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啸东既然知晓了顾云章的行踪,那也就能轻易打探出顾宅的位置。这日上午春风拂面,他换了一身便装,腰间掖了一把小手枪,手中提着一根硬木手杖,带着一车卫士前往顾宅做客去了。
顾宅是所体面洋楼,门口也有卫兵侍立。葛啸东在院前下车之后,也不等人通报,昂首挺胸公然硬闯进去。那卫兵意意思思的不敢动武,一味的只是阻拦,结果被他用手杖杵了个跟头。旁边同伴见情形不对,便飞跑入楼,想要去通报顾云章。
顾云章的确是在家的,然而此刻不知所踪。沈傲城倒是正在楼下客厅中看报,这时就只好承担起待客之职,起身迎将出去,见面笑道:“哦,是葛军长来了,请进请进。”
葛啸东在家中和老父攀谈,知道这沈傲城先前是个阔绰商人,沦陷后没能跑出去,看他现在人模狗样的,想必也和日本人有些交情,心中便有些不屑,可因辈分在那里摆着,葛老太爷又一直夸他人好,所以葛啸东勉为其难,倒也放出些和蔼声色来:“沈先生,我来的冒昧了。”
沈傲城见谁都能有说有笑的,如今虽知顾云章同这葛啸东是一对生死冤家,但因不清楚内情,故而也就糊涂着敷衍道:“哪里哪里,你请坐,葛老太爷近来可好?上次见了一面后,我一直打算去拜访他老先生,只是挨了云章一闷棍,现在也不便出门。”
葛啸东微笑着坐下了,眼中看沈傲城里里外外的指使听差端茶送水,俨然一派主人翁的态度;耳中听他笑模笑样的侃侃而谈,云章长云章短,口吻仿佛顾宅的老太爷。
压下心中疑惑,他闲闲的问道:“沈先生上次被顾云章打了一下,那伤要不要紧?”
沈傲城将茶几上的一杯茶推到葛啸东面前:“别提了,几乎打碎了骨头,现在还不敢乱动呢。”然后扭头吩咐听差道:“去把云章找过来。”
听差垂着双手规规矩矩的答道:“二叔老爷,顾爷……那个不知道在哪儿呢。”
沈傲城想了想:“你上厨房看看去。”
听差答应一声,当即领命而去。
葛啸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吟吟的问道:“沈先生和顾云章有亲戚关系?”
沈傲城答道:“哪有什么亲戚关系,云章先前认识我的一个侄子,所以后来也跟着胡叫我一声二叔。说起来,我和他似乎也是有缘,他这孩子……”他抬头对着葛啸东一笑:“我知道你们是对头,那年在西山不是还曾大打过一场么?不过话说回来,云章平时的脾气倒也没有这么坏;我想你们之间大概是有个结,想法子解开就好啦!”
葛啸东见他说起话来温和有礼,而且语中带笑,让人不由得就感到欢喜,便在心中掂量忖度了一番,嘴上则是淡淡答道:“顾云章,我是很了解的。你说他脾气好,那我可是不敢苟同。”
沈傲城看他不阴不阳的,心里却也有些不快,想要维护顾云章几句:“你们有冲突,一见面便生摩擦,他自然不能对你和蔼可亲了。”
葛啸东满怀问号,可是又不好单刀直入的发问,正在组织语言之时,顾云章来了——他果然是在厨房里。
今天是个和暖天气,顾云章又是个不怕冷的,身上就只穿了长裤衬衫。葛啸东抬头望向门口,就见他一瘸一拐的走进来,且行且从身上解下围裙,团成一团扔向后面的听差怀中。
停在沈傲城身后,他满怀敌意的看着葛啸东:“你来干什么?”
葛啸东从怀里抽出一张折好的红色烫金硬纸片:“给你送请柬,李主任召开的晚宴,另外再叙叙旧。”
顾云章在沙发后探身伸手,一把抄过那张请柬,先自己打开看了看,发现上面那几个正楷都是生面孔,就习以为常的弯下腰去,同沈傲城耳鬓厮磨的同看请柬内容:“二叔,这写的都是什么?”
沈傲城嗅到他身上的葱花气味,就抬手在他那头脸上摸了一把:“到厨房去胡闹什么?有厨子做饭菜,我不稀罕你那点手艺。”而后接过请柬,低声为他念了一遍。
葛啸东冷眼旁观,心里感觉十分不对劲。
这二人亲近倒也罢了,问题是他们居然亲近的如此自然!葛啸东还未见过顾云章曾对谁表示出如此的好意——况且这两位父子不父子,兄弟不兄弟,朋友不朋友,拍拍打打的算是什么关系?!
葛啸东因为心里在琢磨沈傲城,所以那目光也就盯在了沈傲城身上。顾云章一时留意到了,便直起腰来,护卫似的把手搭在沈傲城的肩膀上:“你还不走?”
沈傲城回头看了顾云章一眼,轻声斥道:“云章,这是怎么说话呢?”
顾云章把手移到了沈傲城的颈部,仿佛是要拎着脖子把他藏到身后,眼睛倒还是望着葛啸东的:“你马上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葛啸东见他如此无礼,下意识的就想站起身来动手——和顾云章是讲不出道理来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直接把他打趴下!
不过他心思一转,却又压下了歹念,十分镇定的起身答道:“我有心和你修好,你却是不识抬举,那我也没有办法了。告辞。”
顾云章碍着沈傲城在场,也不肯妄动;拖着那条犯了旧伤的右腿,他侧身对着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还以为这是当初?现在我不比你差什么,你没有资格来抬举我!”
葛啸东站起身来,看了顾云章那条瘸腿一眼,而后迈步而行,头也不回的冷笑道:“杂牌军的上将,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顾云章气的踉跄跟上,刚要说话,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意思,就压下了胸中怒火,直瞪瞪的望着葛啸东扬长而去。
顾云章威风了这几年,现在不但变得好逸恶劳,而且连挨骂忍气受委屈的本事都小了。他看了葛啸东就浑身起反应,恨不能扑上去撕碎了他。又因他无法真去撕碎对方,所以越想越气,直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过来的匆忙,手杖也落在了厨房,此刻就只好摇摇晃晃的往外走。沈傲城赶上去拉住了他:“你到处跑什么?坐一会儿不好么?”
顾云章回过头来,神情惨然的看着他:“我那儿的饭刚做了一半……”
“你怎么还抢上厨子的生意了?好端端的做什么饭?哪有男子汉泡在厨房里的?”
顾云章慢慢的走到沙发前坐下,自己低头咕哝道:“我是单给你做的。”
沈傲城先前问过他和葛啸东之间的过往,顾云章不肯说,他也就不再多言。此刻他转身也找地方坐下了,自己笑着叹道:“你还懂得孝敬我老人家了?唉,烟熏火燎的,何必呢?我吃什么都是一样的嘛。还有,葛军长既然诚心来与你讲和了,那你也就给点面子,别这么活驴似的犯倔。就算真有深仇大恨,这八年都过去了,也该放下了,对不对?”
顾云章听到这里,忽然激动起来,气冲冲的对着沈傲城怒道:“怎么是我不给面子?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在欺负我,我甩都甩不开!你懂什么?他就是看不得我好,他就是想要逼死我!你看他现在还要找上门来!我都是军长了,我都是将军了,他还有胆子找上门来!他从来不把我当人看!他当我是条狗的!”
第71章 酒会
这日下午,顾云章在家中穿上那套新军服,准备出门去参加李主任举办的。沈傲城监工一般在旁边晃来晃去,不时的走过去为他正一正领带,扯一扯衣襟,紧一紧腰带。一时打扮完毕了,他后退两步审视了顾云章,自己点头含笑赞道:“好啊,漂亮!”
顾云章的确是漂亮,可惜右腿犯了旧伤,走起路来很不得力,需要拄着手杖来保持平衡。踱到沈傲城面前停住,他忽然伸手,将对方抱了个满怀。
“二叔……”他挨挨蹭蹭的仿佛是要撒娇:“你在家等着,我去露个面就回来。”
沈傲城拍拍他的后背,心里倒是觉着有些别扭:“为什么急着回来?别人不走,你也不要提前走,合群一点。”
顾云章低头,在沈傲城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沈傲城头发都要竖起来,立刻就一把将他推开斥道:“又来了!三十多岁的人了,肉不肉麻?”
顾云章觉得很幸福快乐,丝毫没有肉麻感觉。如果沈傲城现在啐他个满脸花,他大概也是春夜喜雨。
顾云章在家中又缠绵良久,末了才依依不舍的离去了。沈傲城坐在楼下的客厅中读了一张报纸,起身又在窗前阳光中来回踱了几步,深感无聊,又怀揣着满腹心事,思来想去后,他命听差备车,决定再去瞧瞧沈天理。
在路上,沈傲城酝酿了一肚皮金玉良言,想要劝着沈天理学好上进,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及至他进了沈宅大门,发现沈天理是刚刚起床,正蓬着头发坐在家中吃饭。父子两个相对无言,沈天理一手拿着筷子,莫名其妙的对着沈傲城发呆。
沈傲城无可奈何,只好自己找地方坐下了:“老大,你怎么成了夜猫子,傍晚时候吃早饭?”
沈天理打了个嗝儿,自己也坐了。
沈傲城见他养的白白胖胖,几年不见,明显又长的高大了一些,生着一个很富态的相貌,正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好小子,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成了一个好吃懒做的夜猫子。
“你吃完了?”他又问。
沈天理把油腻腻的筷子随手放在沙发前的花梨木小几上:“吃完了。”
沈傲城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老大,爸爸这一趟来,也没有别的事,是专门要说些讨厌话来让你听了不高兴的。”
沈天理探头向门口看了看:“顾云章没来?”
沈傲城自顾自的继续说道:“爸爸当年是对不住你们母子,总也不回家,委屈你们了。但我对你们没有坏心,你是我儿子,我不图你给我养老送终,只希望等我没了,你还能自强自立的活下去。咱们家虽说不穷,可也富的有限,想要给你留些土地,可又偏赶上乱世,土地也不是个稳当饭碗。我……”
沈天理没心思听他长篇大论的抚今思昔,愣头愣脑的出言打断了他的话:“爸爸,你在顾云章那里做什么?”
沈傲城见他居然还关心起自己了,便立刻转移话题答道:“我原来是给云章管账,现在没帐可管,我就闲下来了。老大,不是我拿你和别人比,你看云章也不比你年长许多,出身可比你苦一万倍,但现在也混出了名堂,你……”
沈傲城生平最擅长扯闲篇儿,如今因是有话可说,就更讲的有条有理,滔滔不绝。沈天理看了他几眼,心中转了几个圈儿,后来就暗暗对自己摇了头,感觉凭自家老父这把年纪,在顾云章那里应该还是很安全的。
“爸爸!”他低下头,很突兀的开了口:“别给顾云章做事了,他不是好人。”
沈傲城哑然失笑:“他的确是不大干好事,但是对咱们家一直不坏啊。”
沈天理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沉默良久后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仿佛是欲言又止。
沈傲城觉出了不对劲:“老大,你有话要说?”
沈天理把目光垂向了地面,面无表情的出了声:“爸爸,顾云章……喜欢男人。”
沈傲城一直认为顾云章不过是玩玩小戏子,嗜好而已,无伤大雅;故而此刻就笑道:“是,我知道,不过这是他的私事,外人也不好评论的。”
沈天理那脸上换了一副惫懒神情,是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勇气:“他欺负过我,就是在我第一次去本溪湖的时候。”
沈傲城的笑意顿时就僵在了脸上。
沈天理撩了他父亲一眼,似乎是认为老爹没能保护好自己,也是有责任的。为了表明自己的坚强与不在乎,他故意淡淡说道:“我不肯,他就打我。我的腿不是自己摔折的,是他用木棒敲断的。”
他抬起头面向了沈傲城:“所以我这些年我再也不敢去本溪湖,小杰死了,我也没去。”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谁知道小杰是怎么死的呢!多大的鞭炮才能崩死人啊,我简直怀疑是顾云章在其中动了手脚。他那种人,杀人就像玩儿一样,说下手就下手。”
沈傲城直愣愣的望着儿子,连呼吸都停滞了。
沈天理难得能和父亲单独面对,索性将心中话语一股脑儿的全倒出来:“那时候他先打断了我的腿,然后就写信把你叫了过去。我本以为他是要对咱们家谋财害命,可看你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不但没破财,还从他那儿赚了不少,我就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随即他的声音低下去:“也许他那时候惦记着小杰,可小杰不听话,所以被他害死了——反正他总不能惦记你老太爷吧?!”
沈傲城浑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面孔铁青,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死了,变成了两粒无神的黑棋子儿。
顾云章和顾常棣在李主任的公馆门口相遇了。顾常棣对他十分亲热,见面后便有说有笑,与他同往里走。
顾云章不善寒暄,和这交际场合有些格格不入,加之他和赴宴宾客们不熟,所以更不便孤身一人乱走。在顾常棣的引荐下见了李主任,他勉为其难的说出两句人话,随即落荒而逃,自己找个角落坐下了。
从糖盘子里捡出颗水果硬糖剥开来送入口中,他在一片甜蜜中旁观了眼前这场繁华情境,心里也觉着怪有意思的——没想到啊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一天能攀到这里来抛头露面。
顾云章有滋有味的含着那块糖,正是得意之时,忽然有一名高大身材的军官走过来停在他面前,笑嘻嘻的弯下了腰:“哎?你不是顾老弟吗?”
顾云章抬头看着来人,见这是个相貌端正的汉子,介于眼熟和陌生之间,便要起不起的欠了一下身:“你……”
那军官摘下头上军帽,完全露出了本来面目:“我是李世尧,咱们当年在西山赵将军别墅里见过面的,八年不见,你不认识我了吧?”
顾云章记性好,一听这话就立刻想起来了:“哦……是李师长。”
李世尧一歪身在旁边坐下了,开门见山的笑道:“顾老弟,你行啊,现在发达的很嘛!”
顾云章想了想,忽然问道:“张小山呢?”
李世尧没料到他会问到这里:“呃……他在南边呢!”然后拉着身下椅子向他靠近了一点,压低声音问道:“老弟,我问你个事儿啊——咱坦白的讲,你这些年一直都是在这沦陷区混过来的,现在当了军长,外边有没有人反你?”
顾云章含着糖块疑惑道:“反我干什么?”
原来这李世尧有一位至亲好友,先前乃是伪蒙政府里的高官,如今抗战胜利,就落到了一个焦头烂额的窘境。李世尧心想这顾云章也是在日本人的手下讨过生活的,如今一步登天成了上将,其中自然有个妙法,所以就想来请教一番。这两人缠杂不清的交流了一番,说了个乱七八糟;李世尧觉着像顾云章这样身份的人,理所当然的要饱受抨击;而顾云章理直气壮,认为自己并无短处可惹人笑骂。双方谈到最后,各自摸不清头脑;末了顾云章大概明白了李世尧的心事,便从对方递过来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卷,随即摸出打火机先给自己点上了:“这没有什么难的,来一个毙一个,过两天门口就清静了。”
话音落下,他见李世尧叼着根烟卷,愣怔怔的看着自己,就反应过来,伸手向对方“啪”的一声按燃了打火机,火苗子蹿起来,险些燎了李世尧的眉毛。
李世尧向后一躲吸燃了烟卷,然后在烟雾中望着顾云章那张神情淡定的面孔,感觉这小子的脑袋里大概只有一根筋,自己方才连说带讲的那一大套基本属于对牛弹琴了。
葛啸东站在李公馆这大客厅的门口,远远看见顾云章和李世尧各叼着一根烟,正在近距离的大眼瞪小眼。
李世尧在军中是位著名的老兵油子,能打仗,也能搜刮,一贯的无组织无纪律,所以一直未能高升。葛啸东很不愿意顾云章和这种人接触,潜意识中怕顾云章学坏了。
本来就已经够坏了,可不能再坏下去了。
这时顾常棣端着一杯酒走过来,微笑着向他一点头:“老葛,你这是才来?”
葛啸东收回目光,看了顾常棣一眼:“哪里,我方才在楼上和李主任谈话来着。”
顾常棣笑道:“李主任对你是很高看的。”
这顾常棣出身于外交官世家,算是个名门之后,在交友一道上,和葛啸东倒是同等阶级的人物,所以两人交流起来极其顺畅。葛啸东常年的把眼睛顶到额角上,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但对顾常棣,倒是一直挑不出什么错处。此刻听了对方的笑语,他很西洋化的一耸肩膀,翘起嘴角懒洋洋的笑了一下:“不要说我,我在官场上到此为止就很好,绝没有出将入相的打算。你在顾云章那里如何?”
顾常棣蹙起一边眉毛想了一下,后来就摇头笑道:“谈不拢。”
葛啸东含着那一点笑意,闲闲说道:“我是和他打累了,今天正好都在,你来做个和事老吧!”
顾常棣摸着下巴,依旧是笑:“我么?承你这样高看我,那我就来试一试。哈哈,希望这位顾将军不要当众让我下不来台啊!”
葛啸东这时回身对门旁听差吩咐道:“去外面把我的副官叫过来。“顾常棣托着那杯洋酒,施施然的走去了顾云章面前,欢声笑语的好一阵寒暄。李世尧见状,便识相退下。而葛啸东从暗处望去,就见顾云章端坐在沙发之上,腰背笔直,双手扶膝,叼着一根烟仰起头,非常认真的在聆听顾常棣的言语,看起来像一只油光水滑的小狗。
这时他的副官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军座,您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