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沈天理看出他是个练家子,自己孤身一人,定然不是对手,便审时度势的停止挣扎:“你敢?”

顾云章停在墙根暗处,双臂托着个沉甸甸的沈天理:“要不要试一试?”

沈天理在成绩惨淡的实战中慌了神,沉默片刻后忽然灵光一现,抬起一只手紧紧搂住顾云章的脖子,另一只手就攥成拳头,不由分说的向他砸去。

对于顾云章来讲,这样的打击实在是太轻描淡写了,简直让他不屑躲闪。他很有耐心的等到沈天理打累了,这才忽然松开双手,让对方惊叫着双脚落了地。

用手臂环住沈天理的腰,他微微低下头,在暗处望向了那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你还闹?”

沈天理怕顾云章再将自己抱起来乱摔,所以先用力搂抱住了他的上身,然后才开始咬牙切齿的怒骂:“混蛋!狗养的穷鬼!你竟然帮着老东西欺负我,你这骚王八!”

顾云章拍了拍他的屁股:“你好大的脾气。”

沈天理气咻咻的瞪他:“我饶不了你!”

沈天理闹出了一身汗,热腾腾的混合着香水气息散发出来,温暖馥郁。顾云章和他亲密无间的相拥着,一边挨骂一边想入非非。

他告诉自己道:“这小子我要了。”

沈傲城在一个小时后消了气。他让老妈子领小杰去厨房吃饭,然后自己起身送顾云章回家。

他虽是送客,可因顾宅太近,所以顺便也去拜访了一番。站在顾云章所居的房内,他见眼前一片家徒四壁之景,就很感心酸:“这种房屋怎么住得?顾老弟,不是我说,你何苦要这样为难自己?”

顾云章一点也没觉着为难:“一个人,够住。”

沈傲城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了,就觉着这屋内冷的伸不出手来:“这怎么能睡?天长日久不熬出病来?”

顾云章实话实说了:“穷命,苦惯了,不怕冷。”

沈傲城看顾云章坐在旁边的小破床上,鼻尖耳垂都冷的微微泛红,就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蛋:“这么冰冰凉的,夜里入睡后不得冻透了?”

顾云章下意识的刚要仰头躲闪,不过随即转念一想,又控制住了自己的行为。

沈傲城收回手,叹了一声:“我那院子里房屋多,你就搬到我那里住去吧。我虽没有大钱,但总供得起你一天三顿饭;你也别糊这些个火柴盒了,这能挣几个钱?再说这也不是你该做的事情。唉,顾老弟,说起来你比我那老大也年长不了几岁,你都已然饱经风雨了,可他就只会气我。”

顾云章拒绝了他的好意。

沈傲城不好勉强他,只得悻悻的告辞了。

顾云章烧热炉子,而后换了腿上的膏药。躺进冰窖似的被窝里,他侧身蜷成了一团。

在经过了一段时光的消沉之后,他终究还是又恢复了本色。

他并不是爱上了沈天理——不至于,虽然那青年看起来的确很像沈天生,虽然沈天生死时他曾经那样悲痛欲绝——可依然还是不至于。

他那心灵的冷硬程度,是没有下限的。虽然偶尔他那眼神中也会现出一丝人性的光芒,不过稍纵即逝,不能持久;在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只是一只满怀恶意的野兽。

以糊火柴盒为生的穷鬼制不住沈天理这样的阔少,顾云章躺在床上沉沉思索着对策,很高兴自己能有这么一件心事可想。

这几个月里,他一直活的好像个专糊火柴盒的机器。如今总算有了一个沈天理,可以让他重新把脑筋开动起来。

沈天理很不让顾云章失望;翌日清晨,顾云章还没有起床,他就踩凳子越过西墙,跳进了顾家院内。

这时已是深秋时分,早晚地上都结了薄霜。沈天理一把拉开正房屋门,大步流星的就走了进去。抬脚踢开挡路的几只大布口袋,他冲入卧室之内,因见顾云章正作势欲起,便一扑而上,双手用力按住对方肩膀:“狗东西!不许动!”

顾云章果然就仰卧在床上,并不挣扎。

沈天理腾出一只手,狠狠的抽了他一记耳光:“野狗养的王八蛋!小爷我是特地来教训你的!我看你再敢还手?”

顾云章仰视着沈天理,心想这若是弄傻了他的脑子,不就活脱又是一个天生了么?

沈天理俯视着顾云章,见他大梦初醒,双眼半睁,一张脸雪白的,半边面颊上因为挨了巴掌,所以又是白里透红,气色十分好看。

“喂!”他粗声大气的又开了口:“你长的有点儿像我家那瞎子,都是一副骚包样。他是小骚包,你是大骚包!”

说着他伸手去拔顾云章的睫毛,揪下一根后放在手指上低头细看,并且傻里傻气的嘿嘿笑了两声:“怎么这样长啊?”

顾云章见他已经松开手,便自行起身,拥着棉被靠床头坐了。

沈天理弹开手上睫毛,一屁股坐在了床边,大模大样的质问道:“你怎么会认识我家那个老不要脸的货?他可从来不和穷鬼打交道!”

顾云章有点疑惑:“你说谁?”

沈天理一撇嘴:“我爸爸!”

顾云章不由得要笑:“我也不是一直都这么穷。”

沈天理却是大笑起来:“难道你还阔过不成?我看你一身穷气冲天,都穷到骨头里去了!”随即又伸手扯了扯他贴身的新衬衫:“哈哈,这是不是你当阔少时的存货?”

顾云章握住他的手,神情十分温和平静:“我只是腿上有伤,没有办法出去谋事,否则自然不会穷成这样。”

沈天理登时险些笑断了肠子。

他一直看不起顾云章,所以对方那俨然模样让他感到尤其滑稽:“你要去谋什么事?哈哈……摆香烟摊子吗?顾先生,等你有了发财机会,千万通知我一声,我也跟你入一股子……哈哈哈……”

顾云章见他笑的满脸通红,也觉出了几分趣味:“怎么,你手里缺钱?”

沈天理笑的喘不上气来,张大嘴巴对着顾云章点点头。

顾云章向前坐起身来,很认真的告诉他道:“你再等等,我有办法。”

沈天理深吸一口气,而后抬手捂住眼睛,人还荡漾在大笑的余波中:“好,好,我可从此就眼巴巴的等你发财了!”

沈天理本拟着过来搞个偷袭,将顾云章痛殴一顿,以报昨夜之仇;哪知被顾云章这么一本正经的打了岔,那仇恨也就被他抛去了九霄云外。

顾云章掀被子起床,轻手俐脚的穿戴整齐了,然后就端着脸盘牙具去厨房找水洗漱。沈天理一路跟随,痛快而恶毒的将他狠狠谩骂挖苦了一通。顾云章好脾气的听着,毫不着恼。

第51章 玄虚

沈傲城派家中听差出门,去请顾云章来家中吃早饭。听差站在顾家门口敲了门,没想到开门的是自家大少爷。

沈天理正在花样翻新的谩骂顾云章,一时刹不住闸,见到听差后直接就问候了他的老母:“敲你妈?”

听差知道大少爷那一张嘴吐不出象牙来,已然习惯,故而能够很淡然的禀明来意:“老爷请顾先生到咱那儿吃早饭呢。”

沈天理刚要出声,冷不防顾云章从他身边鱼一样的溜了出去。他伸手去抓,结果是抓了个空。

“妈的!”他紧跟上去追着骂道:“你个馋痨饿死鬼,听见吃饭就跑的这么快,连腿都不瘸了!”

顾云章头也不回,轻声解释道:“哦,我饿了。”

沈傲城这些年对沈天理关怀有限,自觉理亏,所以在一夜反省过后,清晨之时便单方面的与儿子讲了和。坐在饭桌前,他很主动的给沈天理夹了一筷子菜:“老大,你不是爱吃这个吗?多吃点。”

沈天理的心思不在他身上,故而干脆没答茬,只盯着顾云章质问:“你这嘴可是挺有弹性,平时瞧着不大,原来能两口吞下一个馒头啊!”

顾云章鼓着腮帮子,低着头默默咀嚼。

沈傲城正在端着个汤碗喂身边的小杰,听了这话就转向沈天理——不敢深说,只软绵绵的瞪了他一眼:“吃你的吧。”

这时顾云章噎的难受,想喝口汤把馒头送下去,结果一个不慎呛到了,扭开头吭吭直咳嗽。沈傲城见状,就把碗放在桌上,一手搂着小杰,一手去拍了拍顾云章的后背:“慢点吃……”

话音未落,小杰抬手去摸勺子,结果把汤碗从桌上直接打翻到沈傲城的大腿上,烫的他“哎呀”一声站起来,随即一边吸气一边转身,迈开步子急急的就走掉了。

沈天理把胳膊肘架在桌面上,一手托腮一手持筷,先是望着沈傲城的背影嘿嘿嘿笑了一阵,然后转向顾云章说道:“老爷子的那儿被烫着了!”

顾云章也看到沈傲城的胯间湿了一片,还挂着两片青菜。听了沈天理的话,他不动声色,一味的只是吃。

沈傲城并没有被烫的断子绝孙,只是在接下来的半天内,他都坐在椅子上不大走动。小杰知道自己闯了祸,就又惶恐又惭愧的依靠在父亲身边,不敢乱说乱动。

沈天理不让顾云章走,专门缠着他嬉笑怒骂;沈傲城见老大有了个骚扰的对象,自己也就不再多说,乐得落个清闲。

如此过了几日,顾云章在沈家肥吃海喝,终日在那暖屋子里起坐,休息保养得当,连那条右腿都跟着灵便了。沈天理见他舍了手杖,便十分惊讶:“你不瘸啦?”

顾云章对他微笑:“不瘸了。不瘸了好不好?”

沈天理下意识的看了他一眼,忽然感觉他那神情十分狡黠诡异,就不由自主的有些心惊:“这个……你瘸不瘸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他就近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今日的报纸打开来浏览了一遍。

顾云章走到他身后,弯下腰问道:“近来外面都有什么消息?”

沈天理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来的蹊跷!外面就算有了天大的消息,和你这个穷鬼也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顾云章垂下眼帘,好脾气的恳求:“你给我讲讲,我不认字,看不懂报纸。”

沈天理不屑的“嘁”了一声,本想继续损他两句,可这样近距离的审视着,就见他相貌俊秀,又做小伏低的,倒也引人怜爱,便不甚耐烦的将报纸来回翻了一遍:“听着啊……城西有户人家的母狗生了个猫;元旦北海要举行溜冰大会;第一批赴日留学的蒙古青年学成归来;另外这日本俱乐部门口死了个满洲国的官儿……”

顾云章把头又低的深了一些,几乎和沈天理成了个耳鬓厮磨的状态:“怎么死的?”

沈天理把报纸凑近到眼前,仔细读了正文:“是……被人暗杀,一枪毙命。”

顾云章轻轻嗅着沈天理那头发面颊中散发出的香气:“把这条新闻给我念一遍。”

沈天理没多想,当即字正腔圆的将那条新闻诵读出来——随即他反应过来了,扭头喷了顾云章半脸唾沫星子:“你也配求我念报纸?糊涂油蒙了心的王八,你狗胆挺肥呀!”

顾云章直起身来,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多谢你了。现在你再借我点钱。”

沈天理眨巴眨巴大眼睛,几乎懵了:“你还要向我借钱?”

顾云章思索了一下,没回答,转身走掉了。

顾云章找到沈傲城,向他要了两百块钱。

沈傲城虽然不知道他要钱做什么,可是明白以他那种资历,只要肯伸手,日本人绝不会亏待他;换言之,他并不是靠借钱为生的穷无赖。故而就毫不迟疑的拿出钱来——还多给了他一百,也没有询问那钱的用途。

顾云章接过钱来揣进口袋里,同时说道:“这钱我就不还了。”

沈傲城像个慈祥老父似的,向他连连挥手:“我不缺钱,不要你还。下午别出门,我找裁缝过来量尺寸预备冬装,全家都得添衣裳了。”

顾云章一听这话,颇觉疑惑:“你家里添衣裳,我留下来干什么?”

沈傲城笑道:“你难道是不要穿衣裳的吗?”

顾云章更加疑惑了:“我这身上穿着呢!”

沈傲城走到他身边,伸手捏了捏那衣角:“太薄了,都是样子货。我屯了不少好皮子,先前是打算卖的,现在不卖了,自家留着用吧。”然后他抬手在顾云章头上胡噜了一把:“小老弟啊,说句不怕你着恼的话,在我眼中,你和我家老大都是一样的孩子,我不把你当外人,你也不要和我客气啦。”

顾云章万没想到沈傲城拿自己当儿子看,真是惊讶不已,甚至慌乱失措的后退了一步。

沈傲城的好意让顾云章感到无比不安——他受不了旁人善待自己,因为讨厌报恩。

翌日傍晚,他揣着三百块钱离开沈家,沈天理问他:“你要死到哪里去?”

他一本正经的反问道:“我有钱了,你跟不跟我?”

沈天理哈哈笑道:“你会有钱?好吧,就算你有钱了,那我跟你干什么去?”

顾云章答道:“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咱们是朋友,我理应供着你。”

沈天理心思单纯,丝毫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只是继续嘲笑:“那我就等着您老发财的喜讯了!可不要让我等太久,别超过五十年啊!”

顾云章点点头:“好,你等着吧。”

顾云章独自走出胡同口,然后叫了一辆黄包车,前往日本俱乐部。

抵达之后,他进去开了一间房。鬼鬼祟祟的上了楼,他知道自己身后跟着三个便衣警探。

日本俱乐部就是先前的北京饭店,当年顾云章初来北平时,曾在此地大开眼界;如今他故地重游,也别有一番乐趣。安安稳稳的在房内住了两天,他无事时便站在窗前,从纱帘缝隙中窥视楼下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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