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他一直当顾云章是个不听话的小野兽——虽然是不听话,可也没关系,因为总觉得那是属于自己的,无论是好是坏,总是自己的。
他忘记了顾云章会成长,忘记了顾云章在成长到足够的程度之后,也会像正常人一样生出种种欲望。他能够接受顾云章杀人放火,可是万万看不得他和旁人搂抱着亲嘴!
脱下白手套擦了左眼泪水,他扬起右手,夹着风声扇向顾云章的面颊:“混账!你还有脸和我说话?!”
葛啸东出手够快,顾云章刚要躲闪,耳边只听“啪”的一声巨响,早挨了个结实嘴巴。这时沈傲城从汽车那边推门下来了,正看到顾云章被人打了个响亮耳光,而行凶者乃是葛啸东,就又气又怕的绕过汽车挤上前去:“葛军长,云章,这怎么见面就打?”
葛啸东仿佛是没想到沈傲城也在,他颇为惊异的放出目光审视了对方,同时嘴上冷笑一声:“哟,原来你们这一路是三人行啊!沈先生,没想到你偌大的年纪,竟然也干这种事情,我评你一句为老不尊,不算过分吧?”
沈傲城没听懂这话,脑筋转了一圈才明白过来,顿时又羞又恼:“这、这……葛军长,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再说这是云章的私事,你也没有资格多管吧?”
葛啸东十分不屑的从鼻孔中呼出凉气:“沈先生,家父在我面前一向对你赞许有佳,我几乎相信了,没想到原来你还肯干这种勾当,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呀!”
这回没等沈傲城答话,葛啸东身后的一位甘高参忽然大喝一声扑上来:“顾军长,别动枪!”
这位甘高参眼尖手快,一边攥住顾云章的手腕,一边回头对着同伴大声疾呼道:“还愣着干什么?先把这两位的枪给下了!动枪是要出人命的呀!”
甘高参言之有理,后方一位高大身材的何师长就上前一步去夺葛啸东的枪。葛啸东先还不给,拉锯战似的僵持不下,哪晓得顾云章在甘高参的禁锢中踢出一脚,正蹬在了他的肚子上,痛得他“哎哟”一声,心头怒火更上了一个台阶。
沈傲城就怕顾云章和葛啸东冲突,因和葛啸东谈不出结果来,他就转而去劝顾云章道:“云章,算了算了,你别闹啦!”
顾云章半边脸红通通的,是被扇了耳光的后遗症;对着沈傲城一瞪眼睛,他怒气冲冲的大声道:“二叔,你给我让开!”
沈傲城还要罗嗦,然而他身后的葛啸东在挨了一脚之后,为了报复,也抬腿踢了出去,结果正踹在沈傲城的屁股上。那沈傲城一辈子养尊处优,又有点年纪了,哪受得了这个?当即就一个马趴扑在了顾云章胸前。
顾云章素来都把沈傲城供在头顶的,如今见他竟挨了葛啸东的打,登时狂怒起来,先回身把搂着自己的甘高参推了个跟头,而后一把推开沈傲城,气势汹汹的就扑向了葛啸东。葛啸东见招接招,挣开何师长的束缚迎了上去,且采取蒙古摔跤的招法,上面抱住顾云章的腰身,下面脚上就使了绊子。
葛啸东是有功夫的,要是认真打起来,那威力很是不小;但顾云章死缠烂打,专挑要害处下狠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甘高参和何师长拎着顾葛二人的武器,站在旁边目瞪口呆,不敢再上前劝架;而另一位英俊潇洒的杜师长见状就摘下军帽,显然也是惊诧莫名。后面两方的警卫团见这里起了战事,各自涌上来想要护主;甘高参见这是要闹大,就回身赶鸭子似的将两只手挥动不止:“长官的私人恩怨,和你们有什么关系?都回去,回去,别跟着凑热闹!立正,向后转,齐步走——你们倒是走哇!!”
甘高参做惯高官,凭着自己那通身的气派,吼破喉咙才压制住了下面士兵。脱下手套擦了擦额上的热汗,他回头一瞧,就见何师长漠不关心的拎着几只手枪站在一旁,而葛啸东和顾云章互相搂抱着摔下土路,一路黄烟的就滚到了路基下那残雪衰草之中。
承德市外的这条土路虽然不济,但也还是特地铺出来的,路基大大高出两旁荒地。在经过一番翻滚之后,葛啸东被顾云章压在了下方,奋力反抗也没能起身,索性就一把紧抱住了对方,气喘吁吁的怒道:“混账东西,没想到你现在竟无耻到了这种地步!”
顾云章没理他,扭头忽见身边有一块小洗脸盆大的青石头,便愤然直起上身,用力端起石头要往对方头脸上砸下。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旁人都傻了眼,只有那位一表人才的杜师长早就瞧出异常,如今就飞奔着赶过来,口中用唐山话大叫道:“顾军长这是干啥啊?这么大石头砸王八么?快放下!”
顾云章哪里肯听,骑在葛啸东身上就将石头向下掼去。葛啸东下意识的闭眼抬手去挡,幸而此刻杜师长已然到来,强行把大石夺过去拼命扔开——石头太重,杜师长一位儒将,扔也扔不远,还险些砸了自己的脚面。而葛啸东趁此机会一跃而起,把顾云章硬生生的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
如今双方都是个手无寸铁的状态,打起架来是真正的肉搏。杜师长一个没拉住,这两人便又厮打在了一起。甘高参跑上来,就见葛啸东把顾云章按倒在地,又用双手抓住衣领将人向前拖了半米,然后就把对方那头顶狠狠撞向地上那块青石。
石头撞上头骨,发出沉闷的声响;顾云章一声不吭的挣扎踢打着,仿佛并未感到苦楚,脸上连点受痛的神情都没有。而葛啸东狠命的盯着他,手上下着死劲儿,却也是面无表情。
这两人把一场最激烈的斗殴进行成了默片。
甘高参年纪大了,体力不支;杜师长是书生从军,体力也不支;那位何师长的体力倒是充沛,然而一贯木然没眼力,也不晓得过来帮忙。这时另外几位文职军官只得出手,仗着人多,一起发力把葛啸东从顾云章身上拖了起来。
就在葛啸东起身的那一瞬,顾云章随手从草中抓起一条尖石,方向精准的直扎向对方的右眼。
那条尖石,确切来讲,算是一枚狭长的锋利石片,一刹那间就戳到了葛啸东的眼皮;而葛啸东本能的闭眼扭头,那石片便划破他的眼角,深割进了太阳穴处。
顾云章站起来,头顶的鲜血一股一股的流下,片刻就淌了满头满脸。
葛啸东立于前方,睁了眼睛望向他,脸上伤口狰狞、鲜血淋漓。
有人在一叠声的呼喊军医,那声音含混而遥远,仿佛与这两人全无关系。甘高参等人不敢再去批评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位,只是尽力弹压控制着事态;贝雪峻从车窗向外望去,十分安稳的做着缩头乌龟;而沈傲城跑到顾云章身边,用手帕为他满脸的擦血,越擦越多,手和手帕都被染红浸透了,哆嗦着继续擦。
“云章……”他心疼而心惊的想要把人拉走:“别傻站着了,先去把头包扎一下,走……听话,跟二叔走,别站在这里赌气了。”
顾云章没动地方,雕像似的瞪着葛啸东;而葛啸东听闻此言就大喝一声:“敢走?!”
顾云章听了这一声,那紧绷着的神经反倒松弛了。
“葛啸东。”他轻声说道:“你真讨厌。”
沈傲城拼着老命去拉扯顾云章的手臂,想要把人带走;然而顾云章仿佛脚下生了根,一动不动的要把话说完:“我看你才是贱,你贱透了!”
顾云章从来不说脏话,方才这一句真是堪称罕有。沈傲城看他眼神都直了,态度大异往常,就要死要活的用力拽他;杜师长见了,也走过来帮忙,连拖带架的把顾云章给弄走了。
顾云章想走,可是走不了,因为前方从解放区来的游击队把路给炸了。
甘高参是从北平行辕过来的,身为政治中心的人物,这时候就八面玲珑的纵横捭阖起来,请顾云章先回市区,等到道路疏通后再启程。顾云章见这姓甘的乃是行辕中的参谋长,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料想可以镇得住形势,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葛啸东也回到了汽车上——他在外接到长途电话,得知顾云章来了,就急三火四的往回赶,结果落得这么一个下场,险些失去眼珠子,或者是失去一条命。
太阳穴那种地方,可是能够轻易受伤的么?
军医在路上为葛啸东处理了伤口。那伤口是由浅入深划开的,照理说,就该缝合起来,以利愈合;然而那军医想的比较周到,担心一旦缝针以后会落下丑陋疤痕,于是只用药物纱布,将葛啸东打扮成了独眼海盗。
于是葛啸东的右眼闭在纱布下,左眼带着个青眼圈,形象十分可笑的带兵回城去了。
第83章 徒劳无功
承德城外起了小战争,顾云章迫不得已的耽搁下来,且在甘高参的安排下,搬到了一处空闲公馆内居住。
这晚他坐在房内吃晚饭,因见桌上有一道红烧大鲫鱼,就伸筷子把那鱼肚皮上的肉成片夹下来,小心翼翼的往沈傲城碗里送。沈傲城见状,用筷子去挡:“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顾云章笑道:“这儿没有刺。”
沈傲城听闻此言,那感觉也说不上是幸福还是心酸,忽然就感慨良多,又联想到了虽有如无的沈天理,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贝雪峻冷眼旁观——鱼的滋味的确是不错,不过顾云章现在形象不佳,着实是影响了他的食欲。
顾云章的脑袋在大青石那棱棱角角的撞击下,头皮破损的让人想起一只烂酸梨,医生用绷带和药水将他大半个脑袋都密密缠了起来,然而这似乎是让他感到十分不舒服,所以在今天早上他自作主张,把纱布拆掉了。
他下手没轻没重,取下纱布的时候顺带着撕扯了半干的血痂,搞得头上鲜血淋漓,把新近剃短了的头发都粘在了一起。贝雪峻第一眼看到时,真以为自己见了鬼,当即就有些作呕;沈傲城对此也是反应剧烈,围着顾云章转了能有十多圈,凝眉瞪眼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后来好容易才发出了声音:“你这傻子!要死么?”
贝雪峻喜欢过平和而舒适的生活,顾云章给了他舒适,但是不能给他平和。而且经过了上次城外大战,他虽是不明白葛顾二人之间的恩怨,不过当时的确是险些被葛啸东给毙了——这让他十分心惊,感觉跟着顾云章也不是那么百分之百的安全。
况且顾云章并不是盏省油的灯,一旦阴晴不定起来,也委实难哄。
贝雪峻食欲不振,吃了两口米饭便起身离席,回房歇着去了。沈傲城见桌上没了外人,便低声开口道:“云章,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你和葛啸东是因为什么解下的仇?这怎么见了面就开打呢?”
顾云章往嘴里扒了一口饭,含含糊糊的答道:“你老爷子管这个干什么?我懒得说,别问了。”
沈傲城放下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脖颈儿,又叹了口气:“别打了,我一看到你和他动手,这心就乱跳。”
顾云章依旧是吃:“不过是屁股上挨了一脚,心跟着乱跳什么?你别委屈,我不是也没轻饶了他?”
沈傲城听闻此言,不禁又叹了口气。
这时门外走来一名卫士,将份电报和密码本子双手送到沈傲城面前,口中却是向顾云章说话:“报告军座,秦皇岛赵参座来电。”
军座嚼的正酣,吃鱼都不吐刺;二叔接过电报又挥挥手,待卫士退下后就一字一字翻译起来,末了告诉顾云章道:“赵兴武打算回来一趟,另外那边去年的帐要总结一下,看来我还得再去一趟啊。”
顾云章立刻抬头:“你要走?”随即低下头:“别走,现在这仗是又打起来了,外边乱得很,你别离开我。”
沈傲城思忖着点点头:“那帐……朴光日一走,真没有脑子够用的人了。”
顾云章想了想,咽下口中鱼肉:“让贝雪峻去一趟,要说算账,他肯定是把好手。”
沈傲城别有用心的笑了,盯着顾云章问道:“你舍得放他走?”
顾云章很坦然的答道:“上次被葛啸东闹了那么一场,搞得我心里不舒服,连带着看他都不那么顺眼了。”
沈傲城听了这话,倒是深觉安慰:“贝先生没别的毛病,就是……花销太大了。”
贝雪峻一听顾云章要送他去秦皇岛帮忙,登时就乐了个心花怒放,一点犹豫都没有,欢天喜地的就启程了。顾云章怕他路上出事,导致自己那边算不清房租,还特地派了几名士兵随行保护;而贝雪峻在临行前腆着一张脸,又向顾云章要了一笔款子。
顾云章这边活的怡然自得,除了头皮疼痛之外毫无烦恼;沈傲城心中怜爱他,更是天天围着他转,将他当成儿子来疼。可与之相对应的,葛啸东那边却是郁气冲天,终日愤懑,真要呕出一口黑血来了。
中间人物甘高参心中惴惴,很怕这两位不顾大局闹起内讧,而顾云章本就是土匪出身,一旦被惹急了去投共,那可就更为糟糕。思及至此,他在市内有名的一家大馆子里摆了宴席,也不要名目,只说是聚一聚,请了城内众位有头有脸的高级军官前来会餐,其中自然也就有葛顾二位了。
宴席是晚上开始的,葛啸东从下午起就开始犯难——他是个要风采的人,可是因为太阳穴处的伤,他已经接连好几天没有洗脸了。
伤口没缝针,全凭皮肉自己长合,根本不敢用手在脸上乱摸乱搓,几天过下来,虽然没到蓬头垢面的程度,但瞧着多少和往常有些不同,至少是没有清爽相了。
葛啸东万分留神的洗净了一头短发,终于还是没敢碰脸;正在家中忧愁之时,白喜臣参谋过来了。
这位白参谋当年本是他的副官,因为一贯谨小慎微,所以如今也爬到了比较高的位置。白喜臣对葛啸东比较崇拜,虽然荣升参谋,但依旧放不下副官工作,今天就是特地来给他送春季新军服的。
进门后他见葛啸东颇为焦躁,便试试探探的出言询问了一声。葛啸东没多想,实话实说的倾诉了一番;而白喜臣听得之后,却是灵机一动,想出了主意。
葛啸东坐在窗前阳光充足处,闭着眼睛仰起了脸。
白喜臣颇为紧张的用镊子钳住一团药棉,浸透肥皂水后就力道极轻的擦向葛啸东的面孔。千辛万苦擦过一遍后,他拿起剃刀为对方刮掉下巴上的胡茬,然后换新棉球蘸了净水,重新擦拭起来。
葛啸东难得这样老实的端坐,脸上的神情也带有听天由命的意味,平静的简直带出一点孩子气。白喜臣看他仿佛情绪还不错,就忖度着出言说道:“军、军座啊,您对顾云章还——”
葛啸东皱起眉头,一摆手道:“不要提他。”
白喜臣沉默片刻,思前想后的,末了还是奓着胆子继续道:“军座隔了这么些年还能想着他,他要是但凡有一点人心,也不该把您伤成这样……”
葛啸东这次倒是做出了回答:“他当然不算个人,我也没有奢望着他能成人。”
“那您还……”
葛啸东又一摆手:“不要多话!”
白喜臣闭紧嘴巴,不敢再说了。
葛啸东虽然目前依旧是个独眼龙,但是洗过脸后状态还好,神采奕奕的就出门赴宴去了。
甘高参先把这两人分别安排在两桌,酒过三巡后才将这二位叫到一起,先说了许多又动听又亲热的体己话,后来就直白的问道:“你们两个给我句准话,以后能不能不打了?”
顾云章从开席到现在,一直没有正眼看过葛啸东,这时就轻声答道:“是他先来打我。”
葛啸东那姿态也是昂然:“怎么,我现在打不得你了?”
顾云章这回把目光转向葛啸东,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怎么不死呢?”
葛啸东愈发昂然:“你这种无知无耻之徒尚且苟活着,我何必要死?!”
甘高参这时也听出对错来了,就急得扭头向葛啸东使眼色:“葛军长不要动气嘛,要讲个和为贵嘛!对不对?再说按照年纪来讲,顾军长也是你的老弟,你这做兄长的,总该先退一步才好啊。”
葛啸东没理甘高参,面对着顾云章问道:“我要和你单独谈一谈!”
葛啸东现在是个很英武端庄的形象,可顾云章见了他就恶心,听到这句话后像被针刺了一般,登时扭头就走。葛啸东下意识的撵上一步,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左手,结果顾云章身体一颤,歇斯底里的猛一甩手。
葛啸东脸上挂不住了,张口刚要说些出格的话,然而随即反应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不能失了身份,便强行将那些话又咽了下去,只站在后方望着顾云章的背影,心中又气又痛,恨不能冲上去把对方打个骨断筋折,而后再拎着衣领拖走!
甘高参的美意落了一场空,顾云章和葛啸东依旧是一对生死冤家。葛啸东心里盘算着狠毒主意,几乎就要对顾云章动手;哪知此刻城外战事平息,那顾云章趁着甘高参还在,竟是堂而皇之的带着沈傲城启程离去了。
第84章 清洗
顾云章顺顺利利的回到了本溪湖,刚进市区就被海长山偷偷带人拦下了。
海长山像个贼似的向他打了报告,详细讲述了这些时日中顾常棣的恶行——擅自撤换军官,大肆渗透力量,无视队伍一贯的纪律,自作主张重订规矩;简直是要把顾云章的痕迹彻底抹掉。
“还不就是逼着咱们去给他卖命剿共?”海长山很气恼的说道:“我看他是要一口一口把队伍吞掉了!”
顾云章听闻此言,倒不甚激动,几乎就是面无表情:“知道了。”
海长山察言观色的瞄着他:“那……你就由着他胡搞下去?”
顾云章这两年生活安逸闲适,平日也会说说笑笑,显出几分人气,不过如今他心中有事,虽不会勃然变色,但那神情也不由自主的阴沉下来:“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