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先生毕恭毕敬的答道:“昨天有六十多名工人想要逃跑,结果被日本军警给抓着了,今天枪决。”
顾云章听闻此言,漠不关心的抬腿上车,回家去了。
第56章 逃过一劫
顾云章回到家中,刚要上楼去看望沈天理,不想外面却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赵兴武。
顾云章站在一楼客厅的窗前,隔着玻璃放出目光,就见赵兴武长袍马褂的打扮着,气色很好,人也胖了。拎着个十字花绑好的大礼盒子,他略显局促的站在院门口,一只手下意识的抓着袍侧。
顾云章转身靠在墙上思索了片刻——依照本心,他真是不想见到先前那些人,虽然赵兴武对他一直忠心耿耿,像条老狗似的。
听差在一旁弯腰站着,等他的示下。
叹了口气,他仿佛很不得已一般下了命令:“把他带过来吧。”
赵兴武随着听差走入客厅。站在顾云章面前,他先是盯着顾云章看了两眼,然后才陪笑唤道:“大哥,过年好啊。”
顾云章依旧靠墙站着,半边身体都隐藏在曳地的金丝绒长窗帘中,好像是要和赵兴武躲迷藏:“你怎么来了?”
赵兴武不住的拿眼看他:“我……我老家在这里,这两天刚回来,听说你到了矿上,就打听着找过来了。”他随即赶着补充了一句:“我没别的事儿,就是来瞧瞧你。”
顾云章依旧半遮面的隐在窗帘后:“先前你到哪里去了?”
赵兴武在他面前,永远是剖心露肝的坦白:“我回了趟白家堡,把我老婆接过来了。”
顾云章的脑子转了一圈,这才想起赵兴武是有老婆的——当年见过,挺漂亮的一个小娘们儿,见人也没话,就会低着头害臊;姓赵的一家都是老实头。
顾云章对赵兴武的老婆毫无兴趣,他面无表情的继续问道:“你现在干什么呢?”
赵兴武规规矩矩的接受盘问:“原来往家里带的那些钱,我爹娘都给我攒着呢。我打算在这儿开个小旅馆,做点买卖。”
“日本人没给你个一官半职?”
“他们开始时想让我到奉天警备军里带兵来着,我没去;老海去了。”
顾云章听到他提起了海长山,不知怎的就觉着身上寒冷,腹中饥饿;头顶上也随之响起了子弹呼啸的声音,宛如又回到了那绝境一般的深山老林。
顾云章难得对谁够意思,海长山是他心目中的人才,他对海长山够意思!
虽然即便没有海长山的倒戈,他的抵抗也不会永久维持下去;可倒戈的人不该是海长山!是谁都说得通,就不该是海长山!
顾云章闭了一下眼睛,把海长山从自己的头脑中驱逐出境。
“开什么旅馆。”他似乎不甚耐烦的低声说道:“给我到矿上当二把头去吧!”
赵兴武当即愣住了:“大哥,你、你还要我?”
顾云章伸手掀开窗帘,从中缓缓走出来,与前方的赵兴武擦肩而过:“当初你是饿跑的,我不怪你。”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从不接受从天而降的好意,小兵们给他卖命,他就至少要喂饱小兵们。
二把头绝对比开小旅馆要挣钱。本溪湖的三大把头,最穷的那位在秦皇岛都有一百多间房,一年少说也是上百万的收入。大把头吃肉,二把头啃骨头,还不搭本钱——哪儿有这么便宜的美事?
赵兴武是拖家带口的人,格外爱财。听了这话他转身对着顾云章一鞠躬,当即笑道:“那多谢大哥了。”
打发走了赵兴武,顾云章上楼去看沈天理。
沈天理睡在床上,大腿屁股上都成片的糊着干血,后背腰间也都青一块紫一块的,几处牙印高高的红肿起来。
顾云章从床底下摸出小钥匙,打开了锁着他的铁链。沈天理受了惊动,朦胧中睁开了双眼,怔怔的看向顾云章。
顾云章毫无感情的回望过去——他真的是不再喜欢沈天理了,说不出一个具体原因,只是从某一时刻起,那感情忽然就潮落一般退了下去。
他不想把沈天理放走,因为知道沈傲城如果见到儿子变成这副惨样,一定要仇恨自己。顾云章从小不知道父亲是个怎样的存在,如今见了沈傲城,他觉着父亲大概就是这样了。沈傲城的好心让他感到不安,但他也不愿伤害到沈傲城。
双方顶好是从此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不过自己把他那样大的一个胖儿子拐跑了,他怎么可能坐在家里不闻不问?
沈天理哑着嗓子开了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顾云章弯下腰,把双手合在了沈天理的颈部。
沈天理不能动,一动就是肌肤撕裂般的疼痛。恶狠狠的瞪着顾云章,他挣扎着说道:“你这个疯子!我家里对你那么好,你现在竟然恩将仇报的祸害我!”
顾云章神情平静的合紧双手。
沈天理的脸渐渐涨红了,他绝望而艰难的挤出声音:“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我看你怎么有脸去见我爸爸……”
顾云章在沈天理断气之前,松开了双手。
“还是不能杀……”他茫然的对自己说:“杀了他,不好对沈傲城交差……沈傲城给他儿子做衣裳时还想着我……”
因为顾云章存了这个心思,所以沈天理逃过一劫。
待沈天理缓过这口气后,顾云章蹲下来,看着对方的眼睛诚恳说道:“你要听话,否则我就弄死你!”
沈天理毕生没有受过这样的折磨苦楚,他那心里恨的黑血都翻了,也无言反驳,干脆就将一口带血的唾沫啐到了顾云章的脸上。
顾云章抬袖子擦了脸,而后抬手抓住了沈天理的头发:“我这就写信去把沈傲城叫过来,到时你们父子见了面,管好你的嘴。”
沈天理气喘吁吁的,又拼命啐了他一口。
顾云章很认真的告诉他:“如果你敢乱说,那我就先宰了沈傲城,然后把你送进矿里去等死。”
第57章 沈家父子
沈傲城在这一年的四月末接到了顾云章来信,信上说沈天理摔断了腿,恐怕一时半会儿的不能回家了。
沈天理不在家时,沈宅之内十分祥和宁静,沈傲城每天守着小杰,生活堪称怡然悠闲;但他既然身为父亲,对待孩子就不能过于厚此薄彼;虽然断了腿的那个总像一条充满敌意的驴,并且已经有了要打骂老子的趋势。
沈傲城拿着信嗟叹了一番,想着驴受了重伤,也有些心疼。
“小杰啊……”他对自己那瞎儿子说道:“你哥哥真是不让人省心,这在你顾叔叔那里住了没几天,又把腿给摔坏了。”
小杰站在他身边,穿着一身笔挺的格子小西装,手里拎着根盲杖:“那怎办呢?”
沈傲城弯腰摸摸他的脑袋:“怎办?他要是好好的,爸爸自然不管他;他现在受了伤,爸爸就得把他接回来了啊;哪能让外人伺候他呢?他事多脾气大,时间久了,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不烦么?”
小杰摸索着拉住他的衣袖:“那咱一起走,我可不要一个人留下来看家。”
沈傲城并不想带着小杰出门——世道不好,路上不太平,带着个瞎孩子太累赘;不过家里一个管事儿的人都没有,真要是把小杰留给听差老妈子,仿佛也的确是不大合适。
沈傲城给顾云章发去了电报,询问他如今的住址,要前来领走儿子。
顾云章在三天之后给了回应,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表示要去火车站迎接他。沈傲城一直觉着这顾云章有点畜生气,没想到这回还懂礼了,就也不在客气,当即回电说明了自己所乘列车的车次。
如此又过了两天,沈傲城领着小杰上了火车,直奔本溪湖市。
沈傲城猜到以顾云章的来历和本事,如果想要从日本人手中讨名利,并不是为难的事情;所以在车站中与他见面后,也并未对他的排场感到惊讶。
顾云章是从来不理睬小杰的,对沈傲城也亲切的有限。站在汽车门前,他欲言又止的看了对方两眼,又下意识的搓了搓手,末了也还是没话说,自己拉开车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你上车吧。”
沈傲城见他虽然穿戴体面,瞧着像个公子哥儿似的,然而一开口还是带着点野蛮意味,藏头露尾的显出了本来面目。
顾云章陪着沈家父子挤在了后排座位上。小杰怯生生的依靠在他父亲怀里,路上一声不吭;而沈傲城很泰然的居于中间,先是同顾云章聊了两句闲话,随即就问道:“我家那老大是不是又淘气了?”
顾云章紧挨他坐着,听闻此言就眼望前方答道:“是。”
沈傲城一手搂着小杰,继续问道:“他伤的重不重?说是折了骨头?”
顾云章镇定答道:“是的……摔了一跤,断了小腿。”
沈傲城这回真真切切的听到噩耗,不禁心痛的“哎哟”了一声,蹙着眉头叹道:“这孩子,这孩子!我早就说他走起路来连跑带跳的,没个样子,可他从来不听我的话!”随即又转向顾云章:“是怎么摔的跤?医生怎么说?以后会不会落下残疾啊?”
顾云章见他这样关切,心中就感到十分的不以为然,觉着沈天理不配受到如此疼爱。
“没事……”他漠不关心的答道:“不用担心。”
沈傲城在顾宅二楼,看到了自己的长子。
沈天理神情木然的委顿在轮椅中,身上套着一件薄绵便服,面色极其苍白。看到沈傲城后,他动作僵硬的仰起头来,轻声唤道:“爸爸。”
沈傲城以为他这回是遭了罪,精神上随之受到创伤,所以有些萎靡不振。快步走到轮椅前,他弯下腰抚摸了儿子的肩膀手臂:“老大,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这样不小心……从哪儿摔下来的,怎么连骨头都断了?”
沈天理斜眼望向顾云章,见他正死盯着自己,便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我、我是自己从二楼露台上掉下来的。”
沈傲城活了四十多岁,先前又走南闯北,何等精明;此刻他见儿子神情有异,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绝非是个单纯摔伤了的模样,心中就大起狐疑;但是表面不动声色,只直起腰来,回身向顾云章摇头叹气道:“老弟啊,我这个儿子真是让你费心照顾了。这样,我也不久留了,下午好像是有往北平去的火车,我这就带着他走吧!”
顾云章知道他是略有察觉,不过方才同行了一路,听他和蔼的絮絮叨叨,那感觉十分温暖舒适,倒让他一时不舍得放沈傲城离去了。
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他只能保证不让自己和沈傲城当面撕破脸皮;等到沈傲城离了他的掌握,再从沈天理那里得知了事情真相,那大概以后两人就真会变成陌路了。
反正是注定要一刀两断,那不如把期限再向后拖延几日。顾云章一直对沈傲城抱有好感——他难得能对旁人存有善意的。
“急什么?”他阴恻恻的正色答道:“天理的腿上还打着石膏,现在也不便上火车。留下来住几天吧。这房子很大,够你住的!”
沈傲城勉强笑道:“你老弟不要和我多礼,我们来日方长,过一阵子再来叨扰也是一样的。我从来不和你生份,你还怕我是在胡乱客气吗?”
顾云章忽然就有点气急败坏了:“不许走!你不给我面子么?”然后不等沈傲城出言,他气势汹汹的向旁边听差一挥手:“把他给我推走!然后下楼去收拾客房!”
沈傲城这回真是觉着不对劲了。
老弟、儿子一样的顾云章毫无预兆的变成了凶神恶煞,这委实让他感到有些失望和气恼,同时又心惊肉跳。他怀疑儿子那腿折的必是别有缘故,定与顾云章有关;只是这个时候,谁有胆子去直眉瞪眼的向顾云章提出质问呢?
沈傲城在生意场上磨练了这些年,早将性情磨的圆活无比;此刻见势不妙,他也绝不急赤白脸,依旧像春风一般的温和。带着小杰坐在客厅中的长沙发上,他态度轻松的开着玩笑:“老弟,你这么舍不得我?那我不走就是了,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事务在身,在哪里住不是住呢?留下来吃你一口,你不要嫌我这一家子就好。”
顾云章远远的靠墙站了,隔着相当的距离审视沈傲城。
沈傲城见他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心里就直打鼓,暗想难道这人重操旧业,又要干绑票的买卖了?那也没有把一家老小全绑了的,谁出去酬赎金啊?
顾云章很心乱。
他对沈傲城偏于冷淡,可是希望沈傲城对自己永远热情。他心中那少得可怜的善意被他拿出来反复的掂量,终究是觉着有些送不出手。
沈傲城把他当成个晚辈来照顾着,他也很愿意放低身段,享受一点父爱般的关怀。但他那性子太“独”了,万万再容不下沈天理和沈天杰。
所以他目前一方面不愿得罪沈家父亲,一方面又很想毙掉沈家儿子。
这两件事不能并存于世间,于是顾云章就烦恼了,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傲城觉着自己像个落入罗网中的小虫,东张西望的找不到出路。顾云章像条阴冷粘腻的毒蛇,在无形中游入他的世界,缓缓缠住他们父子三个,而且现在已经开始明显的用力勒紧了。
恐慌并没有让他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惶然失态。他一手领着小杰,像春水融化坚冰一样对顾云章谈笑风生,说出的字字句句都是轻快而温和的,企图让对方在不知不觉中放松神经。
然而顾云章面无表情,莫测高深。
顾云章在晚上带这父子两个出去吃饭。在雅间里,沈傲城搂着小杰和顾云章相对而坐,气氛倒也还算平和。
及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顾云章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你怕什么?我还能害你吗?”
沈傲城莫名其妙的笑了笑:“这话……是从何说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