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瘦骨嶙峋,仿佛一部只会吃和走的机器,偶尔抬头看看太阳星星,以确定自己并没有误入歧途。
这倒也罢了,糟糕的是他又感染了疟疾。幸而他对一切苦难都是处之泰然的,发病时自会老老实实的躺在地上忍熬;及至苦楚过去了,他慢吞吞的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大概在一月份的时候,他在一处山路拐弯处停住脚步,感觉自己好像是快到班棉了。
这个念头不甚笃定,不过足以让他那双干枯的眼睛重新放出亮光来。可惜乐极生悲,他随即就瘫在了地上犯起疟疾,整个人都烧成了一块火炭。
第166章 班棉
顾云章瑟瑟发抖的躺在地上,身体寒冷到面色青白,牙齿都在打战。有人似乎是由远及近的走过来了,他也无力睁眼。
一路上他已经遇过了太多这种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少数心善的,会给他一点吃喝;多数无动于衷的,会视而不见的从他身边越过。他现在太虚弱了,只想咬牙熬过这一阵苦楚,无心、也无力去做一名向人讨要的乞丐了。
脚步停在他身前,一句标准的汉话传了过来:“可怜哟,你是不是犯了疟疾?”
顾云章听这是位同胞,就奋力抬起头来望向对方——他的摆子还没有打完,晕头转向的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晓得那是个山民打扮的中年汉子。
嘴唇颤抖了片刻,他刚要硬挤出一句话来讨点儿食物,不想那人忽然高叫了一声:“你——您——军座?!”
顾云章听闻此言,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这大概是遇上留守在班棉的那几个老弱病残了。他刚要伸出一只手去求援,然而那汉子拖着一条瘸腿扭头便跑,一溜烟的就直奔附近一条岔路而去,同时敲钟似的大声喊道:“陆正霖!陆正霖……回来!我看到军座了!”
一声喊破嗓子的惊呼遥遥传了过来,顾云章立时大睁着眼睛欠起身来,觉着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陆正霖背着一个帆布大旅行袋,从半里地外一路狂奔而回。眼望着瘫在地上的这个人形活物,他先是吃惊的张大了嘴,随即就“咕咚”一声跪坐了下来,哭咧咧的伸手去抱了顾云章:“我的娘啊……我的祖宗啊……我的老天爷啊……”
他拨开顾云章脸上那半长的乱发,顾云章没怎么样,他自己却是真真切切的流了满脸眼泪:“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他娘的就要活活急死了……我的祖宗啊……我给你磕一个吧……”说到这里他放下顾云章,当真退后给他磕了一个头。
重新上前把顾云章拦腰抱起来,他迈开大步,一阵风似的就沿着小路往班棉飞跑而去。而那瘸腿汉子捡起帆布旅行袋,也一拐一拐的跟了上。
顾云章有点恍惚,蜷缩着委顿在陆正霖的怀抱里,他怔怔的仰起脸,神情茫然的盯着对方那张泪痕纵横的涨红面孔。
“到班棉了?”他在心里无声的询问自己:“我活着走过来了?”
陆正霖抱着顾云章跑过二里山路,翻越了两座山坡,又横穿过大半个坝子,直奔向了他们那一间半草房。顾云章在剧烈的颠簸中抬起手来,按在了陆正霖的心口上。
心脏正在激烈的跳动着,汗水热气腾腾的透过了单布褂子。顾云章神情木然的感受了片刻,而后将手收回放到嘴边,狠狠的咬了下去!
尖锐的疼痛从指尖扩散开来,鲜血落在了他的嘴唇上。视野模糊的望向气喘吁吁的陆正霖,顾云章闭上眼睛,从眼角挤出了一滴热泪。
“老陆……”他气若游丝的呼唤。
陆正霖跑的像一匹野马,迎着扑面而来的微风大声哽咽着答道:“哎!兄弟,咱马上就到家啦!”
顾云章点了点头:“嗯。”
陆正霖终于冲进了自家门口。倚着门框深吸了一口气,他觉着自己满口甜腥,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怀里的顾云章轻飘飘的,臂弯中托着的仿佛就是一捧骨头,脸上肮脏的几乎要看不出眉目来。陆正霖迈步将他送到了里间床上,刚要去给他找点吃喝,可是未等离开却又忍不住俯下身去抱了他,且和他面颊相贴着蹭了蹭。
他是太激动了,一开腔就像是要哭:“我以为你出事儿了呢!你怎么才回来啊?你个小脏鬼儿啊……”
顾云章无言的盯着陆正霖——他觉着自己现在仿佛是躺在了阳光中,从头到脚都是温暖和光明。
他现在心满意足了,死了都不冤了。
陆正霖放开了他,自己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张细草纸满脸的擦掉眼泪,又用力的擤了鼻子,而后就闷声闷气的说道:“好了,不扯淡了,咱先吃点稀的垫垫肚子……”他伸手去摸了顾云章的肚皮,随即眼泪又出来了:“娘的都饿成瘪茄子了!”
陆正霖是预备出远门的,所以房内清锅冷灶,一点剩饭都没有。他手忙脚乱的从外抱进干柴生了炉子,因嫌熬米粥太慢,所以干脆煮了一小锅面汤。其间顾云章躺在床上环顾四周,就见房内陈设皆和先前一样,连味道都是相同的——他用鼻子就能嗅出陆正霖来!
他也想哭了,可是没有眼泪。
陆正霖端着一碗面汤走进来,便走便用勺子搅动着,撅着嘴巴使劲的往里吹凉风。
大狗似的蹲在床前,他用勺子舀了面汤去喂顾云章。顾云章喝了几口,食欲大起,挣扎要坐起身自己吃。陆正霖见他不受伺候,只好将他扶起来倚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又为他端好汤碗,只把勺子给了他。顾云章抄起勺子就往嘴里划面汤——如是喝了小半碗后,他索性从陆正霖手中夺过汤碗,仰面朝天的将其尽数灌进了肚子里。
顾云章喝了两碗面汤,还要;陆正霖怕撑坏了他的胃,不给了。
这时候留守的十来个废物士兵听闻顾军长孤身回归,就一起过来瞧他。顾云章躺在床上,直接就告诉这些人道:“半路让段提沙打了埋伏,全死绝了。”
士兵们傻了眼,同时又很迷茫无措。
顾云章不愿见到这些人,嫌他们碍眼,就斩钉截铁的下了结论:“从此以后再没有顾军了。你们自己挣口饭吃,过太平日子去吧!”
士兵们听了这话,有点伤感,可也伤感的有限——他们身有残疾,不能打仗,自从来到班棉后便是从事后勤工作,终日做些养猪种菜的粗活儿。顾军没了,他们仍然是继续养猪种菜,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
待士兵们离去之后,陆正霖就又忙碌起来了。
他跑到房后采回许多常见药草,放入锅内咕嘟嘟的煮起药汤;随后回到里间卧室,他开始一边为顾云章脱衣服一边叙起别后情形。
原来由于顾云章这一趟旅途漫漫,所以自从队伍出发后,陆正霖便一直心中惴惴,十分牵挂;可惜军中并无电台,根本无法通信,牵挂也是无用。及至到了夏末时节,顾军毫无音讯,那穆先生的手下丹增倒是过来转了一圈,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只是略略查看了坝子上这几位老农似的残兵,然后便施施然的离去了。
陆正霖终日等待,入秋之后依旧不见顾军回归,便日渐焦虑起来,想要出去找找;可是缅北高原天大地大,他一个孤人儿,简直都不知该去何处寻觅。待到过了十二月,陆正霖急的快要魔怔,不想那丹增又过来了,闲闲的、同时表情严肃的告诉他们道:“听说你们的军队在帕莫山遭了伏击。”
陆正霖一听这话,当场崩溃,立刻就收拾了一个帆布口袋要上路前往帕莫山——虽然他还不大清楚帕莫山的具体位置。
旁人想要阻拦,可惜阻拦无效。翌日——也就是今天,那瘸腿老兵陪他出了坝子,目送他走远后往回一返,却是正好就见到了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顾云章。
端进一铁盆熬好的药水,陆正霖忍着水烫将毛巾浸湿了,小心翼翼的去给他擦身:“兄弟,你说这时间赶的多么巧,可见咱俩活该是要在一起的。”
顾云章“嘶”的吸气:“烫死了!”
陆正霖赶紧把毛巾拿了起来,轻轻的往对方那皮肤上吹风。
顾云章太脏了。
外面炉灶一直燃着火,持续的熬煮药水。陆正霖用毛巾包了手掌,从对方的脖颈处开始一点一点的蹭,直忙了一个多小时,才蹭出了顾云章的本来颜色。
他为顾云章剪去了一头肮脏纠结的乱发,然后翻出剃刀,很细致的把对方剃成了个和尚模样。用热毛巾包住了那圆圆的光头,他希望可以用药水的蒸汽给顾云章消消毒。
顾云章对此倒是没意见,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他惬意的简直睁不开眼睛,可是又舍不得就此入睡。正是自觉幸福之时,他忽然觉出了下身处的异常:“老陆,你干什么?”
陆正霖坐在床边,正在干一项细致活儿:“你可别动啊,这要是让刀刃碰着了,那可了不得!”
顾云章简直哭笑不得:“那里的毛也要剃吗?”
陆正霖是个讲卫生的,生怕顾云章身上会藏有虱子跳蚤:“剃了再长嘛,这有什么可心疼的。兄弟,翻身把屁股撅起来……唉哟哟……”他像烫了舌头似的连连皱眉吸气:“屁股都饿瘦了,你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陆正霖把顾云章仔仔细细的清理了一通,末了端进一盆水放到床前,又扶着顾云章坐起来,把他那两只伤痕累累的赤脚往水里插去。
顾云章穿了太久的草鞋,脚上皮肤被磨出了好几处红肿溃烂,趾甲也斑驳破碎带着血渍。陆正霖蹲在盆旁,一边给他洗脚一边长吁短叹:“我的老天,我看着都疼啊。”
顾云章叼着根牙刷,满口白沫的含糊安慰他道:“不疼。”
陆正霖像吞了火炭似的,神情痛苦连连摇头:“不疼个屁,咋可能不疼呢?”
第167章 休养生息
入夜时分。
陆正霖将屋内屋外拾掇干净了,又在床上铺了洁净床单。关好房门吹了油灯,他摸黑上了床,展开薄毯将自己和顾云章盖上了。
侧过身来将人搂进怀里,他就发现对方瘦削单薄到了极致;本来就是个纤细的身架子,这回再没了肉,抱起来简直就成了轻飘飘的一缕魂。
他摸摸索索的捏了捏顾云章的手臂大腿,隔了薄薄一层皮肉,那骨棒细的不像话,仿佛可以一把掰断。抬手向上抚过那个秃脑袋,他满怀怜爱的把面颊蹭到了顾云章的额头上。
顾云章身体虚弱,吃晚饭时就念叨着犯困,如今一动不动,呼吸轻缓,想必是已然睡着了。
陆正霖睡不着。
木板床硬,他惦记着顾云章现在一身骨头,躺着要硌得疼痛,便把人紧紧贴身抱住了,想用臂弯手掌去垫对方的肩膀胯骨。顾云章也老实,摆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睡起觉来安安静静的,像个小猫儿一样,招人疼。
陆正霖一点儿也不理解为什么外界要把顾云章描绘成一个活阎王;他眼中的顾云章苍白秀气,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的,一逗弄就低头,再逗弄不好意思了,开始装听不见——多文气的一个人啊,连个大吵大嚷的时候都没有。
陆正霖就觉着顾云章招人疼,在理智上他也晓得这家伙不是善类,可是理智归理智,他一见着顾云章就高兴,就心软,软的都要化了。
至于其它问题——比如顾云章身份特殊,而且是个男人,比如自己这一支将要断子绝孙,老了无人送终……等等等等,那就全顾不得了。
陆正霖不是什么大人物,也没什么大本事,生不出什么远见卓识,可是心里不糊涂;对于自己将来的日子,他反复掂量过无数次,如今既然做出了决定,那以后就死心塌地,再不想别的了。
陆正霖搂着顾云章浮想联翩,直到午夜时分方入了睡。
睡着之后他打了两个不甚连贯的小呼噜,结果就把顾云章给吵醒了——在林子里睡了这么久,他已经快要变成野狼狐狸,夜里即便是无人惊动,也要神经过敏的时常猛醒。
往日醒来之后,他常常冻得瑟瑟发抖,肢体僵硬;如今却是周身一派温暖——这让他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家了。
他睁开眼睛仰起脸,借着月光望向熟睡中的陆正霖。头脑空白的痴看了许久,他忽然一眨眼睛,长睫毛上就挑出了一滴泪珠。
“老天爷对我不算坏呀……”他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了陆正霖的面孔,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能有眼下这么一刻,我知足了。”
陆正霖怀抱着顾云章,心里又牵挂着对方身体虚弱,睡的并不踏实。顾云章这么一动,他立刻也跟着醒了,下意识的开口便问:“嗳哟,怎么不睡了?是不是哪儿疼啊?”
顾云章轻声答道:“不疼。”
陆正霖惺忪着睡眼又去摸他的肚皮:“那是饿了?我给你热点儿剩饭去啊?”
顾云章其实并不饥饿,可是面对这个睡的懵里懵懂的陆正霖,他忍不住就想支使对方干点儿什么。
于是他就答道:“嗯,是饿了。”
陆正霖一听这话,当即翻身起床,站在床边先用毯子把顾云章裹成蚕茧一般,然后就点起油灯,光着膀子走到外间小屋中生起炉火,将晚上未吃完的肉末粥尽数热了。
端着一碗粥回到房内,他把顾云章扶起来靠到自己胸前坐了,随即就用勺子舀了稀粥去喂对方。顾云章吃了一口,故意摇头道:“太烫。”
陆正霖听闻此言,赶忙一边用勺子搅动米粥一边呼呼的吹凉风,末了自己先尝了一口:“哎,这回好了。”
陆正霖大半夜的打发顾云章吃了一顿饭。洗刷了碗筷吹了油灯,他回到床上刚刚躺好,哪知顾云章又要喝水。陆正霖对此毫无意见,摸着黑就下床倒水去了。
顾云章这回终于吃饱喝足,躺在床上来了精神;而陆正霖忙碌许久,也早没了困意。两个人抱做一团,陆正霖接着白天二人的话题,询问他被俘之后的生活情形。顾云章自然是不肯实话实说,只讲自己进了自卫军的监狱,坐了许久牢房之后设法逃出,跋涉而归。
他讲话的时候语气平静,真话假话混在一起,陆正霖丝毫听不出破绽来,只是心疼他受了大苦。两人唧唧哝哝的叙述着别后离情,言语甚是肉麻,亏得再无他人旁听。
待那情话讲到十分了,陆正霖忍不住把手探入顾云章的裤衩中去,前前后后的抚弄。顾云章先前落在段提沙的手中,被对方那驴家伙干了无数次,这时就有些心虚,紧紧的夹了双腿不让陆正霖的手指乱捅。陆正霖以为他是怕疼,便压低声音做出保证:“我现在哪舍得让你和我干那事儿啊?我就是摸摸。”
顾云章听闻此言,假作犹豫,其实暗地里自己伸手去试探触碰了股间,感觉经过了这几个月,那一处已然并无异样,这才低下头来,轻轻的答应了一声。
将一条腿骑在了陆正霖的腰间,他一边任由对方爱抚自己,一边在心中暗暗回忆到家后自己所讲过的谎言,且将那大谎小慌条理清楚的记在脑中,以防日后一时疏忽,再说走了嘴。他正盘算的头头是道,不想忽然听到陆正霖出了声:“兄弟,你硌不硌的慌?”
这些时日中,顾云章夜里不是瑟缩着蜷在树上,就是半昏的趴在草丛,如今能睡上木床,都要舒服死了,哪里还会觉着硌?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儿,他迟疑的答道:“嗯……有点儿。”
陆正霖紧抱着他一翻身,仰面朝天的说道:“你先趴在我身上对付半宿吧,明天我找两条毯子铺到床上。”
顾云章把下巴抵在陆正霖的颈窝处,犹犹豫豫的答道:“哦。”
翌日清晨,二人醒来。
那顾云章往日无吃无喝,一样翻山越岭;纵是站立不得了,也会苟延残喘的向前连滚带爬,一棵野菜都能顶上一天半天的;可此刻到家吃了两顿白米细面后,他反倒娇贵起来了,躺在床上是起也起不得,动也动不得。陆正霖一看他那皮包骨头的模样就深觉心痛,也不等他支使,很自觉的就忙成了一只陀螺,滴溜溜的围着顾云章转。
本来他就疼爱顾云章,如今见对方虚弱不堪,就更像是对待那捧心西子一般,不由自主的就自降地位好几级,恨不能将对方顶到头顶上过日子。
如此养了几日,这天下午他坐在床上,正将顾云章的一只脚放在腿上,用棉球很小心的蘸了红药水去涂抹那未愈合的创伤处。顾云章这些天表面沉静可怜,其实暗地里作威作福,心中十分得意——本来他就是知足的,如今就更是快乐到了百分之二百。
至于“死了都不冤了”之类的话,他也不再想起——好岁月才刚刚开始,他非得再活上二三十年不可!
“老陆……”他轻声开了口:“过几天,咱们就搬去清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