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顾云章很享受来自沈傲城的教训,无论有理没理。在此之前,旁人对他不是喝斥谩骂就是俯首帖耳,他和外界几乎不曾有过平等的交流。而在另一方面,沈傲城认为如果自己能把顾云章感化的有点人气,那对人对己都有莫大的好处——最起码可以自保。

沈傲城这人放在哪里都是个人缘好的,活了四十多年,还没有受过恶评。只要顾云章长了一毫的人心,就绝不该加害于他。

傍晚时分,天气稍凉。沈傲城带着小杰在院子里散步,顾云章在楼前站着看了一会儿,后来不由自主的又蹲下了。

“我要是也有这么个爹……”他在心里默默思忖着:“那我现在一定会很有出息!”

这时小杰发出了一串笑声,直着目光向前跑去,沈傲城在后面追着他,大汗淋漓。小杰是不认路的,一个转弯冲向了顾云章——吃饱喝足长大的小孩子,健康灵活的很,沈傲城刚要出言喝止,可小杰已经一头扑进了顾云章的怀里。

这回小杰撞到生人,不禁也愣住了,向后仰过身体便要退,顾云章却是伸手搂住了他的小身体,同时抬眼打量了这孩子的面目。

小杰生的白皙清秀,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最像沈傲城。沈傲城的魅力就凝聚在那一双眼睛上——清澈的带着灵气,目光永远坦然而善良。

顾云章盯着小杰,心想这孩子不配留在二叔的身边。

此刻沈傲城也赶上来了。他见顾云章虎视眈眈的瞪着小杰,心中立刻暗叫不好,以为自家儿子让人给看上了!

殊不知这顾云章对待小杰,并非看上,而是极其的看不上。若不是碍着沈傲城站在面前,他真能下手把这孩子活活掐死!

正在顾云章对着小杰发狠之时,院外来了客人。

这位客人便装打扮,身后的随从挑着一担子时令瓜果。隔着院门见到了顾云章,他在黯淡暮色中垂下头,深深的躬下身去:“大哥。”

顾云章并没有很意外,一言不发的隔着铁栅栏门看向来人。

海长山保持着鞠躬的姿势,把腰弯了足有两分钟。

后来他在一片寂静中尴尬的直起身来,并不敢正视顾云章:“大哥,我来看看你。早就想来了,可是思来想去的,还是没敢露面。”

顾云章没说什么,只冷淡的挥了挥手,示意他走。

海长山迟疑着不肯离去,低声说道:“大哥,我对不住你。那次我不该把胖小子带走……我就是觉得咱们那时候太苦了,犯不上,想逼着你投降……没想到后来会成那样儿……”

顾云章不等他说完,便出言打断道:“沈天生算不得什么。”

海长山闭了嘴——他也觉得沈天生在顾云章那里,应该算不得一回事。

那能算上事的,也就是他自己了。

海长山知道自己愧对顾云章。这位小大哥不是个好人,可一直对他不差。

结果他反了顾云章两次。

第一次,顾云章饶了他;第二次——第二次都过去一年多了,他这才和顾云章见了面。他心里怯的很,怕顾云章翻脸不认人;可是顾云章好像并没有翻脸的意思。

顾云章根本就是一个无情而厌倦的态度,似乎是和过去一笔勾销了。

顾云章没有让海长山进门。海长山在门口呆站了许久,末了无法,只好讪讪离去了。

海长山现在带兵不打仗,比较清闲,所以有时间跑来本溪湖,在赵兴武家长久的做客。他回到赵家时,赵兴武正四脚着地的爬在地上,让三岁的女儿骑大马。见他回来了,赵兴武驮着女儿不得起身,只好仰着脑袋问他:“怎么样?”

海长山在赵家小女的脸蛋上轻拧了一把,然后就近坐在了椅子上:“没进去大门。”

赵兴武走兽似的叹了一口气:“算了吧,大哥现在过的也挺好,你就别去烦人了。”

海长山在自身无虞之时,对待顾云章还是很有好心的,故而此时就冷笑一声:“当个把头就好了?以他那个身份要是肯带兵,早连金山都挣下来了!”

赵兴武低头“唉”了一声:“带什么兵,你别去招他。”然后他回手托住女儿,费力的站了起来。

海长山在赵家安歇下不提,只说这顾云章,见到海长山后虽然表面淡漠,其实心中也起了几番波澜。

回想起前尘往事,他略有感慨,随即就想:“天生已经没了,二叔可不能再死了。”

二叔

沈傲城汗涔涔的熬过了这个夏天。在秋冬时节中,他恢复了常态,并且因为每日都要跑账房,所以还略略瘦了一点。

他胖的时候不甚胖,如今瘦的也很有限,根本不大显,只有顾云章看出来了。沈傲城身上那脂肪的流失似乎让他深觉心痛,后来他就时常在中午赶去账房,让沈傲城停工回家休息。

沈傲城干惯这项差事,倒也觉出了些许乐趣。面前摆着两个算盘,他双手一起上阵,狮子滚绣球似的打得噼里啪啦,算出数目后就抄起钢笔,在账簿上记下一笔。

大把头帐多,大账本子就有四套,想要全部理顺清楚,的确不是件易事。

顾云章站在门口,全身倚靠着门框,盯着沈傲城出声催促道:“走啊,二叔。”

沈傲城忙的头都不抬:“走不了,帐还没对完呢。”

顾云章懒洋洋的说道:“明天再对吧!”

沈傲城把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在本子上刷刷点点的写字:“今日事今日毕。”

顾云章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拖长声音呼唤道:“二叔,回家啊!”

沈傲城满眼数字,无心理他。

顾云章在门槛子上坐下了:“二叔?”

顾云章高一声低一声的喊了半天二叔,帐房里往来之人听在耳朵里,立时都对沈傲城肃然起敬,心想怪道能让他管账呢,原来是顾大把头的二叔啊!虽说是不同姓,但既然站在二叔这个辈分上了,那自然是与众不同,身份贵重了。

一传十、十传百,自此之后,沈傲城就成了全矿上的“二叔”,别说下面的小把头,就连赵兴武都追随潮流,自愿成为了他的侄子。沈傲城不明就里,回去还问顾云章:“这是怎么回事?谁见了我都喊二叔,连赵把头都这么叫,我看他也比我小不了几岁啊!”

顾云章最近犯了腿上旧伤,当着沈傲城的面把下身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拿着一贴膏药试探着往大腿上糊:“大小也不看年龄,赵兴武比我大了十多岁,我不一样做他大哥?大哥的二叔,不就是他们的二叔么!”

沈傲城走过去接下膏药,让顾云章跪到沙发上去:“那你下次当着众人,喊我一声祖宗。”

顾云章双手扶着沙发靠背,叉开双腿撅起屁股,口中笑了一声:“你想的美啊。”

沈傲城“啪”的一声,把膏药拍在了他的大腿内侧,然后一手扶着他的腿,一手按在那膏药上用力压了压:“位置对不对?”

顾云章的体温总是偏低,仿佛冷血动物,所以沈傲城那只柔软的手抚上时,给他的触感就分外温暖:“对。”

沈傲城没多想,贴好膏药后收回手去嗅了嗅,觉着自己沾染了满手的苦味;而顾云章失去了这唯一的热源,就若有所失的直起腰回过头去,颇为感伤的看了沈傲城一眼。

沈傲城逆光站在地板上,头发脸面都收拾的干干净净,大眼睛里清清澈澈的,他就年轻在这双眼睛里了。

沈傲城在顾宅的生活日渐舒适惬意起来。

他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年轻时因为头脑精明肯用心,所以能够立起一爿生意产业;现在年纪大了,精神也疲惫了,他没有力气再花心思,宁愿随波逐流的过日子。对他来讲,顾云章这人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出现的极其突兀,相处时极其难缠;不过现在也习惯了。

沈傲城觉得顾云章这人时而可恨、时而可怕、时而可厌、时而可怜。不过他还是年轻,和沈天理的年龄相仿佛;这让沈傲城对他至多是无可奈何,就像对沈天理那样,虽然时常感到无比的不满,但没有办法,憋着一肚子恶气睡一觉,第二天醒来也就好了。

这天傍晚,沈傲城和顾云章同桌吃饭,顺便提起了新年事宜,然后就吵起来了。

原因很简单:沈傲城要回北平过年,顾云章不让。

沈傲城都气笑了:“这叫什么道理?我卖给你了?”

顾云章答道:“你开个价,我买。”

沈傲城看他面色阴沉,那语气居高临下的十分不善,心中发怯之余,也恼火之极:“你当我是你家里听差打杂的?买,你买得起吗?”

顾云章看着他,神情十分严肃,绝非在开玩笑:“你开个价吧!”

沈傲城气的站起来:“云章,就算我真是你聘来的账房先生,你也没有这样对待我的道理!你这东西,平时好起来对我嬉皮笑脸,现在坏起来就像审问奴才一样,起码的礼貌都不懂!”

顾云章也跟着站了起来:“不许走!”

沈傲城扭身迈步,嘴里气愤愤的咕哝道:“我还非走不可了!”

顾云章见他要跑,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敢?!”

沈傲城用力一挣:“混小子,你放开我!”

顾云章见他一点也不听自己的话,心里又急又恨,下意识的就对他扬起了手。

沈傲城见此情景,动作顿时一僵。

顾云章那只手扬在半空,作势要打,可终究是收了回来,并没有打。

两个人互相瞪视着,顾云章是依旧的心如铁石,可沈傲城却是伤心的几乎有些窒息。

虽然他并非自愿留下,可在留下的日子里,他是真心的对顾云章好,希望顾云章能有点人样子,能体体面面的站到人前去——可顾云章这个畜生,现在竟要对他动手!

双方僵持片刻,顾云章回过味来,缓缓松开手。

“二叔……”他轻声唤道,很生硬的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我和你闹着玩儿呢。”

二叔神情落寞的叹了口气:“云章啊,你这样对我,也太不是人了。”

顾云章毕生挨过无数侮辱谩骂,可那些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句话来的厉害。他手足无措的望着沈傲城,仿佛迎头受了重击。

沈傲城低下头,心灰意冷的向房内走去。

沈傲城在小杰面前,并不流露出异常情绪来。

小杰坐在桌前,手握铅笔,他站在小杰身后,握着孩子的小手。一笔一划写字。

写了两大篇子,他觉着小杰那手心里也汗津津的了,就收走铅笔:“睡觉吧,今天不写了。”

小杰是个没主意的孩子,让睡觉就睡觉。沈傲城在黑夜中搂着儿子,睁大眼睛想着顾云章,后来就觉得冷,觉得没意思。

午夜时分,他在极度的失望中入睡了。

翌日凌晨,沈傲城在半睡半醒间,忽然觉着床褥一沉,随即身边冷了一下,是被子被掀开了。

他迷迷糊糊的伸手摸了一把,结果摸到了一具微凉的身体;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登时就回头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顾云章。

顾云章对他微笑着,同时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又指了指小杰,示意他噤声。

沈傲城放开小杰,转身面对了顾云章,压低声音问道:“你来干什么?”

顾云章长胳膊长腿的,很灵活的就将他揽进了自己怀里,随即手脚并用的缠住了他。

“二叔。”他微微探头,把嘴唇凑到沈傲城耳边:“我很喜欢你的,你不要走啊。”

碍着身边那个呼呼大睡的小杰,沈傲城果然不敢妄动:“你脾气太大,我伺候不了。”

顾云章并无意和他打嘴皮子官司,只是重复着轻声耳语道:“你听我的话,不要走啊。”然后仰起头来,在他眉心上亲了一口。

沈傲城觉着他这举动十分孩子气,心里那怒火也就在不知不觉间熄灭了:“你老大不小的,怎么还离不开我了?”

顾云章把沈傲城抱了个满怀,觉着很温暖,简直到了火热的程度。

沈傲城就此和顾云章讲了和。至于过年时的安排,沈傲城决定还是留在顾宅,到时发电报把沈天理也叫过来就是了。

后来电报发出去,沈天理拖了很久才回电,表示自己死也不来。

顾云章添了嗜好,开始在午夜或凌晨时分偷偷的往沈傲城床上钻。沈傲城先是觉得可笑,后来又觉着怪吓人的——顾云章行动起来也没个声音,时常就像蛇一样冰凉的游了上来。沈傲城撵了他几次,毫无效果;而且他还变本加厉的提议道:“一起睡吧!”

沈傲城照后背给了他一巴掌:“你是小孩子,要大人领着睡?”

顾云章不动声色的笑道:“反正你也要带着小杰,加我一个也不算多。”

沈傲城不假思索的答道:“没有三个人挤一张床的,你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要和小杰比。”

顾云章保持微笑,觉着自己真是该做点什么了!

顾云章很有耐心的等了三个月。在大年初五这一晚,本溪湖市区内灯火通明,满街鞭炮烟火放的好像开了锅,顾云章问沈傲城:“外面很热闹,你不带小杰出去走走?”

沈傲城站起来问道:“你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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