在一片轰隆巨响与雪白蒸汽中缓缓驶入站内。在客车开门之前,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齐步跑上月台,在车尾包厢前立正分成两列,戒备森严的立出两道人墙。
随后,守备队司令八十川少将在卫兵的簇拥下,威风凛凛的穿过空荡月台,停在了两列宪兵之前。
车门开了,一名日本军官率先下车,向八十川少将行过军礼后便侧身退到一旁;随即一名黑衣男子在两个日本兵的押解下,弯腰走了出来。
八十川少将个子不高,此刻就微微抬起头放出目光,饶有兴味的审视着这颗刚被割下的满洲国毒瘤——顾云章!
顾云章有着苍白的脸色和乌浓的眉睫,眼神中带着点险恶的压迫感,没有头发。
上个月日本人剃掉了他那藏满虱子跳蚤的肮脏长发,又把他整个的放进药水桶里浸泡了一通,顺便给他吃了几颗打虫用的药糖;总算消灭了他身体内外所有的寄生虫。照顾他的勤务兵十分敬业,用硬毛刷子蘸肥皂水把他狠狠的清洁了一通,连指甲缝里都刷出了鲜血。
经过了这一番炮制,顾云章真是干净透了。
干净的顾云章变成一具形销骨立的行尸走肉。或许他自己心里有数,不过长久的保持沉默,不肯理会任何人的搭讪和挑衅。
这样的顾云章看起来格外的阴森,几乎让人发瘆。
八十川少将通过通译官,向顾云章问了好。
顾云章把手杖拄在了水泥地面上,而后眯起眼睛看了对方一眼。
抗日抗到这种程度,连日本人都不得不对他心生佩服。八十川少将对顾云章身后的押解士兵一挥手,示意他们收回手枪退下;而后对着顾云章温和笑道:“顾先生,我们的南方总司令官一直在等待着您的到来,请跟我走吧!”
顾云章一点头。
八十川少将见他瘸着一条腿,便特意放缓了行走速度。而顾云章低头跟上,依旧是不说话。
日本关东军总司令官南方大将亲自会见了顾云章。
南方大将很亲切,愿意把通化省警察大队的队长一职留给顾云章。见顾云章表示拒绝后,他提高价码,开出了第十警备区中将司令官的位置。
顾云章说:“我打了这些年的仗,已经搞坏了身体,没有精力再带兵了。”
南方大将保持亲切态度不变,满面春风的告诉他:“再考虑考虑,满洲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
当晚,顾云章下榻于市内最高级的新京公馆,由八十川少将全程负责陪伴招待。
翌日上午,南方大将没再露面,改由满洲国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接见顾云章。张景惠继承了南方大将那一脉春风,谈笑风生的请顾云章“加入到满洲国的建设中来”。
顾云章和声细语的答道:“我打了这些年的仗,已经搞坏了身体,没有精力再带兵了。”
如此过了几天,南方大将又把他找了去,问他“考虑的如何了?”。
顾云章不假思索的答道:“我身体不好,又瘸了一条腿,实在是没有能力带兵了。”
南方大将见顾云章一味推脱,便不停的变换筹码。顾云章说自己带不动兵,南方大将就让他去军管区做参谋长。当参谋长一职也被顾云章推辞掉后,张景惠再次出场,为他在满洲国总务厅内安排了位置。
顾云章从来没有这样抢手过,这让他几乎感到哭笑不得:“张总理,我大字不识,进总务厅能干什么?”
双方拉锯战似的耗了有十多天,后来那南方大将几乎有些恼火了,把顾云章找过来劈头就问道:“首都警察总监的职位你也不满意吗?那你想怎么样?”
他以为顾云章是想漫天要价就地生财,殊不知顾云章是真的无意再出头了。
顾云章不是讲骨气,也不是要守节;他只是很灰心,想和过去的历史一刀两断。
不再杀人放火了,不再抗日救国了,什么都不管不要了,他就想夹着尾巴找个陌生地方,悄无声息的活下去。
如果说想升官发财,那何必要等到现在?何必要等到千军万马死的死逃的逃?何必要等到沈天生躺进了冰冷的冻土里?
那从来都不是他这些年战斗的目标,他当初要的不是这个,现在也依然不要!
“我不想怎么样。”他平静的说道:“你们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讨生活。”
南方大将见顾云章软硬不吃,又不好把这落网的榜样处死,只好强颜欢笑的不再逼迫他。
在顾云章临走时,满洲国政府为他召开了盛大的欢送宴会。顾云章和南方大将并肩握手的大照片被印在了全国各家日报的头版上;消息从北向南传播开来,很快,天下人就都知道顾云章这回是真的“归顺”了。
在这年的九月初,这张大照片被缩小若干倍,登上了重庆的报纸。
这张报纸夜间出厂,在清晨时分被人送入了歌乐山中的一幢西班牙式三层别墅中。
其时葛啸东师长已然洗漱完毕,一头短发也用生发油打理的有型有款。把手插进印度绸睡袍的口袋里,他叼着今天第一根雪茄悠然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了皮制长沙发上。
他是前两天刚带兵从武汉撤回来休整的,大概会有十几天的舒适假期。他的一位女朋友——昨晚在这里留下过夜的——笑嘻嘻的用托盘送进牛奶咖啡,顺手把报纸也放到了茶几上。
站在茶几面前,这女朋友很温柔的伸手取下了葛啸东口中的雪茄,而后含笑把牛奶注入咖啡,又夹起两块美国方糖投入杯中。
葛啸东接受了她抛过来的一个媚眼儿,而后拿起报纸,开始漫不经心的浏览新闻。
他边读报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就看到了版面角落中的那张照片。
他愣了一下,随即放下咖啡杯,双手抻平了报纸细读那新闻——读完一遍,再读一遍!
抬起头怔了片刻,他忽然站起身来,一把就将报纸撕成两半掼在了地毯上!
“混账!”他几近悲愤的怒吼道:“叛徒!汉奸!卖国贼!”
女朋友吓了一大跳:“葛将军,你怎么了?”
葛啸东捡起报纸重新撕成粉碎,气的双手都在发抖:“下贱坯子就是下贱坯子!我永远也教导不好他!投日!贪生怕死,贪图名利,他居然投日!”
女朋友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赶忙殷勤上前为他摩挲心口:“亲爱的,你先不要这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葛啸东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那感觉是无比的失望和痛心:“这些懦弱无能的悲观者!中国必将赢得这场战争,他就不能再等一等吗?渣滓!败类!该死!”
第46章 在北平
一九三九年十月,北平。
十月的北平,秋凉如水。顾云章扛着个鼓囊囊的粗布口袋,拄着手杖低头慢慢前行。
他穿着一件带有厚绒里子的洋装上衣,下面配着长裤皮鞋,瞧着很有点摩登青年的意思,与他背上的那个粗布口袋殊不相称。火柴厂里的主管一直看他形象可疑,要不是有日本特务暗地里打过招呼,他肯定不会招揽这样一位怪人做工。
日本人很关爱顾云章——八十川少将前几天便装前来,送给他几套上好的秋冬衣裳,还给了他一万块储备票,并且摇头皱眉的叹他生活艰苦,想请他迁去奉天居住。
顾云章当时正坐在房内的小板凳上糊火柴盒,蹭的满手都是胶水,听了这话就摇摇头,不冷不热的答道:“不用,我能有这么个地方安身,已经很好了。”
八十川少将摸着下巴,居高临下的审视顾云章:“像你这样的将才,却要过这种寒苦的生活。我们南方大将听说后,都感到于心不忍啊!”
顾云章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不苦,能过下去。”
八十川少将无功而返,那一万块储备票也没送出去,但对顾云章的关爱并未因此退却。日本特务和便衣军警们昼夜在这条胡同附近逡巡,严密监视着顾云章的一举一动。
顾云章对此毫不在意。
此刻他贴着墙根走进了胡同里。他的房子是日本人给找的,就在胡同尽头,小而隐蔽;日常应有的家具也都备齐了——本来还给他安排了一份清闲职业,但他不肯接受。
将肩上的大布口袋卸下来放在地上,他腾出手掏钥匙打开大门,而后把口袋拖进了院中。
院子里很干净,也没个花草,只在角落里种了一棵李子树。北房两间充作起居卧坐之处,一间东房算是厨房,西边是院墙,南房挨着街门,里面空着。如果昧下良心的话,也可以勉强将此处称为四合院。
日本人当初就不想让顾云章来北平,所以没有为他准备出好宅好院,故意不让他过舒服了。而在南方大将的算盘里,顾云章迟早是要被送去奉天的。
奉天好,情形不像北平这样复杂,更适合安置顾云章这样的人物。
顾云章将布口袋拖入北房中,而后放下手杖脱了外衣,一瘸一拐的走进里间卧室。
他先扒了扒炉中火炭,然后翻出两帖膏药放在炉旁烘烤。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钞票,他低头数清了数目,而后将其掖进了枕头底下。
坐在床边脱下鞋袜裤子,他光着屁股走去拿起了膏药,一手摸索着按到了右腿疼痛处,一手就将半融的膏药贴了上去。
膏药烤的久了,猛然触到冰凉肌肤上,烫的他“哎呦”一声,当场就蹦了起来。
第二次他吸取了教训,将剩下那帖膏药托在手里晾了片刻,然后才将其拍上大腿内侧——这条伤腿成了他的拖累,让他只能坐在家里糊一糊火柴盒。
把一壶冷水放在炉子上。他在等待水开之时,找到一条旧裤穿好,而后走到外间将布口袋打开,从里面掏出裁剪好的小硬纸片,开始涂抹胶水折叠粘贴。
晚餐是开水泡剩饭,没有菜,但也足以让他吃的心满意足。洗过碗筷后他坐回小板凳上,守着油灯一直忙到了午夜时分,后来觉着腰酸背痛了,这才洗手脱衣,疲惫不堪的上了床。
顾云章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清晨醒来后便穿衣下床,洗漱过后淘米做饭,然后就开始糊火柴盒。
他有时候自己也纳闷儿——不知怎么搞的,他从小大到大总是要干娘们儿活计,放哪儿都会被当成丫头使唤,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洗衣做饭;后来好容易从军了,满以为能够扛枪吃粮,哪知又是个勤务兵的角色,每天的工作尽是端茶递水看人眼色。
现在可好,连火柴盒都糊上了。
照理,糊火柴盒这种工作是很难维持生计的,幸而他只有一张嘴,加之手上灵活,干的又好又多又快,所以收益倒还可观,起码够他填饱肚皮。
糊了一个多小时,他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忽然嗅到一股子浓郁的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