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余至瑶慢慢吸着雪茄,彻底不理睬他了。

  何殿英在一旁又站了半分多钟,好像脚下是刀尖火炭,让他不能立足。一败涂地的笑到最后,他只能宣告撤退:“那什么,我走了,有空见面!”

  余至瑶对他略一点头:“再会。”

  杜芳卿在天河舞台连唱了一个礼拜,其间余至瑶使足钞票,不但让他独霸舞台,而且买动各家报刊,终日为他吹嘘鼓噪。杜芳卿从此大出风头,还被一家报馆评为梨园第一。这天晚上的压轴大戏唱过之后,一群纨绔子弟捧着银盾鲜花跑上台去表示祝贺,与此同时,戏台上方两端同时“唰”的一声抛下大红绸带,上面金字闪烁,正是一副对联,把“梨园第一”四个字嵌了进去。下方观众见了这般情景,越发鼓掌喝彩,声浪几乎掀翻了天和舞台的棚顶。

  夜里回到余公馆,杜芳卿虽然欣喜若狂,但是绷住了名角儿的身份,喜则喜矣,并不失态。洗漱更衣之后款款的上了余至瑶的床,他那一双玉臂挽住对方脖子,一点朱唇贴上对方面颊,毕生绝学施展出来,他娇柔婉媚的无法言喻了。

  余至瑶笑纳了他的好意,鼓足力气和他好一番云雨盘桓。事毕之后,他瘫在床上动弹不得,肚子里面一抽一抽的疼。颤颤巍巍的呼出一口气,他含着眼泪说道:“好二爷,你也疼疼我吧,肠子都要被你杵断了。”

  余至瑶倚靠床头半躺半坐了,把他拽过来抱到身上,低声笑道:“是你先来邀请我的,我若不加把力气,岂不是辜负了你的盛情?”

  杜芳卿趴在余至瑶的胸前,两条腿大分着合不拢:“你还说笑。以后不许你再碰我。再来一次,小命就要搭给你了。”

  余至瑶用双臂搂住了他的细腰。低头在对方耳边说出几句荤话,然后不等杜芳卿回答,他自己先笑了起来。而杜芳卿在他怀中扭成一股糖,甜的一发不可收拾。

  

  第18章 苏三

  

  余家在租界内一直是颇有势力,如果不是余至瑶曾经发动过一场内部清洗,赶走了许多得力干将,那现在余家的基业大概依旧稳如磐石。

  余朝政在世之时,没有帮派敢对余家揩油,余至瑶不能容许余家在自己的手里走下坡路,所以他须得快马加鞭,立刻将先前的规模恢复起来。

  单有一家群英武术社是不够的。人不怕多,人越多,他的生意越大。

  在春意盎然的三月天里,余至瑶完全退去了额头颧骨上的血痂。血痂脱落,露出的皮肉偏于粉白,他成了个花脸子。

  早上起床之后,照例是杜芳卿伺候他的洗漱穿戴。杜芳卿自从重新登台之后,每晚总要午夜才睡,然而翌日清晨依旧挣扎着早起。余至瑶让他由着性子睡懒觉去,可他不肯,仿佛为余至瑶刮胡子是某种殊荣,万万不可中断停止。

  刮净了脸后,他捏着剃刀对余至瑶笑,显然是心里欢喜,可是笑而不语,并不多说。

  余至瑶弯腰把脸埋进水中用力擦洗。洋马似的打了个秃噜,他水淋淋的抬起了头:“晚上我要出门请客,不管你了。”

  杜芳卿对他一扬头,做出了戏台上的娇俏姿态:“谁用你管!”

  说完这话他放下剃刀,凑到余至瑶跟前俯下身去,在他眉心上啄了一口。余至瑶没有回应,可是笑了,一边笑一边往前胸撩水。杜芳卿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就见他眉毛浓黑,鼻梁挺拔,嘴角翘着,有一种英气勃勃的可爱。

  洗漱过后,余至瑶依旧是被杜芳卿攥在手里。

  杜芳卿为他考虑着今日西装的颜色,定下西装,又要去配领带。他细心得很,从领带夹子一路挑选到怀表链子,仿佛打扮余至瑶是种享受。及至余至瑶穿戴齐了,他又把人按到梳妆台前坐下,亲手给对方梳理头发。雪团在旁边跑来跑去,忽然抬爪在余至瑶腿上打了一下,它仰着脑袋唧唧乱叫,想要讨好撒娇。

  余至瑶对于猫狗没有兴趣。等到杜芳卿终于大功告成,他不甚耐烦的站起身来,嘴里咕哝道:“我都饿了。”

  杜芳卿微微一撅嘴:“不知好歹的。人家花工夫把你打扮的这么漂亮,你不道谢也就算了,还嫌我慢。”

  余至瑶正要推门下楼,听了这话,便停住脚步,回头对他一笑:“没嫌。”

  杜芳卿弯腰抱起雪团,歪着脑袋得意笑道:“敢嫌。”

  杜芳卿不吃早饭,回房补眠。余至瑶吃饱喝足之后,却是等来了一位建筑家。

  建筑家是三十多岁的年纪,资历类似余至琳,名头显赫,本事却是不知如何。余至瑶带他走到了公馆后院——姨娘们已经全部离去了,留下的一座空楼毫无用处。余至瑶打算把楼推倒,在原地挖出一座游泳池来。

  游泳池是要有款有型的,必须富有美感,这就需要建筑家开动脑筋,进行设计。建筑家实地考察过后,胸有成竹的表示两天之内便有方案。

  余至瑶一团和气的送走了建筑家,然后自己也出门跑去了俱乐部。他的一位得力手下,马维元,这一阵子一直坐镇俱乐部,管理大小事务。忽见二爷来了,马维元迎将上去,开口便是难题:“二爷,西北那边又要有烟土过来了,您看这怎么办?”

  余至瑶走进俱乐部楼上的经理室内,在写字台后方的皮椅上坐下了:“西北的烟土,是不是也往山东走?”

  马维元在他面前垂手站立:“是,分了两批,一批来天津,一批去山东。”

  余至瑶抬眼望向他:“那往西北发电报,让他们改变线路,让我们的货也走山东。”

  马维元犹豫着说道:“二爷,就算从山东走水路再往回运,可是太古码头那里,现在也都是何老板的人……”

  余至瑶摇了摇头:“不,不停太古码头,停日租界的三井码头。”

  马维元恍然大悟了:“对,对,三井码头那里,一条船交个三四百块也就够了。到时我和王连山再派人护送着往这边运,何老板总不好在大街上明抢不是?”

  余至瑶半晌没说话——这当然也不是长久之计,只是一时无法,姑且如此。抬头看了马维元一眼,他忽然改了话题:“维元,我打算在球房上面再接一层,改成旅馆。”

  马维元一愣:“啊?”

  余至瑶在外面事务繁忙,东奔西走;杜芳卿在家中睡足一觉,却是清闲。

  下午时分起了床,他呆呆的坐在床上,半晌不能清醒。屋内一片安静,他觉出了寂寞,就揉着眼睛和狗说话:“雪团,你干什么呢?”

  雪团趴在他的兔毛拖鞋上,也在瞌睡。听到问话,它通人性似扭头去看杜芳卿,又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

  杜芳卿伸下双腿,轻轻踢开雪团:“你也是个懒蛋。”

  雪团呜咽一声,肚皮贴地不肯起来。

  杜芳卿重新梳洗。喝了一碗米粥之后,他活动身体吊嗓子,及至精神振奋起来了,也就到了出门时间。

  他知道余至瑶今晚在外有应酬,肯定顾不到自己这里,所以没有牵挂盼望,反倒心中踏实。一出戏唱完了,他在如雷的喝彩声中退了场,立刻就有小师弟端着茶壶迎上来,狗腿子似的凭他差遣。

  他摆着架子,对于师弟爱理不理。接过茶壶喝了一口,他自顾自的向前走,哪知刚进后台,就发觉情形不对——班子里的师兄弟们全部低头站着,连舞台经理都是一脸的倒霉相。接下来要上场的一名老生提着袍襟,蹑手蹑脚的侧身往外溜。

  这时,前方响起了熟悉声音,一字一顿,无比清晰:“杜老板!”

  众人自动的在杜芳卿面前让出道路,而杜芳卿放眼望去,就见自己的专用化妆台旁,赫然正坐着何殿英!

  何殿英舒舒服服的仰靠在椅子里,姿态慵懒,目光却是锐利。笑模笑样的盯着杜芳卿,他拖着长声问道:“怎么?不欢迎我?”

  杜芳卿的头上出了冷汗,连忙笑道:“您又挑理。我是没想到您会突然来,所以一时呆住了,怎么会不欢迎呢?”

  何殿英慢慢站了起来,一只手插入裤兜,另一只手拿起台上一支绒花,送到鼻端轻轻一嗅。

  把绒花随手丢回台上,他迈步走向了杜芳卿:“今晚我那里有个局面,单是吃喝玩乐也没什么意思,想请杜老板去唱个堂会,杜老板肯不肯赏面子啊?”

  杜芳卿有些腿软,可是脸上依旧笑着:“您这么看得起我,我欢喜感激还来不及呢,要说赏面子,也是您赏我的面子呀。只是余二爷正在家里等着我回去,若是晚了,二爷非闹脾气不可。您等我给二爷打个电话,通报一声,然后再跟您走,行吗?”

  何殿英冷笑一声:“可是余二爷现在并不在家,你怎么通报?“杜芳卿知道这是要坏,想要寻找余家的汽车夫,汽车夫偏又正在外面车里。今晚他在台上唱的是《苏三起解》,没想到扮了苏三便要吃苏三的苦。满后台里没有一个是能指望的,若不是他现在有了余至瑶撑腰,那老班主能立刻发话让他去陪何殿英。

  何殿英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镀金烟盒。打开来抽出香烟叼在嘴上,他对着门口方向一挥手:“别让我多废话,走!”

  杜芳卿可怜巴巴的哀求:“我还没卸妆换衣裳呢。”

  何殿英自行掏出打火机点燃烟卷,然后一手揪住杜芳卿的衣襟,不由分说的就往外拖:“卸什么装!这个骚娘们儿的扮相正配你!”

  众人眼看着何殿英强行带走杜芳卿,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及至何殿英走的无影无踪了,后台才又重新活泛起来。舞台经理心知不妙,连忙下楼找到了接送杜芳卿的余家汽车夫,汽车夫一直在车内打瞌睡,听闻此事,也是大惊,当即发动汽车去找二爷。

  在街上一直跑到十一二点,汽车夫也没能抓到余至瑶的影子——谁也不知道余至瑶请客请到哪里去了。

  

  第19章 孰轻孰重

  

  在日租界内的樱花料理馆里,余至瑶和吉泽领事相对而坐,一杯接一杯的喝清酒。

  何殿英一直宣称日本料理没滋味,不好吃,以至于余至瑶信以为真,从来不往料理馆进;然而今晚当真尝了,却是感觉不错,并不像何殿英所描述的那样不堪入口。

  吉泽领事喝的很高兴,提起日租界内的头头脑脑,他如数家珍,全有交情。头脑中的一位此刻正外在一旁打瞌睡——余至瑶打算把经过日租界的烟土全部交由这条瞌睡虫来护送押运。瞌睡虫索求的佣金并不算高,就算高,也绝高不过何殿英。

  吉泽领事没别的毛病,就是端起酒杯便没完没了,左一口右一口,仿佛可以咂摸到地老天荒。如此熬到午夜过后,他终于是喝过瘾了,这才嘻嘻笑着站起身来,拉着余至瑶的手说道:“余先生,抱歉啊抱歉,要你陪伴我到这般时候。”

  余至瑶看他站立不稳,只好搀扶着他向外走去,又招呼人去和室内拖出瞌睡虫。瞌睡虫自有手下,可以不管;余至瑶把吉泽领事送回家中,然后便是带着醉意打道回府。

  醉归醉,可是醺醺然的不难受,他歪在后排座位上,因为身边没有跟着哑巴,所以非常宽敞,可以由着他伸胳膊伸腿。

  朦朦胧胧的到了家,他刚一进门,就听说杜芳卿被何殿英带走了。

  他困极了,眼皮似乎有千斤重,简直抬不起来。这个消息让他十分烦躁,四仰八叉的瘫坐在沙发上,他急赤白脸的怒道:“去给小薄荷打电话!他妈的还能不能做点正事——真是个混账坯子!”

  这话骂的乃是何殿英,何殿英从小就狡黠,大了也还是这个本质,专门在小事上让他烦恼。他现在困的快要人事不省,可何殿英偏偏就要赶在这个时候掳走杜芳卿——讨厌,非常讨厌。

  身边的随从答应一声,连忙往何公馆打去电话。那边是一名青年接了电话,伶牙俐齿的答道:“杜老板?不知道哇,杜老板没来我们公馆呀!”

  随从放下电话,转身要向余至瑶汇报。哪知未等他开口,余至瑶倒在沙发上,已经发出了鼾声。

  余至瑶睡过半个小时之后,忽然睁开眼睛问道:“芳卿回来了没有?”

  随从一直守在旁边,这时便是如实回答。余至瑶听闻此言,立刻打发手下出去寻找,随即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余至瑶难得能睡这样一个好觉。死了似的,连个梦都不做。黎明时分他醒了过来,然而杜芳卿依旧未归。

  早上七八点钟,有人在城边的大垃圾堆上发现了杜芳卿。杜芳卿脸上还带着戏妆,身上却是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人事不省的躺在脏土秽物上,他股间一片血肉模糊,肠头都红通通的拖了出来。

  一个人看到了他,大吃一惊,立刻呼喊;于是更多的人聚集过去。忽然有人嚷道:“杜芳卿!这是杜芳卿!”

  此言一出,四周大哗——杜芳卿,名角儿啊!

  片刻过后,余家人马和报馆记者们一起赶了过来。余家手下凶神恶煞的抄着长短棍棒,劈头盖脸的四周乱打。有记者遥遥的对着杜芳卿拍照,然而未等摁下快门,便被打手围住痛殴了一顿。

  周遭观众全被驱逐散开,有人用毯子裹了杜芳卿抬进车里。汽车发动起来,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

  在医院里,苏醒过来的杜芳卿,见到了坐在床边的余至瑶。

  他趴在床上,先是含着眼泪怔怔凝视对方,最后闭上眼睛挤出一滴大泪珠子,颤抖着嘴唇轻声说道:“二爷,你走吧。”

  余至瑶早上是自己刮的胡子,粗心大意,刮破了下巴,伤处丝丝缕缕的疼。伸手拭去对方脸上的泪水,他低声答道:“我今天没事,可以陪你。”

  眼泪滔滔的流出来,杜芳卿咬着嘴唇,在枕头上连连的摇头:“二爷……我脏死了……”

  话只能说到这里,再说也是丢人现眼。昨夜的凄惨苦楚,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不是人的人!

  他是抛头露面的角儿,可是经过了这么一场,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再登台唱戏?唱得好也没有用了,有人捧也没有用了。

  再也别想着当红角儿了,再也别想着招人爱了。他觉不出疼痛,只是无穷无尽的落泪。 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抓住余至瑶的衣袖,他摸索着又握住了对方的手——紧紧的握,握完之后,就松了开。

  “二爷,我到了这步田地,不值得您再喜欢了。”他泪眼婆娑的垂下眼帘:“多谢您现在还顾念着我。您对我的好处,我一辈子都记得。”

  余至瑶掏出手帕,放到了他的枕边:“不要胡思乱想,等到把伤养好了,我就接你回家。”

  杜芳卿抽泣一声:“二爷,您还要我?”

  余至瑶低头看着他,神情有些呆滞。为什么不要杜芳卿了呢?他想,难道被人欺凌侮辱也是罪过吗?

  沉默片刻,他郑重其事的作出回答:“要。”

  安抚似的摸了摸杜芳卿的头发,他无话可说,翻出一张报纸浏览起来。

  杜芳卿在医院内趴了三天,经历了种种苦不堪言的治疗。拖出去的肠头被医生送回了原位,每次换药都是一场死去活来。报纸上登载了这一出丑闻,内容扭曲,不提行凶者,只把杜芳卿当时的惨状细细描绘了一番。

  余至瑶不许旁人把报纸带入病房,自己也从来不提。若无其事的把日子过下去,这件事竟然没往他心里去。

  而何殿英全副武装的等待许久,等了个空,便忍无可忍,主动找上了他。

  大晚上的,何殿英把余至瑶堵在了澡堂子里。

  当时余至瑶正在玉清池三楼的包厢里泡澡。家里的浴缸再好也是窄小,放不下他,所以他宁愿出来洗澡。玉清池号称“华北第一池”,三楼的单间盆塘总能容得下他,伸胳膊伸腿的坐进热水里,他闭着眼睛往池壁上一靠,默不作声的能泡许久。

  何殿英提前摸清了他的行踪,这时就脱了衣服围了浴巾,不分青红皂白的往里硬闯。包厢外面守着哑巴,哑巴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伸手一抓他的胳膊,哪知道他那身上打了香皂,滑不留手。眼看着他像条鱼似的钻了进去,哑巴略一犹豫,就没再拦。

  叉开双腿站在池子边上,何殿英昂首挺胸:“二爷,日子过得挺舒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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