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顾云章摇头:“我不去。”

沈傲城欢欢喜喜的穿上外套,牵着小儿子的手对他点头一笑:“我走了,你看家吧!”

顾云章站在屋内,微笑着一点头:“好。”

第62章 风中之叶

本溪湖依靠大矿,是个新兴的城市,年节之时灯火如昼,真有喧天的繁华。沈傲城领着小杰欢欢喜喜走出去,可不到一个小时就惊慌失措的回了来。

有人在拥挤的地方放大麻雷子——也许是大麻雷子,也许是小炸弹,把小杰给崩了。

沈傲城仿佛是已经彻底崩溃——他抱着血淋淋的小杰,望着顾云章只是哆嗦。顾云章低头望去,见小杰那肚子都被炸开了,青紫色的肠子拖在厚呢西装外面,脑袋无力的后仰过去,不知道还有没有气息。

沈傲城双臂颤抖着托住小杰,先是紧闭着嘴发怔,末了忽然爆发似的哭喊了一声:“快叫医生啊!”

小杰在医院里断了气。

在此之前沈傲城满身血污,一直神经质的在医院走廊内走来走去,当噩耗从病房里传出来时,沈傲城停住脚步,神情堪称迷茫的望向了医生。

医生知道他这是受了刺激,所以极力回避和他正面交流,转而把目光放向坐在一旁长椅上的顾云章。顾云章会意的站起来走到沈傲城身边,清晰而温和的告诉他:“二叔,小杰死了。”

这话说的很明了,比医生那遮遮掩掩的通知更有刺激性。沈傲城睁大眼睛,气息战栗的哼了一声,随即眼前一黑,无意识的仆向地面。

顾云章眼疾手快,一把扶着了他,这时再看,就发现他已然晕过去了。

沈傲城无知无觉,只有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处缓缓滑落。

沈傲城在医生的治疗之下,于半小时后苏醒过来。

这时小杰已经被推进了停尸房之中,他被炸的开膛破肚,内脏都流了出来;护士还没有腾出手来为他缝合,只把肠子塞回他的肚中,又给他擦净了脸上七窍的血污。白布单子从头到脚的蒙上了,他看上去也是具囫囵的小尸首。

沈傲城失魂落魄的走进停尸房内。站在床前低头呆看了半晌,他弯腰伸手掀开白布单子,露出了小杰的面孔。

小杰脸色青白,神情惊惧,死不瞑目,瞧着几乎狰狞。

沈傲城凝视了这儿子片刻,后来就俯下身去,双手捧着这张小脸亲吻了几下。

热泪大滴的落在小杰的脸上,沈傲城剧烈的抽搐喘息着,从喉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哽咽声音。他的瞎儿子,他最爱的女人留下来的唯一骨血,他的小杰,没了!

昨天的这个时候,小杰还坐在桌前握着铅笔学习写字,现在……没了!

沈傲城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把脸埋在儿子身边,痛不欲生的大哭起来。

顾云章站在外间走廊里——站久了,有些累,就又找了张长椅坐下了。

房内的沈傲城还在痛哭,顾云章听的心旷神怡,甚至想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这时有人走过来了,是赵兴武。

赵兴武停在他近前,低声问道:“大哥,听说……二叔的儿子出事儿了?”

顾云章抬眼,向他很嘉许的一笑。

赵兴武也无声的笑着一点头:“那……那既然二叔现在正难过着,我就改天再去看他吧。大哥你坐着,我走了。”

顾云章向他伸出手:“有烟吗?”

赵兴武知道顾云章从来不抽烟,所以就愣了一下,随后伸手摸裤兜,把一只镀金烟盒和一个英国造打火机掏出来给他。顾云章全盘接受,而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从烟盒里拿起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燃,顾云章浅浅吸了一口,立刻就被呛的大咳起来。

捂着嘴起身快步走到走廊尽头,他扶着墙弯下腰去,一边笑一边吭吭的用力咳嗽,待到气息稍平之后,他把烟卷叼回口中,双手插兜迈步向外走去。

站在午夜时分的医院楼外,他一边吸烟一边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大笑,吭吭吭,哈哈哈!

沈傲城在停尸房内跪了一夜。

顾云章随着他守在医院里,可是并没有进去看他,只是独自在外面窃喜。及至到了清晨时分,他觉着沈傲城哀恸的够了,而且小杰的尸体也需要由专人处理一下,这才推开房门,探头进去唤道:“二叔,出来吧。”

沈傲城背对着他,毫无反应。

顾云章很快意的看了床上小杰一眼,而后缓步走到沈傲城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唤道:“二叔?”

沈傲城这才木然的转过脸来,抬眼看向了他。

顾云章在正视到他的面孔之时,不禁一惊——不过一夜的功夫,沈傲城那两鬓的短发都斑白了,眼中也失去了光华,憔悴的简直苍老了十岁!

顾云章手足无措的咽了口唾沫,然后把手插进沈傲城的腋下,奋力将他强行托了起来:“二叔,够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要跟着去吗?”

沈傲城痴痴呆呆的被他拖拽出了停尸房,一言不发,精神和目光都涣散了。

顾云章叫了一个随从,把沈傲城架出医院,塞进汽车,送回家中。

将沈傲城扶着坐在沙发上了,顾云章拧了一条热毛巾,一手托着他的后脑勺,一手用毛巾给他擦了一把脸。

擦到后来,沈傲城周身的血脉似乎是略微疏通了一点。他抬手按住覆在脸上的毛巾,无力的向后仰靠过去。

顾云章侧身面对着他,先是一下下摩挲着他的心口,后来有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二叔,别这样,你还有我呢,我陪你。”

沈傲城在热毛巾下再一次哭出声来,身体颤抖有如风中之叶。

小杰只是个小孩子,丧事上没有太多讲究,停放三天后便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眼下没有好墓地,沈傲城舍不得草草把他埋在异乡。

顾云章表示要为小杰报仇,并且的确找到了那个放大麻雷子的半大孩子,一顿棍棒将其打了个稀烂。沈傲城听了这话,毫无快意,只是摇头叹息:“你少做点孽吧。”

说这话时,他正虚弱的躺在床上。

他心里很难过——最爱的小儿子死了,后半生好像没了指望;而长子沈天理听说了这个消息,竟是连面都没露。

故而在小杰的骨灰被带回家中后,他立刻就病倒了。这病来势汹汹,让他毫无招架之力,险些一命呜呼;其间顾云章守在他身边,任劳任怨的照顾看护着他,偶尔也学着劝解两句,虽然劝的那话很不中听,一听就是没有心肝的人说出来的。

沈傲城卧病许久,直到这年的四月份才彻底痊愈。

他那一身肉都被病痛熬干了,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因为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所以格外积极的跑账房,极力要找些事情来填满头脑。走在外面,他依旧是体面而温和的二叔;可是到了无人之时,他常常会在拨打算盘记录账目之时忽然停手,无意识的发起呆来。

这天,他对顾云章叹道:“我老了,真的老了,脑子不够用了。”

顾云章从身后抱住了他:“老,有什么关系呢?”

沈傲城苦笑:“昨天的账目又出了错。我算了一辈子帐,现在算不清了。”

顾云章在手臂上加了力气,试探着勒住沈傲城:“算不清,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63章 幸福生活

五月份,赵兴武新添的胖儿子满月了。

这是他第一个儿子,宝贝的像眼珠子一样,所以要大张旗鼓的摆满月酒,满天下的散布喜气。海长山身在奉天,因为不敢贸然出现在本溪湖,只好托人给他送来了一副沉甸甸大金锁。赵兴武收了这一坨金子,又气又笑,跟他老婆嘀咕:“你看老海这个不着调的,送的玩意儿我都带不动——他倒是大方!”

赵太太先前在白家堡苦守寒窑,好容易把赵兴武等了回去,如今苦尽甘来,望着大金块子就嘻嘻的笑,喜悦的几乎有些恍惚。

满月酒的前一天,顾云章把赵兴武叫到了家中。

顾宅有间专放账簿的屋子,里面摆放了书架桌椅、文房四宝,算是书房。顾云章坐在桌子后头,见赵兴武站在面前了,就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扔在桌子上:“听说你儿子满月了,好事啊!”

赵兴武知道顾云章的行事作风,此刻就捡起那几张纸,嘴里刚要道谢,可是目光落到纸上这么一看,他登时有点发慌:“唉哟,大哥,你这给的太多了,我不能要。”

顾云章挥了挥手:“拿走吧,你应得的。”

赵兴武把纸放回桌上,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苦着脸压低声音道:“那本来就是个容易事儿,我也没出什么力,哪里算应得呢?别,大哥,你快把这个收回去,这我不能要。”

顾云章“哗啦”一声推上抽屉,抬头望向赵兴武:“事儿是不难,难得你干的利索。应不应得的我说了算,你赶紧拿走吧!”

赵兴武很为难的拿起那一沓子房契,六神无主的告辞而去。

回到家后,他对老婆犹犹豫豫的说道:“哎,大哥也给咱礼了,是房子。”

赵太太一听这礼越收越大,乐的合不拢嘴:“天爷,他给了咱一所房?哪儿的房子?大不大?”

赵兴武把房契掏出来放在老婆面前:“不是一所房,是一片房……在秦皇岛,能有个四十多间。你把我那算盘拿出来,我看看这一年能得多少房租!”

自从小杰死后,顾云章觉着自己是更喜欢沈傲城了。

沈傲城天生一张“孩儿面”,圆脸大眼睛的,本是个很显年轻的相貌。但经过了这么一场打击,他真是再也年轻不起来了。

他看起来异常的瘦削憔悴,行动举止间也带出了沧桑老态,两鬓那花白短发因为上了生发油,所以在一丝不苟之余愈发白的刺目。

顾云章很疼惜沈傲城,愿意成天跟着他,清晨从家里追到矿上,傍晚再从矿上追回家里。及至入了夜,沈傲城洗漱过后想要上床睡觉,结果走到床前放眼一看,就见被窝里露出了顾云章的脑袋。

这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虽然沈傲城一直觉得两个大男人没有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的道理,但顾云章理直气壮的先是要来“陪陪他”,遭到拒绝后又恼羞成怒的质问:“你原来也带过小杰睡觉,现在怎么就容不下我了?都是一样的晚辈,你是不是看不上我?”

沈傲城发现顾云章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气的反驳道:“那能一样吗?小杰还小呢!”

顾云章沉着脸钻进被窝里:“我也比你小得多。”

躺下之后他思索了一下,随即又补充道:“我洗过澡了,不脏,你别嫌我!”

沈傲城一听这话,心就软了。

“不要胡说。”他掀开被子坐在了床边:“我嫌你干什么?”

这样的闹剧反复上演了几次后,沈傲城宣告投降,再不去驱赶顾云章。而顾云章舒舒服服的躺在沈傲城身边,在棉被下和对方手拉着手睡觉。

床下箱子里摆放着沈天杰的骨灰坛。顾云章身上杀气太重,鬼也怕他。他安安稳稳的一觉睡到大天亮,连梦都不做一个。

顾云章现在很幸福。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安逸满足过。像本地所有发大财的把头一样,他几近疯狂的买房置地,在一两年内就成为了一名产业惊人的大地主。为了更快速的积累财富,他对待下面矿工如同凶神,吸血抽髓的大肆压榨出苦人们的最后一滴油。八十川少将曾在这年的秋天过来看过他一次——顾云章的本相让他深感愕然,而愕然之后,又是绝对的安心。

一九四二年的新年,顾云章陪同沈傲城回到了北平。沈天理的“顾云章恐惧症”还没有痊愈,听说这两人来了,他登时便提着箱子去了天津避难。

沈傲城没有见到儿子,以为沈天理是厌烦自己,就长吁短叹,十分伤心。在这种孤家寡人的状态下,他不得已的把全部感情放在了顾云章身上。而顾云章像一只嗷嗷待哺的雏鸟,张大嘴巴等待已久,如今一旦看出苗头来,就探头一口叨住了沈傲城,死活都不松开了!

沈傲城对顾云章说:“天理现在除了要钱,平日从不主动给我写一封信。”

顾云章笑道:“要钱,就给他钱;你没有钱,我替你给。”

沈傲城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现在咱们两个天天守在一起,倒像是一对真正的亲人了。”

顾云章依旧是笑:“我一直当你是我亲人,就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沈傲城沉默良久,后来问道:“你怎么会和我这样好?”

顾云章答道:“我看你是个好人,我喜欢你。”

这回沈傲城也笑了:“你这小子说话真怪,见了好人就喜欢,那你在这世上可喜欢的人就太多了!”

顾云章正色道:“没有,没有几个好人。”

在北平胡逛了一通,这两人回到本溪湖,继续过那富足生活。沈傲城再无其它心思,一心一意的教导关怀顾云章,把他当成小老弟大侄子那样来爱护。顾云章则好像是狗熊落进了蜂蜜桶里,从头甜到脚、从里甜到外,在自己快乐的同时,身上也略多了几分人气,接人待物也晓得讲些礼貌了。

沈傲城对于自身是没有什么期望的了,只愿把顾云章改造成一个上等人。他按照最时兴的样子为顾云章订制西装,极力的想让顾云章变成一位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绅士。可惜几番努力过后,顾云章只被他训练成一张很好看的招贴画,一旦动作起来,仍然还是要原形毕露。

这天上午他随着顾云章前去总办大楼报账,账目繁复,其中有几笔顾云章说不清楚,干脆就让他代劳,自己留在车内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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