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要说心灵手巧,那顾云章绝不比陆正霖差。陆正霖一觉醒来,顾云章已经将裤子缝好大半,而且针脚细密,裤管也缝的笔直。陆正霖抻着脖子呆看片刻,末了就开口道:“兄弟,你投错胎了,你应该是个娘们儿的。”

顾云章听闻此言,真有心扎他一针。

陆正霖思忖片刻后,又出言说道:“兄弟,我今天回来的时候,看见段长官的队伍了。你别怕,一旦有了变故,你跳出后窗子往下一滚,直接就能滚到草木丛里。那里面没蛇,你在里面趴着别动,等我过去找你。听见没?”

顾云章一个不慎把针戳到了肉里,可是脸上不动声色,只低低的答应了一声。

陆正霖回到院内开始干活。顾云章将裤子缝完,穿在身上试了试,感觉十分合体,就走到院内,要让陆正霖看一看。陆正霖笑呵呵的望着他,刚要点评两句,不想忽听“啪嚓”一声大响,院门竟是被人合身撞开了!

随即两名军装打扮的脏鬼端着枪冲进来,仿佛是要吆喝两句,然而一见院内二人,脏鬼张了嘴,却是惊呼起来:“哎?哎?军、军座!”

陆正霖没听明白这话,只是头脑一阵充血,抄起一把短刀就起身挡在了顾云章前方,而与此同时,一个稍微干净一点儿的绿衣军人离弦箭一般冲将进来,鬼上身似的一头撞开陆正霖,不由分说的就张开双臂搂住了顾云章:“军座……”他哭咧咧的、阴阳怪气的哼唧道:“军座,我可找到你了!”

顾云章任凭邵光毅抱着自己,脑子里好像塞进了一窝马蜂,或是一团乱麻,心中不但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惊喜,而且恨不得一脚将邵光毅等人踢到百里开外去!

第149章 走吧

邵光毅抱着顾云章,情绪堪称疯狂,失控似的连哭带说,后来那哭和说就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波接一波刺耳难听的声浪。

顾云章一动不动的任他抱着——方才他差一点就要推开邵光毅继续装傻了,可是转念一想,他知道面对着这么一批人,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一批人,装傻到底是很难的。

他不言,不动,心里烦透了这批生死与共的兄弟们——他日子过得正好,他刚缝制了一条新裤子,他的冰糖还没有吃完,他晚上还要做一锅热气腾腾的汤面条,里面再炖上许多新鲜猪肉!他……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每一桩看起来都是那样的快乐和幸福;而邵光毅等人像是从地下爬上来的鬼,无声无息的骤然冒出来,不由分说的就把这一份恬静日子给毁掉了!

顾云章的心里气苦极了,可反映到脸上,也就是一个木然呆滞。

邵光毅抱着顾云章,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发觉这军座身上挺有肉,明显是胖了不少。抬起头仔细瞧了瞧顾云章,他十分悲戚又百分亲热的重新靠向对方的胸膛。而陆正霖旁观许久,见邵光毅脏兮兮的抱着顾云章胡言乱语,就极度茫然的摸了摸脑袋,而后上前一步出言问道:“哎,你们是什么人啊?”

邵光毅把脸转向他,涕泪横流的反问:“你又是什么人?”

陆正霖试图把顾云章从他怀中拽出来,可是见他将人抱的严丝合缝,自己竟是无从下手:“你……那什么,你看你一身的泥,都把我兄弟给弄脏了。”

邵光毅一听这话,又见顾云章果然是周身洁净,就自动松开了手,口中还礼貌了一句:“这位先生,多谢你照顾了我们军座。”

陆正霖莫名惊诧的张了张嘴,看看顾云章,又看看邵光毅:“军座……什么军座啊?”

顾云章把邵光毅等人晾在了外边,和陆正霖回到房内关了门。

他让陆正霖现在床边坐下了,然后自己站在对方面前,垂着脑袋坦白罪行:“老陆,我骗了你。”

陆正霖这时已然大大的觉出了不对劲儿,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听闻此言就答道:“看出来了,你继续说。”

顾云章从来也不讲个道德良心,可是如今站在陆正霖面前,却是觉着仿佛人在聚光灯下,一张脸都被烤的红烫:“我……其实我没有忘,原来的事情,我都记得。当初我和你不熟,也不敢多说,所以就装傻来着。”

陆正霖思忖片刻,觉得这倒也不算什么大罪过:“还有别的吗?”

顾云章摇摇头:“没了,就这一件。”

陆正霖立时松了口气——他在顾云章身上真是花心思用感情了,要是对方撒了连环谎来耍弄自己玩,那可真能让人恨的呕出血来。至于装疯卖傻隐瞒历史一事——自己本来对他的历史也不是很感兴趣,军队里那些人物的历史太多了,尤其是这帮逃到缅北死剩下的货,随便拎出一个问一问,那人生都跌宕起伏像一部传奇,听多见多了都觉着腻歪。

陆正霖见顾云章低着头,面色红一阵白一阵的,显然是愁眉苦脸了,就有点心疼,拉过他一只手揉搓着撩逗:“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啊?”

顾云章微微的叹了一口气:“顾云章。”

陆正霖登时变脸失色的把他那手扔开了:“哎哟我的妈!你是顾云章?!”

在得知了顾云章的真实身份后,陆正霖向旁边一挪,立刻就与他保持了距离。

顾云章知道自己恶名远播,大概是吓着了陆正霖,就厚起脸皮,扭身一屁股坐到了人家的大腿上,又抬手搂住了对方的脖子:“我还是我,你躲什么?”

陆正霖腰板挺直,皱着眉毛看了顾云章,口中语无伦次:“不是——你先起来吧。我这一个小小的军需,现在连军需都不是了,和你在一起它也不合适呀。真的,要知道你是顾云章,那我肯定不能——唉呀,你怎么就非得是顾云章呢?!”

顾云章听了这话,心中忽然难过极了,就像被刀子剜了一下似的。

“老陆,那我不做顾云章了,我也不和他们走了,我留下来做你兄弟,咱们晚上还烙饼,好不好?”

陆正霖听到这里,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了。垂下眼帘沉默半晌,他用力托抱了顾云章,把脸埋到了对方胸口上,闷声闷气的说道:“想到你是顾云章,我觉着特别不舒服;可再一想你也是我兄弟,我就恨不能要哭一场了。”

顾云章狠狠的环抱了陆正霖的脖子:“我不走了,反正你也讨不到老婆,我留下来,咱俩搭伴儿过日子吧。”

陆正霖抬起头来望了顾云章的眼睛:“真的?”

顾云章也回望向陆正霖,眼珠子黑悠悠的放了光:“真的。”

陆正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搂抱顾云章的双手也松了些许:“哎哟……我一听到顾云章三个字儿啊,我就瘆得慌。”

顾云章紧咬了牙关,压抑住眼中一点温热的泪,半晌之后才答道:“没有什么顾云章,我是你兄弟。”

陆正霖直腰探头,掘起嘴巴轻轻的亲了顾云章的面颊:“嗯,不提那仨字儿了。我兄弟是好样儿的,又懂事又好看又会烙饼,天下第一。”

顾云章和陆正霖是一国同胞,皆为军人出身,年龄也相仿,又都不是什么风雅人物,连甜言蜜语都说不出动听的来。他俩早就觉着对方好,往日天天守在一起,也不多说什么;如今骤然谈到这里了,就互相剖明了心计。

这两人都是饱经风霜飘零至此的,越说越是动情,后来顾云章就沉默了,单是紧紧握住了陆正霖的一只手;陆正霖往日是个好扯淡的,说到最后却也转过脸去吸了吸鼻子,且用手指弹去了眼角一颗泪,口中自我解嘲似的笑道:“不说了,再说就要丢人了。”

话音落下,门板忽然被人敲响,随即邵光毅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军座,你们谈没谈完啊?这都过去两个多小时了!”

顾云章下地走过去推开房门,倚着门框对邵光毅苦笑了一下:“小邵,我不走了,你和他们各找活路去吧。”

邵光毅刚用门前的净水洗去了脸上的尘土,听闻此言就水淋淋的愣了一下:“军座……你什么意思?”

顾云章知道邵光毅对自己有感情,所以那话也说的犹豫艰难:“我不想再打仗了,打算留下来过点儿太平日子。”

邵光毅怔怔的瞪了顾云章半晌,末了冷笑了一声:“军座,你做什么梦呢?过太平日子?姓段的猴子可是马上就要找过来了,到时候你落在他手里,还想过太平日子?!”

顾云章不动声色的答道:“这个地方偏僻的很,他未必就一定能找到这里。”

邵光毅的眼睛里射出了恶毒的光芒:“哈!是么?我只知道段提沙现在是追着我们的脚步跑,我们既然到过这里,他的人必然就会马上撵过来!军座,你掉下河里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在找,段提沙也在找;那边大山两岸我们都已经走遍了,段提沙也走遍了;现在轮到了这一片地区,我们既然可以一寸土地一寸土地的搜寻,段提沙自然也可以!”

顾云章到了这时,还是喜怒不形于色:“提沙好像没打算要我的命。”

邵光毅的脸上忽然露出了讥讽的微笑,并且连连点头:“军座高见,军座高见。他把我们这些人都赶尽杀绝了,就留下您一位高高的供起来。”

顾云章终于忍无可忍了,扬手一耳光扇下去,把邵光毅打的身子一晃。

“你这混账!”他大踏步走出去,从一名士兵手中夺过卡宾枪,当做短棍来击打邵光毅:“你就非要把提沙引过来吗?你就不能让我过两天好日子吗?”

邵光毅抱着脑袋蜷成一团,也不躲,只大声答道:“你过好日子,我们怎么办?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你还做什么过好日子的美梦!我们都认命了,你还不认命吗?”

顾云章手握枪管,铁匠打铁似的用枪托猛砸邵光毅;陆正霖看他像个疯子似的下手极狠,就冲上前去强行夺下了枪支:“兄弟别打了,有话说话,这怎么还闹起来了?”

顾云章气咻咻的环顾了周围这一批小鬼儿似的部下,再瞧瞧地上那位要死不活的邵光毅,气的心都要裂开了!

转头望向陆正霖,他忽然虚弱起来,蚊子叫似的说道:“老陆,咱得走了,这帮混账把段提沙引了过来。我现在不是他的对手,要是一旦落到了他手里,那死活就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了。”

他沮丧的抬手一拍陆正霖的手臂:“老陆,咱得走,一起走。”

顾云章觉着自己是万分的对不住陆正霖——陆正霖本来已经在此地安下了家,而且日子过得还蛮不错,很能长久而富庶的生活下去。可是就因为自己,陆正霖又要离开这处小小的家园,进入山林过那颠沛流露的危险生活了。

要是陆正霖不愿意走,他想自己也不能勉强对方。都是翻越野人山过来的,谁都知道缅北这地方不好混,当土匪都吃不上肉。

然而陆正霖并没答言,而是扭头进了屋。

陆正霖将橱架上的盐巴等物拿下来用油纸包好,又把床里那裁好未缝的棉布同剪刀卷在了一起,换洗衣服找出来整齐叠了,他把灶台上放着的那一小包冰糖也拿了过来。

将这些大小什物尽数放入一只背篓之中,他拎着背篓走到院内,把屋檐下挂着的一条腊肉解下来也装上了。

把背篓高高的背了起来,他对顾云章说道:“走吧。”

第150章 山林之夜

顾云章和陆正霖,就这样离开了他们这一处小小的家园。

他两个并肩走在队伍中间,前后能有个百十来人,倒还依旧全副武装着,只是一个个都狼狈的很,仿佛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小鬼儿。先前这些人踹开院门冲进去时,其实只是想抢一点粮食出来,没想到会就此遇见顾云章;而如今他们虽然依旧饥饿,但也不算是一无所获,毕竟把自己的首领找回来了。

他们并不是天生的爱做奴隶、供人驱使;只是在当下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已经被段军追杀的抱头鼠窜、无处立足,需要他们的军座回来重掌大局。他们已经是彻底的茫然无助了,需要长官来指出一个方向——至于那方向通往的是天国还是地府,就姑且管不得了。

顾云章一边走,一边偷眼去瞟陆正霖——他一手终结了人家的太平好日子,心虚得很,居然也知道惭愧和内疚了。

陆正霖倒是没他那么多贼心思,背着那个半大背篓一味的只是走,因为身处陌生的队伍中,所以还觉得有点拘谨。如此行进片刻后,他皱着眉头转向顾云章问道:“你累不累?”

顾云章这些日子天天躺在床上休养,胖出了一身的懒肉,此刻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就已出了一身大汗。扭头看了陆正霖一眼,他低声说道:“累是累,不过还能挺得住。”

陆正霖十分心疼顾云章,往日不要说让他走长路,就连从床边到灶台那么几步距离,只要他在房内,就必然要去搀扶对方走过去;结果现在可好,他这兄弟变成了骡马,吭哧吭哧的还走个没完了。

陆正霖吃得好,一直是个壮汉的体格和力量,这时就偷偷的轻声说道:“咱往队伍后边去吧,在后边也没人看咱俩,到时候我背你走一段。”

顾云章那脸上不由自主的就有了笑意:“不用,我走走也就惯了,你还是背着背篓吧。”

陆正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吃不吃冰糖?”

顾云章摇摇头:“不吃,越吃越渴。”

陆正霖点点头:“好,晚上再吃。”

陆正霖搀着顾云章走路,走了一小段,邵光毅忽然冒了出来,伸手说道:“我来扶军座。”

顾云章回头看了他一眼,非常的想揍他,同时又觉着他怪可怜,自己不应该揍他;两种情绪叠加在一起,使他面无表情的答出一句话:“抗你的枪去吧!”

邵光毅很无所谓的后退了一步——他记着先前顾云章和段提沙相好的时候,自己就会时常挨骂挨打;不过也没关系,后来他不是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么?不是还打算挣来钱后和自己一起私奔么?

邵光毅认为顾云章这人很不好伺候,所以和谁也不能相处长久,只有自己能够无限的包容爱戴他。

顾军走的很快。

自从他们那处小小营地被从天而降的段军彻底摧毁之后,他们就一直处在一个狂奔的状态。他们像一阵墨绿肮脏的风,在这广袤的高原山地上四处盘旋;人是接二连三的死去了,武器物资也被大量的抛弃,最后剩下的这些家伙都是最为命大的,老天给他们运气继续活。

队伍急行军到下午,在一处隐蔽地方落脚休息。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各自摸出舵把筒,先吸上一筒鸦片烟解乏。这东西都是不甚纯净的鸦片膏子混合了大量烟丝,吸起来固然解乏,却也不甚上瘾;顾云章久不碰这样东西,也不大想,只和陆正霖相对席地而坐了,周身没有一处不酸痛。

顾军怕暴露行踪,连生火煮粥都是小心翼翼。陆正霖从背篓中掏出一张油饼递给顾云章,顾云章却是摇头:“我不爱吃,你吃吧。”

陆正霖把饼往他嘴边送:“这个顶饿。”

顾云章也知道这东西顶饿,故而就很坚决的把脸扭开:“干巴巴的,你吃吧。”

陆正霖笑起来:“你还娇贵上了!这是昨天烙的,哪里干啊?快点对付吃两口,一会儿喝了粥就不干了。”

顾云章吃了小半张饼,喝了一肚子水一样清澈的米粥;然后就打起精神,继续赶路。侦察兵四面八方的派出去,时常有人过来通报段军的行踪;而顾云章等人就要根据情报调整路线。及至到了傍晚,这帮人觉着自己跑得够快,暂时安全了,便在偏僻地方安营扎寨,搭了几个简易帐篷睡大觉。邵光毅审时度势,并不往顾云章跟前乱凑,顾云章逮不着他的人影儿,心情倒是平静了许多。

他自然是和陆正霖挤进一个帐篷内过夜——这回没有大竹床可睡了,两人只能是在地上铺开一张草席。陆正霖依然是挺爱干净,出去到附近小河中打来一盆净水,浸湿了毛巾擦拭身上的热汗——擦完了自己,再擦顾云章。

两个人清清爽爽的躺在了席子上,陆正霖抻了个懒腰,又自己捶了捶大腿。顾云章在黑暗中转向他说道:“老陆,以后你要跟我受苦了。”

陆正霖见他面对自己了,就也侧过身来将他一把搂住:“不苦。原来我又不是没行过军打过仗;当年在云南大撤退的时候,我们蔡师长那个速度,真是风驰电掣——哎,那时候咱们是一起进野人山的吧?结果怎么样?我们那一次都跑疯了,一鼓作气第一个冲出了野人山!和那回相比,今天走这点儿路就跟玩儿似的!那时候我们蔡师长还说呢,说都讲顾云章手脚快,可他再快也没有——”

顾云章听他说到了自己的名字,就抬手捂了他的嘴:“别提那三个字。”

陆正霖笑了,在他的手心里呜呜噜噜的说道:“你自己的名字你不让提?”

顾云章把手收回来:“没名字,不让提!”

他不让提,陆正霖果然就闭了嘴。片刻之后他伸手拍了拍身下草席,又想起了话题:“对了,咱原来为什么不也在地上铺张草席呢?先在草席上玩够了,然后再上床睡觉,那我也不用天天修床了。”他一拍自己的脑袋:“我可真够笨的!”

顾云章不以为然的评论道:“你就爱琢磨这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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