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葛啸东见他那手脚刚得了自由就胆敢向自己反击,便愤然将他一把扯过来,随即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勺,让他的面孔紧紧贴在了自己腹部。窒息着的顾云章奋力踢打起来,脚踝处的纱布上很快就渗出了血迹。

挣扎片刻后,他那手脚失了章法,变成了濒死的抽搐。

葛啸东在最后关头松了手。顾云章靠在他身前涨红着脸孔大口喘气,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涸。

顾云章在经过了这次失望之后,很有点万念俱灰的意思。葛啸东依旧用铐镣束缚着他,而他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倒是安稳下来,不再频繁的哭闹反抗了。

第107章 出逃

在这一年的秋季,顾云章得到了衣服。

葛啸东很满意于他的屈服,特地让裁缝用上好衣料为他赶制新装。小县城里的成衣店当然做不出什么时新样子,不过顾云章的人材相貌摆在那里,略一打扮便成了位风流弱质的小少爷。

葛啸东爱他到了极点,在家时便会除去他的镣铐,以便自己可以随时和他亲热。顾云章如今是愈发高挑了,已经隐隐越过他的肩膀——这样快的成长速度固然令人欣喜,但与此同时,因那营养能量消耗太快,所以身体单薄的很,而且常常夜里会闹腿疼。

葛啸东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在家是公子阔少,在外是团座大爷,从小到大饱受关照恭维,都自私自大惯了的,可现在也知道了爱护他人。听人说吃骨头长骨头,他便吩咐厨房每天熬骨头汤给顾云章喝。

顾云章现在晚上依旧横在床尾睡觉,葛啸东怕他夜里起身暗害自己,总用一条链子将他拴在黄铜床栏上;不过偶然在半睡半醒中听到顾云章腿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时,他也晓得起身解开顾云章,将他搂到自己被窝里,用滚热的手为他揉一揉膝盖。

顾云章的体温偏低,这时就经常在葛啸东的怀里瑟瑟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而葛啸东往往会先伸手捂住顾云章的嘴,然后再凑上去亲亲他的额头或眉毛。

葛啸东知道顾云章心里恨毒了自己——的确,自己不该用链子锁人,没有这个道理。他平时对外是个讲道理的人,这回的确是做错了。

可实在是没有办法,他也想让顾云章发自内心的服从跟随自己,但是顾云章的心在哪里,他至今为止没找着!

顾云章不再急火攻心的烦躁易怒了,他很累,需要休息一下。

同时他也不再对外界抱有任何指望;谁也救不了他,谁也没想来救他;他决定还是先这么熬着,反正葛啸东总不会弄死他——来日方长,他总有逃生的机会!

时光飞逝,转眼间又到了新年。葛老爷夫妇前往西安探望世交好友,而葛啸东趁此机会就留在林安县,不必回家尽孝去了。

他自己显然是很高兴,也不理睬部下们的凑趣邀请,每天只是守在家中摆弄顾云章。顾云章偌大一个少年,从早到晚不是躺在葛啸东怀里,就是坐在葛啸东腿上,倒像成了一个不会走路的奶娃一般。而葛啸东见他成日成夜不说一句话,总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就以为他是被自己打服了,心中倒也高兴,感觉颇为轻松。

葛啸东是名武夫,而且也乐于做一名武夫;但是他很怕顾云章会受到自己的影响。他很少在对方面前提起军中之事,对于身上的枪械子弹更是看管极严,从不乱放。

顾云章的示弱让他放了心,几乎以为太平岁月已然到来;然而在开春后不久,两个人又打了起来——葛啸东当然不会轻饶了他,用皮鞭将他抽了个皮开肉绽。

这回顾云章的反抗似乎是带有一点狂暴色彩了,不只是小孩子发脾气,而是夹杂了血腥与神经质的成分,带着浓重的疯狂意味。葛啸东见他忽然变本加厉的恶劣起来,索性将他绑在树上,用匕首一道道的在他身上划。他很疼,嘶吼着在在树上用力磨蹭,后背上的皮都被擦掉了,露出血淋淋的嫩肉来。

白喜臣有时候过来送新马鞭子,离着老远就听见院内响彻惨叫,就以为顾云章是要疯了。

然而顾云章终究没有疯——闹了大概两个多月后,他又安静下来。

这两个多月内,他受了无数非人的折磨,前胸后背尽是伤口,深深浅浅的结痂留疤,成了个惨不忍睹的模样。幸而葛啸东是不嫌这个的,眼看着顾云章落花流水的偃旗息鼓了,他就十分心疼的卸去了镣铐,让他舒舒服服的躺在凉席上养伤。顾云章原来很容易落泪,此时那眼睛也干了,再不像先前那么爱哭鼻子了。

夏末时节的一天傍晚,葛啸东穿着汗衫裤衩,盘腿坐在床头处。顾云章长长的趴在床上,正在摆弄那台手摇式留声机。

留声机沉重的摆放在竹席上,顾云章一手托腮,一手缓缓摇动手柄,让留声机内发出缓慢而怪异的声响。葛啸东先以为他是不会使用,特地教导他要转动的快一些,然而后来发现他这都是故意的——低沉恐怖的噪音似乎是更让他感到了兴味。

葛啸东没有阻拦他,因为知道他心里不愉快,是个烦躁不安的小囚徒。摸到蒲扇给自己扇了扇风,他百无聊赖的欠身伸手,抓住了顾云章的一只赤脚。

顾云章近年来都不大走路,偶尔下地也不过是从屋中踱进院内,所以双脚白皙柔软,十分洁净。葛啸东将其握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忽然出言命令道:“云章,过来。”

顾云章果然起身挪到了他面前。

葛啸东见顾云章低着头不看自己,只是用手指去抠那凉席上的竹丝,把指甲都抠的流了血,就一手攥住了他两只手腕,而后很和蔼的出了声:“云章,我们说说话吧。”

顾云章依旧低着头,嘴里咕哝了一句。

葛啸东没听清楚,微笑着探过头:“什么?说话大点儿声音,别像个小丫头似的。”

顾云章面无表情的垂着眼帘,这回的声音依旧是轻,但是一字一字咬的清楚了:“我恨你。”

葛啸东听了这三个字,气急反笑:“为什么?就因为你挨了我的打,就因为我不让你出去野跑?”

顾云章那神情有如木雕泥塑一般,一点感情的波动也没有:“我要走,出去要饭我也走。”

葛啸东见他居然和自己成句的对上话了,气恼之余又不愿放弃这个交流的机会,就压下怒火强作温和:“云章,我虽然脾气大下手重,可我都是为了你好;我喜欢你,要把你教导成人,以后来当我的左膀右臂,我的伴侣,你懂吗?”

顾云章木然的摇摇头,没滋没味的答道:“我宁愿出去要饭。”

葛啸东摸了摸他的短头发和脸蛋:“云章,你不愿和我一起做官发达,却想回去做叫花子?”随即他笑了一下:“云章,我不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小团长,你如果肯一心一意的跟着我,那我是永远不会丢下你的。”

顾云章断断续续的说出了零碎词语:“我要走,你不让;以后,我还是要走的。”

葛啸东听了这话,心中就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云章,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顾云章淡淡答道:“我又没死,你怎么知道我逃不出?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我不信你绑我一辈子,你绑我一辈子,我就闹你一辈子,闹死了算!”

葛啸东听到这里,骤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十分亲昵的向前搂了顾云章一下:“小东西,你这么会说话?我当你要变成哑巴了呢!”随即他和顾云章额头相抵,两只眼睛就望向了对方:“闹我一辈子?你是谁家的丫头啊?怎么这么泼?”他忍不住微微直笑:“嗯?你说你怎么这么泼?怎么这么坏?”

顾云章死气活样的扫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

顾云章其实也没有说出什么出奇的话来,不过葛啸东却将它当成了个大乐子,越想越觉得有趣。看那他嘻嘻傻笑的情形,大概顾云章再来上两句类似的言语,他就要乐疯了。

“你跑啊!你跑啊!”他亲亲热热的把顾云章抱到自己腿上,盯着对方的眼睛笑道:“只要你能逃出林安县,我就放了你,随你去当小花子——跑啊,我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顾云章面部不动,一双眼睛孤零零的向上一翻:“那年我出了林安县,可你还是不让我走。”

葛啸东看他居然还会翻白眼儿了,愈发感到可笑:“那年不算,从现在开始!我说话算话,你跑吧!”

顾云章沉默片刻,忽然从葛啸东怀中挣出来,跳下床就往外跑;葛啸东当即赤着脚撵下去,一把将其拦腰抱起转了个圈儿:“抓住了!我这可是在县城里抓住你的,不算欺负人啊!哈哈哈!”

葛啸东这一天所说的一切话,其中大部分都只是戏言。不过他自认为是个正人君子,纵是戏言,也要当做正言来算的!

顾云章和他相安无事的度过了半年光阴。

在这年——也就是一九三二年——的冬天,葛啸东照例回北平去过新年。这回一走要一两个月,不能够一直给顾云章上镣铐,而他见对方近来表现也还不错,就一时放软心肠,许他在院内自由活动。

在一九三三年的大年初六,顾云章又逃了。

这回是真逃了。

初六上午留守的勤务兵过来送饭时,顾云章还老老实实的坐在桌边等待吃饭;傍晚时分勤务兵第二次过来,进门后见房内无人,刚要呼唤,冷不防身后一根绳子勒过来,他叫也没叫一声,片刻之后就断了气。

顾云章松开绳子,从他身上翻出手枪和子弹掖在枕下,而后把尸身推到床底。安安稳稳的走到外间桌边,他异常平静的开始享用这顿丰盛晚餐。

晚饭吃完后,果然有名副官过来寻找勤务兵。顾云章告诉他:“勤务兵送过饭后就走了。”

副官一听这话,以为勤务兵是偷懒溜出去快活了,就恨了一声,将那碗盘收拾了装好,拎着食盒离去了。

冬季天黑得早;入夜之后顾云章从卧室中翻出手枪贴身揣好,又将勤务兵从床底拽出来浑身搜检了一通,结果翻出了一卷钞票和两块大洋,自然也被他尽数收入囊中。

重新把勤务兵推回原位,他穿好棉衣,把葛啸东留下的貂皮帽子鹿皮手套等物找出来,从中选了一套最不起眼的旧货戴上。一口气吹灭了油灯,他坐在外间房内一直等到将近凌晨,见外界仿佛是天光微明了,这才小心翼翼推门而出,按照老路线翻墙而走。

这回他没有等待很久,城门开后他就随着人流走出林安。新年时期,正是走亲戚串门子的日子,那来往的行人很多,顾云章略打听了一下道路,然后就抄那小路,直奔了青余县。

第108章 入我门中

顾云章怀里有钱,身上有枪,随着离林安县越来越远,他那心里的底气也越来越足了。

这回他并没有盲目乐观,一路全走偏僻小道;幸而山贼土匪们也是要过年的,所以沿途倒是安全得很,除了偶尔遇见几只野兽之外,再无其它威胁。

青余县是个近地方,他凌晨出发,脚步不停的走了大半天,下午时分又搭了一截过路人的马车,傍晚时分便抵达了青余县城。在城内寻了一家上等旅馆住下,他安安稳稳的吃了一顿晚饭,然后就收拾收拾上床睡觉了。

像这种小县城里,上等旅馆也无非就是洁净明亮一些而已;小小一间房内别无陈设,不过一床一炉一桌一椅,床底下摆着一只藤箱,以供客人放置行李。

顾云章将房门关好,又把桌椅也挪到门前抵住,然后才安安心心的脱了外面衣裤,舒舒服服的躺上了床去。

这是几年来他第一次睡上陌生床铺——这自然是没有葛啸东那张铜床阔大软和,不过他仰面朝天的伸展了四肢,却是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舒适。

他居无定所,一无所有,然而终于安全了。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朦胧睡去,忽然梦魇起来,看到葛啸东带着人破门而入,来抓自己了!

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登时就一头冷汗的坐了起来。一手捂着心口镇定了片刻,他下床点亮了油灯,这回可是再也睡不着了。

披着衣服坐在桌边,他将那把手枪拿过来翻来覆去的摆弄——他见葛啸东拆过手枪,动作是一种干净利落的漂亮;那种罕见的训练有素让他心向往之,每当那时就眼也不眨的观看。

当然,只是看而已,葛啸东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摸枪的。

此刻他按照记忆中的步骤,把那子弹退出来又装回去,反复的研究那构造;同时一心二用的盘算起自己的前程。

从目前的情形看来,想要老老实实的做个平头百姓,那怕是不大可能了;除非逃到千里之外,躲在一个让葛啸东想都想不到的偏僻地方。

若是不想背井离乡,那就只好走上一条邪路——当土匪去!

顾云章握着手枪垂下头,沉沉的思索了许久;后来他想自己人单势孤,跑到外边也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实在不成的话,就真去当土匪吧!

出了青余县的城门再走五十多里地,就到了一处名叫白家堡的村庄。白家堡背倚着白水山,山里住着一窝土匪。

在入山之前,顾云章还曾犹豫了一番——他记得军医的老家就是在这附近村里,很想寻过去见一见他。可是他随即念头一转,又觉得自己虽然很喜爱军医,可是分别了一两年,军医恐怕早就把自己给忘记了。

况且就算没忘又能怎样呢?两人之间本也没什么交情,军医固然是个好人,还给过他一包点心一挂鞭,不过……

顾云章在青余县城外的野地上徘徊许久,最后大概是冻得久了,就觉着心里冰凉,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着难受。后来他一横心,大踏步向白家堡的方向走去。

按照本地的规矩,愿意入山为匪者,须得有十人以上介绍担保方可;而且即便入了山,也要先行拜师,然后才能成为一名最底级的小幺。然而顾云章赶的这个时候非常好——白水山匪帮年前刚被山下的保安大队剿过一次,如今是个屁滚尿流的惨状,已然摆不起谱了!

顾云章没有介绍人,直接就被站岗的喽啰带去见了匪首。

俗话说的好,“人无外号不发家”,匪伙无论大小,总得能报上号来才行。白水山上的这位匪首名叫赵常胜,自封了个名号叫做草上飞,因为先前是个小贼出身,而且如今也的确是跑的快——抢完就跑,见到官兵更是动如脱兔,恨不能四脚着地尥蹶子逃。

这样的匪帮显然是前途有限,不过如今世道艰难,加之白水山上只有草上飞这一家土匪,别无分号,所以倒也引得许多穷苦恶人前来投奔。赵常胜眼皮子浅,感觉自己的事业做到这里就很可以了,算得上是成功了。

在见到顾云章后,赵常胜表现的很惊奇,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他:“哟,你这小子长的真好看!”

顾云章也在瞄着赵常胜,结果发现这人就是一般的乡民模样,无甚特色。

他如实的自报了家门,说自己本是葛啸东的勤务兵,因为受不了打骂,所以拐了一支枪逃出来了,希望大当家的能收留。

赵常胜听他能带来一支枪,登时喜笑颜开,感觉很受诱惑——枪是好东西,简直珍贵,可是对于他来讲,是很难弄到的。

顾云章察言观色,当即就把枪拔出来献给他了。

赵常胜眉飞色舞的接过枪掂了掂,随即把枪口抵住了顾云章的额头,脸上的笑容也骤然消失了:“小子,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顾云章脸不变色心不跳:“投奔大哥混口饭吃。”

赵常胜抬起另一只手,动作缓慢而清晰的将子弹上了膛:“小子,敢把这话再说一遍?”

顾云章双眼直视着赵常胜:“投奔大哥混口饭吃。”

赵常胜又问:“跟我说瞎话,信不信我一枪打爆你的头?”

顾云章到了这个时候,也有些冷汗涔涔,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答道:“信。”

赵常胜狞笑了一下:“那你还不讲实话?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顾云章坦然摇头:“我信你,你不信我,我也没办法。”

赵常胜神情不变的盯着他的面孔,片刻后一晃枪口:“转过去,往前走!”

顾云章很怀疑自己这投匪行为的正确性,因为赵常胜瞧着也有点疯疯癫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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