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段提沙的心痒酥酥了——哦,将军!

段提沙等待良久,才终于看到了队尾。

队尾的大马车上明晃晃的支着重机枪,油布苫了高高低低的物事,想必就是迫击炮一类。

段提沙把望远镜递还给小兵,又凝神思索了片刻,随即灵活的跳下树来,对着一位军官打扮的汉人青年说道:“这个地方不好打,继续跟下去!一有情况,随时给我发急电。”

军官很严肃的答应了;而段提沙骑上一匹矮脚马,带着几个随从优哉游哉的离开此地,回指挥部去了。

邵光毅策马赶到队伍前头。翻身下马找到顾云章,他低声说道:“军座,上马歇歇吧。”

顾云章走的专心致志,头也不抬的答道:“你骑着吧,我不累。”

邵光毅一听这话,就心酸难过的想要落泪——其实顾云章对他一直不错,那么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能做到这一步,也就算是太难得了。可这又能意味出什么呢?他知道顾云章心里没有自己,从来就没有。

“我骑了半天马,早歇够了。”

他伸手去拽顾云章的胳膊,执意让他以马代步。而顾云章见他真心实意的一定要让自己上马,也就不再推辞。

邵光毅为他牵了马缰,无言的行走在崎岖山路上;许久之后他忽然开了口:“今晚大概就可以翻过这座山了。”

顾云章点了点头:“能。”

邵光毅没话找话,只是因为很想听到他的声音:“翻过一座还有一座啊。”

顾云章果然有来言有去语的应答起来了:“十天之内要是能走出去,就谢天谢地了。”

邵光毅紧紧挨着马匹,手臂就不断的蹭过了顾云章的小腿:“这两天的路最不好走,听说再出十里,地势就能平一些了?”

顾云章抽出手枪蹭了蹭鬓角:“不会吧……会吗?”

邵光毅抬头看了他:“军座,别把枪往头上比划,危险。”

顾云章心里想着路途,倒是很听话的将手枪插回腰间,而后抬手挠了挠头。

傍晚时分,顾军在一处山腰上宿营了。因为沿途不断有同路马帮加入,所以他的队伍已经扩大到了七百多人,骡马也又增加了一百多匹。这许多人停留下来埋锅造饭,半座山都喧嚷起来了。

顾云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热汗涔涔的喘息不已,然而身上并不觉着很疲劳——他心里有劲儿,精神健旺,只要能够成功赚下那笔天文数字的巨款,他愿意吃下任何苦头。想着以后自己和陆正霖的好日子,他低下头自己捶着腿,极力的不让微笑现在脸上。

邵光毅端着搪瓷缸子走过来,里面是泡了肉汤的白米干饭。将搪瓷缸子送到顾云章手里,他也在旁边席地坐下了。顾云章扫了他一眼,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想:“到时得给小邵多分点儿。他要是有了钱,进城一样过好日子,看谁还敢瞧不起他?!”

然后他又转了念头:“他没了卵蛋,以后至多就是讨不到老婆罢了,耽误不到别处。况且外人又不会无端去扒他的裤子,他看起来也还是个好人儿嘛!以后送他去曼谷住家吧,他太缠人,可不能把他留到我身边!”

顾云章走了神,一味的只是往嘴里填饭,直到搪瓷缸子空空如也了,这才反应过来。这期间他已然暗暗的为邵光毅计划好了未来生活——从他的角度来看,真是美好极了!

他替邵光毅高兴,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对方的头发。邵光毅许久没有承受过如此的亲昵,登时身体一震,一颗心不禁狂跳起来。

随即他面前出现了那只搪瓷缸子,顾云章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来:“吃饱了。”

邵光毅很扫兴,恨的白了他一眼。

入夜之时,前两天派出的侦察兵骑快马赶了上来。

顾云章很谨慎,一边走一边反复的研究地形,最终才选择了这条道路——他没有办法,其实往东还另有一条坦途,不过那是佤邦联军的地盘,张口就能把自己吃的渣都不剩;而当下这条道路虽然崎岖,不过附近最强大的武装力量也就是段提沙的自卫军,其余都是虾米一样的小匪帮。

至于自卫军,虽说是“附近”,其实也隔着重重大山,就凭顾军这种程度的武装护卫,他们狮子大开口之前,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牙。

顾军的侦察兵是一队一队轮换着出发,每隔半天便能带回最新消息。自从他们踏入缅北地界起,一共就只打了一仗,剿灭了个五六十人的小匪帮;从那以后身边虽也是暗影不断,然而并没有一支队伍敢贸然下手,只是垂涎三尺的鬼祟跟随。顾云章先也怀疑这是自卫军派出的便装队伍,然而经过一番打探之后,他得知段提沙新近刚带了大队人马出发,跑到相反方向的泰国去了!

这是没有假的,因为侦察兵当时看的清清楚楚——那兵,那牛车,那大堆货物,的的确确是往东去了。

只是没能亲见到段提沙本人。

一夜过后,顾军启程继续上路。如此走过八天,这支队伍终于见到了希望——只要翻过这最后一座大山,那就可以踏上平原了!

顾军已经连续行军了一个多月,人马都是疲惫不堪。等到出了山地,顾云章打算在附近的镇子上驻留几日,先将鸦片出手一部分。

最后一座大山名叫帕莫山,并不十分高耸,只是山中陷出一片小小盆地,累得队伍还要上上下下的翻越。顾军登山之际已是下午,傍晚时分正到了谷中。夜间自是不便行走的,所以顾云章就下令原地休息,先混过这一夜,明早再一鼓作气彻底离开这片深山老林。

六七百人照例开始张罗那一顿晚饭,吵的谷中十分热闹。即将进入平原的喜悦让众人有了闲心说笑;而在填饱肚皮之后,这些人就各自搭帐篷躺了,裹着毯子预备安睡。值夜的卫兵们怀抱步枪四处坐下,倒是依旧警觉,不肯有丝毫松懈。

暮色降临之际,提前一天就埋伏在此处的段提沙部,终于开始行动了。

这些掸族军人们无声无息的隐藏在四周山头,当雨季常见的大风隐隐吹拂起来之时,段提沙带着一部分士兵快速移动到了上风向区域。

他知道风会从哪个方向吹,他早就计算清楚了。

踩着脚下那无边无际的野苏草捆,他高高大大的站在夜色中;顾军的营火就在他目光可及的远方,是地面上的几颗星星。

风势渐强了,段提沙将一副风镜牢牢的罩在眼睛上,随即高抬起手臂,向后方部下做出了一个手势:放火!

经过了整个旱季的保存和雨季潮湿气候的浸润,碧绿的野苏草捆在遇到火苗后立刻就腾起了滚滚黑烟;士兵们在风镜的保护下无所畏惧,一丝不苟的将所有草捆全部点燃。

黑烟随着势头渐强的夜风流向山谷,片刻之后便在夜色中化于无形。这是一招古老而恶毒的诡计,效果等同于毒气弹,可是弹药生长的漫山遍野,无需任何代价便可采摘回来。

风势越发急了,再有半个小时,就该来雨了。

半个小时,差不多也够了。

守夜的卫兵嗅到了一丝淡淡的焦糊气息,不难闻,也不芬芳。

他没在乎,抱着步枪继续尽忠职守。如此过了几分钟,他突然不由自主的落起泪来,仿佛眼睛里被人撒了辣椒面一样,刺激疼痛的根本就不能睁开。

他以为自己是遭了毒虫,连忙惊声去喊同伴,然而同伴那边低头揉眼睛,也是涕泪横流的模样。

顾军上下一起哭泣起来,清醒的扰起了沉睡的,沉睡的睁开眼睛随即又紧闭上眼睛——却是再也无法继续安睡了。

顾云章冲出帐篷命人点起火把,话没说完便神情痛苦的捂了眼睛;后方的骡马群中也有了乱套的趋势,马帮中的本地脚夫最先反应过来,闭着眼睛拔脚就逃,直着喉咙高喊:“野苏草!有人烧了野苏草……”

空气中依旧只有淡淡的焦糊味道,透明的,清淡的,完全不像是有毒。人和骡马都成了闭眼瞎子,骡马躁动长嘶挣脱缰绳,人却是紧捂双眼无处可逃。就在此时天边响起一声炸雷,随即一个火球从一侧山顶腾空而起——那不是真的雷,是段军开炮了!

直到这时,顾军也依旧不知道对手是谁。士兵们全体成了废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炮声伴随着雷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来,山壁在红黄光芒中被炸的开了花——这不是攻击,这是恐吓。而在如此恐吓之下,极度绝望的顾云章模糊着视线冲出帐篷直奔后方马车,要凭一人之力重新支起枪炮。他听见雷响了,他知道暴雨将会压下一切毒烟!

可这已经太晚了,段军的进攻开始了!

上千的人马伴随着雨点从四面山上冲下,痛快的杀戮掉了所有抵抗者——事实上这抵抗者也不多,因为大部分顾军士兵都失去了还手之力,只能蹲在地上双手捂脸,极其恐慌的惊叫哀嚎!

第158章 邵光毅

山谷中太混乱了,段军上了刺刀,用刀刃和枪托把落花流水的顾军赶到了一处;缴下的枪支堆成了一片钢铁庄稼,是倾盆大雨下的一座冷硬尸山。

段提沙是最后进谷的。那时阵雨已经渐渐停歇,他在无数火把光芒的照耀下从容跋涉,拖泥带水的走到了顾云章面前。

顾云章和其它士兵一起蹲在刺刀逼出的俘虏圈内。有人在他面前的可望不可即处插下熊熊火把,而段提沙就在鬼火一般的光焰中俯下身来,对着顾云章微微一笑:“将军,我来了。”

顾云章眯起眼睛看了他,随即又紧闭双目低下头去:“提沙。”

段提沙单腿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捧起了顾云章的脸,同时用天真明快的调子笑道:“将军,你的眼睛被熏伤了!”

顾云章依旧阖着双眼,不愤怒不疯狂。他知道自己完了,全部身家毁于一旦,十吨鸦片全成了段提沙的财产。

现在对于段提沙,他不是恨——虽然也有恨,可更多的是恐惧!

一只雏鸟已经长成了鹰鹫,鹰鹫就会有鹰鹫的胃口。顾云章承认段提沙有手段,他认栽了。

“我们这就走。”他平静的对段提沙说道:“鸦片是你们的了,后面的枪炮弹药,也都是你们的了——”

话没说完,因为他忽然觉着眼皮一热,竟是段提沙探过头来,轻轻吮吸了他的眼睛。

顾云章打了一个激灵,当即奋力推开了段提沙:“干什么?!”

段提沙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满不在乎的重新跪起来,他再一次向顾云章伸出手去:“将军,不要怕,我又没把你扔到盖着野苏草的炭盆里去,这样稀薄的烟雾不会让你瞎掉的。”顿了一下,他又发出了两声男孩子特有的淘气笑声:“嘿嘿。”

顾云章站了起来,半闭着眼睛清晰说道:“段提沙,我保证再不踏上缅北土地,你让我走!”

段提沙也随着起了身。抬手拍拍顾云章的肩膀,他只是用略略嘶哑的声音傻笑:“嘿嘿。”

顾云章和段提沙僵持起来。

段提沙凝视着顾云章那张惨白的脸孔,心里快乐极了!

打败了,打败了,他真的把顾云章彻底打败了!神坛轰然坍塌,他觉着自己好像站在了世界之巅上,凭虚御风,遗世独立;人还在山谷中,心却是飞到九天之上了!

为了更真切的检验胜利成果,他从旁边士兵手中接过一支卡宾枪,然后倒提枪管抡起来,一枪托就抽到了顾云章的脑袋上。有人怒叫着冲上前来挡在了二人之间,段提沙定睛一瞧,却是邵光毅。

“呀哈!”他快乐的问候道:“邵副官,你还活着?”

邵光毅怒不可遏的瞪视着段提沙,随即又转身扶住了顾云章。顾云章被那一下子打的脑浆震荡,不过混沌片刻后他甩了甩头,却是无恙。

段提沙很惊讶:“哎?邵副官,你的眼睛不怕毒烟吗?奇怪呀!”

邵光毅一直是在营地外围的帐篷中独睡,没有太受毒烟刺激,而且及时的低头捂眼,倒是没有大碍。愤然面对了段提沙,他真恨不能扑上去将其撕成碎片:“你这畜生!连军座都要暗算!”

段提沙不接他的话茬,只做了一个诧异的表情:“邵副官,你可真是神奇呀!难道没了卵蛋的人,连毒烟都不怕了?”

然后他转身便走,忙着去分派士兵将那些驮架全部绑回健康马匹上,以便在夜色中把鸦片络绎运出山谷。

顾云章在良久之后,倒是能够渐渐睁开眼睛了。

他并没有变成瞎子,只是眼睛又红又肿,而且不能见光。邵光毅紧紧的握了他一只手,简直要攥得他骨头疼。

“小邵。”他低声开了口:“别多说话,我怕段提沙抢完鸦片之后,还要杀人。”

邵光毅是按照本地的惯例来思考的:“抢完东西还要杀人?从来没有这种道理!”

顾云章的头上已经肿起了一个大包,他忍着痛叮嘱邵光毅道:“段提沙不讲理;现在咱们活命要紧,不要惹他。”说完这话他朦朦胧胧的转头四顾,只见周遭士兵皆是捂眼哀鸣,仿佛伤势比自己还要严重许多;这种状态若是想要抢枪硬闯,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凌晨时分,山谷空荡了下来。

段提沙人在远处,其实一直用眼角余光瞄着顾云章,他知道顾云章不安分,可惜单枪匹马,闹不出名堂来。及至骡马队伍离了山谷,他才返回俘虏阵营前,居高临下的扫视了前方这密密麻麻一大片士兵。

顾云章本是席地而坐正和邵光毅嘀咕着什么,这时见他来了,便也起身问道:“段提沙,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段提沙见他微微低着头,一只手不住的要去揉眼睛,情形十分狼狈,就不由得笑了起来:“将军,我想请你到我那里做客呢。”

顾云章心中一沉,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那可以,不过我的这些弟兄们怎么办?一起带上?还是让他们先回去?”

段提沙饶有兴味的审视着顾云章:“不必去管,让他们烂在这里好了。”

此言一出,顾军前排的士兵们立时一起抬了头。顾云章怔了一瞬,忽然猛冲向附近一名士兵,一手拽住枪管就要硬夺。段提沙一直提防着,可没想到他动作这样快,此刻就下意识的一脚飞出,正踹在了顾云章的腹部。

要换常人,挨了这一下子非得满地乱滚不可,然而顾云章与众不同,十分抗打,居然毫不在意的手握枪管转向了段提沙,那持枪的士兵守不住枪了,旁边一名士兵不敢开火,跑过来想要过来支援,却被顾云章一枪托给杵了个跟头。段提沙趁此机会绕过刀尖扑向顾云章,而与此同时,顾军中有人蠢蠢欲动的起身想要反抗,旁边的掸族士兵见状,自知一时镇压不下了,索性扫出一梭子子弹,当场就打倒了一片。

顾军士兵见自卫军是要公然屠杀了,情急之下一声呐喊,竟然同心协力的乱冲起来,邵光毅不知何时挤到了顾段二人身边,因无武器,所以随手搬起一块半大石头,不由分说的就向段提沙砸去。

石头举过头顶刚要落下,一粒子弹穿透了他的肩胛,那感觉不是剧痛,邵光毅只以为有一根烧红的铁钉瞬间穿透了自己。

他紧咬牙关,将那块石头砸了下去。

段提沙那时已经把顾云章摁倒在地,两人之间还横着那支卡宾枪。后脑上所受的一击让他愣了一下,不过他随即就手上用力硬夺过枪,而后手握枪管高举刺刀,想要把顾云章钉到地上!

然而血淋淋的邵光毅又一次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不耐烦了,先用石块狠凿了顾云章的头顶,随即回身一把抓住邵光毅的衣领,一刺刀就扎进了对方的眼眶之中!

顾军的垂死挣扎很快就被机枪的大规模扫射给镇压下去了。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山谷的如茵绿草中;而邵光毅则被绑在了一处临时搭起的刑架上。

他的半边脸都被浓血糊住了,身上的军装也被浸染成了紫黑颜色。段提沙命人将他捆成了四肢张开的姿势,然后就让死剩下的俘虏们面对着他跪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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