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至瑶在蒸腾雾气中看了他一眼,一动不动,也没说话。
盆塘的大小尺寸,正好可以容纳两人,是预备着夫妇同浴的。何殿英伸腿进入水中,眼见余至瑶沉闷的刀枪不入,便恨得弯腰撩水泼向对方:“他妈的说话!”
余至瑶深深吸气捏住鼻子,然后向下一沉,躲进水里去了。
何殿英气的要笑。蹬腿游到前方,他透过净水向下看清了余至瑶的所在,随即向下出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命根子。余至瑶猛然翻身做出挣扎,池子里随之“哗啦”一声起了大浪。何殿英瞧准时机扑将上去,硬是把余至瑶从水中拽了起来。
余至瑶在这一瞬间被水呛着了,当即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合身靠着池子边沿,他体力不支,咳嗽之上又加了喘。何殿英没想到他这么不禁逗弄,大白鱼似的游过去,他面对面的跨坐上了对方的大腿,又把人搂到胸前,一下一下抚他后背。
咳嗽渐渐平息下去,余至瑶闭上了嘴,呼哧呼哧的喘气,耳边就听何殿英问自己:“你怎么就丢不掉那个烂货了?你知道他身上经过了多少人?”
余至瑶弯下了腰,侧脸枕着何殿英的肩膀,低声答道:“他低贱,我也不高级。”
何殿英握着肩膀推开了他,歪着脑袋去看他的眼睛:“既然如此,那我把你的心上人扒光了让万人骑,你是不是恨苦了我?”
余至瑶迎着他的目光摇了头:“我不恨你。”
何殿英突兀的笑了一声:“在你心里,我比他重?”
余至瑶的目光向下滑过他的身体,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很喜欢抱起对方,把脸凑到他的胸膛上狠狠一嗅——小薄荷,人如其名,当真有着清爽洁净的味道。
“你当然比他重。”他实话实说,不打算在这上面说谎:“我们这么多年了……”
何殿英抬起双手捧了他的脸:“那我让你把那个骚兔子丢开,你肯不肯?”
余至瑶继续摇头:“小薄荷,不要以为我看重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何殿英直了目光,咬牙切齿的挤出话来:“那我要是杀了他呢?”
余至瑶苦笑了:“小薄荷,杀就杀了,我总不能因为他和你拼命。可是你不要杀,他在家里总算是个伴儿,要不然我连个开玩笑的人都没有。”
何殿英听了他这轻描淡写的回答,先是怔了片刻,随后忽然暴怒起来:“我他妈总有一天要敲开你的脑壳看上一看!你到底是爱他还是不爱他?你到底是爱我还是不爱我?”他一边气冲冲的叫嚷,一边奋力拍打身边水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句准话好不好?”
澡堂子里回声最大,他这几嗓子吼出来,几乎惊动四野。余至瑶连忙伸手去捂他的嘴,他往后躲,捂不住,只好把他搂到怀里再捂。而何殿英靠在他的胸前,呜噜噜的又吵了几句,却是忽然住口,安静下来。
见他终于老实了,余至瑶这才松手把他推回水中。转身抬腿迈上池沿,余至瑶从架子上扯下一条浴巾围到腰间:“你自己吵吧,我可走了。你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大,我不和你纠缠,我嫌丢人。”
何殿英也有点后悔自己失态。可这件事一直存在他的心里,一旦提了起来,便让他无法保持镇定。
水淋淋的爬出盆塘,他用毛巾草草擦了身体,眼看余至瑶当真是走向门口了,他几大步追上去,冷不丁的纵身一跃,正是蹿上了对方的后背。余至瑶向前踉跄一步,同时就觉腰间一紧,低头望去,正是何殿英把双腿环了上来。
侧脸望着地面,余至瑶说道:“下去!”
何殿英在他耳边笑道:“驾!”
余至瑶倒是不介意背他抱他,可是自从经过了上次那一场,他心里已经生出芥蒂,如今双方这样皮肉相贴的亲近了,他便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犹豫着向下托住对方两条大腿,他迈步向前走去。可是如此走了不过两三步,他又停了下来。
后腰那里有梆硬的东西紧贴了他的皮肤,触碰摩擦、下流躁动。不可忍耐的皱起眉头,他忽然把后背上的何殿英用力甩落,随即回身又把跌坐在地的何殿英拦腰抱起来,竭尽全力扔进盆塘!
眼看对方“扑通”一声惊叫落水,他转身掀开包厢帘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小薄荷什么都好,就是缺少家教,有点给脸不要脸。余至瑶对自己方才那一扔十分满意,并且认为扔得还轻。身后包厢中响起了何殿英的大声叫骂,余至瑶匆匆穿好衣裳,然后趁着对方没有追击上来,赶忙付账离开了。
第20章 三方对立
何殿英在玉清池闹出了满心的不痛快,好容易才逮住了余至瑶,结果还没亲热够呢,就被对方扔进了池子里。他猝不及防,结结实实的灌了好几口洗澡水,事后越想越觉得怪恶心的。
他认为自己没什么错——是,他那玩意儿的确是硬了,但这玩意儿的软硬向来是不听指挥的,还不是它想软就软,想硬就硬?是,硬了之后还在余至瑶背上蹭了两下,可是又没蹭下对方一层皮去,至于翻脸如翻书么?
何殿英觉得余至瑶是小题大做。原来两个人一个被窝睡觉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挑剔。
垂头丧气的离开玉清池,何殿英也没心思再去消遣,直接回家想要休息。不料刚进家门,小白迎了上来:“老板,孙五来了,正在楼上书房里等着您呢。”
孙五乃是何殿英的得力手下,原来是卖咸鱼的,十六七岁便开始跟着何殿英混世界。何殿英知道他这个人素来是有事说事,无故不会夜里前来,便连忙上楼,进了书房。
双方见面之后,孙五带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大哥,近来有人夜里抢咱们的路。”
何殿英坐在大写字台上,低头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谁?”
“李凤池。”
何殿英抬眼看他:“李凤池不是日租界的人吗?怎么跑到了我们这里?”
孙五压低声音答道:“大哥,我听说啊,余家的烟土现在已经不走北车站,改绕水路停三井码头了。李凤池负责把烟土运进英租界——他也不敢明公正气的运,专挑夜里用小马车载货,往朝光俱乐部送。”
朝光俱乐部便是余家的产业,里面五毒俱全,是个最来钱的复杂场所。何殿英听了这样一番讲述,心中立刻明镜一样。叼着烟卷咂摸着滋味,他沉下一张冷森森的小白脸,半晌没言语。
英租界内的烟土生意,近半年来已经快要被他垄断,甭管是谁家的货物,只要进了租界,就必须过他的手,不把该交的那一份子钱交上来,烟土就别想动地方。余至瑶这一阵子没和他提过一车八十块钱的事情,他还以为对方已经很识时务的接受现实了,没想到是另有主意,把自己给剔出去了!
余至瑶不是缺钱的人,一车八十块钱的保护费,他完全出得起——可是,他宁可把钱交给外人,也不让自己赚了去!
何殿英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也许这样绕一个大圈子,余至瑶能多少省下点钱,可是话说回来,他真的不穷,不差这么一点钱啊!
不但不让自己赚钱,还要撺掇日租界的人来坏自己的规矩。李凤池这只傻鸟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以为自己是只黑老鸹,夜里飞别人就看不见了?
何殿英慢慢吸完一根烟卷,最后就在心里问自己:“他好不好?”
他对着自己点头:“好。”
又问:“钱好不好?”
依旧是点头:“好。”
难题出来了:“他好还是钱好?”
何殿英衔着烟蒂,半晌做不出回答。烟蒂被口水浸透了,染得他满口苦涩。一只手撑住写字台面,他忽然抬头环顾了四周——书房布置的很雅致,也有书,尽管从来没人翻阅。大玻璃窗外灯火辉煌,这不是一般的人家,这是何公馆!
有钱,他是何老板;没钱,他是小薄荷。钱是万能的,钱更好。如果没了钱,卖糖的小子就更巴结不上余二爷了!
“呸”的一声吐出烟蒂,他抬手揽住孙五的肩膀,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李凤池的马车,什么时候还来?”
孙五答道:“可靠消息,今晚就有一车,大概是十包烟土。”说到这里他比划出一个尺寸:“这么大——不算大包。”
何殿英垂下眼帘,轻描淡写的说道:“你去找几个身手好的,夜里跟我出去!”
孙五立刻有所知觉:“大哥?“
何殿英点了点头:“他敢偷着运,我就敢明着抢!”
孙五不让何殿英亲自出马,因为抢土带有危险性。但是何殿英不以为然,换上一身利利落落的青布裤褂,他对孙五笑道:“老五,你忘了当初咱们在这上面发了多大的财?”
孙五当然知道何殿英的发家史。何殿英一度专靠抢土为生——抢土的土,即是烟土。鸦片始终是违禁品,私运之时不免会有种种顾虑,这时便有亡命徒采取种种手段去偷去抢,大烟土商措手不及,只好舍得损失,不追不赶。而亡命徒不花一分本钱便得到昂贵烟土,自然也就暴富起来。
何殿英自去趁着夜色发财,余至瑶回到家中,却是也不得闲——哑巴病了。
哑巴这两天一直有点咳嗽,仿佛是伤风感冒。余至瑶没当回事,可是刚刚到家之时,他偶然看了哑巴一眼,结果发现哑巴的脸很红,伸手摸摸对方额头,已经烧得发烫。
他让哑巴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又问:“怎么不说?”
哑巴低低的“哇”了一声。余至瑶没听出意思来,可也没有多问。催促着哑巴上了床,他把电灯一关,然后搬了椅子坐到床边,陪着哑巴。
当年他被开膛破肚的时候,哑巴就是这么整宿整宿的看护着他。所以哑巴再有错处,他也不能抛了哑巴。
屋内一片漆黑,他失眠,宁愿这样坐着想心事。哑巴静静躺着,听呼吸似乎是没有睡。忽然有一只滚热的手从被窝里伸出去抓住了他的手,他下意识的用力一甩,把哑巴的手甩了开来。
哑巴鼻音很重的发出一声“啊”,声音粗哑的带着哭腔,十分难听。然而余至瑶铁石心肠,冷冰冰的告诉他:“睡觉!”
哑巴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果然是睡了。直到这时,余至瑶才俯身过去,给哑巴掖了掖被角。
余至瑶坐在黑暗里,何殿英蹲在黑暗里。余至瑶形单影只,他却是人多势众。
手里攥着绳圈趴在路基下面,他提前让人在道路正中横放了几根圆木作为障碍。如此不知等候了多久,一辆小马车终于在路口出现了。
何殿英微微抬起了头,眼见马车上除了车夫之外,另有三名彪形大汉,想必就是保镖。车夫眼看路途不畅,正要停下马车先去搬开圆木。何殿英抓住机会骤然起身扔出绳圈,正好套住了车夫的脖子。一扯绳子拖下车夫,孙五等人拔出手枪跳上马路,不由分说的将马车团团围住。保镖一见这个阵势,当场傻眼,立刻投降。
把车夫和保镖全捆起来推到一旁,何殿英率先跳上马车,从腰间拔出匕首划开车上米袋。眼疾手快的从糙米中一包一包的摸出烟土,他头也不回的往后扔去;孙五撑开麻袋站在一旁,稳稳当当的全部接住。及至将车上几只米袋全部划开翻过了,何殿英跳下马车,带着孙五等人拔腿就跑,一溜烟的便不见了影踪。
天亮之后,烟土被劫的消息传到了李凤池和余至瑶的耳中。余至瑶还没怎样,李凤池却是大发雷霆——余至瑶是吉泽领事介绍给他的,他当时在樱花料理馆大包大揽满口答应,结果一笔买卖还没做完,就先阴沟翻船丢了人!
“好,何殿英!”他在家里暴跳如雷、拍桌打凳:“有本事他就一辈子都不要出英租界!敢出我就打死他!”
这话传到何殿英的耳朵里,何殿英悠然笑道:“想要我死的人多得很,李凤池又算个屁!”
余至瑶一直没出声——反正他是把佣金付给李凤池了,接下来的麻烦,也全推给李凤池。至于那一车烟土,没就没了,也无所谓。他一次买下成千上万两的烟土,十小包的损失,还是承受得起的。
况且,他也真的是有点怕了何殿英。不要命的对手最不好招惹,何殿英就是个不要命的。
余至瑶悄无声息的蛰居在家,其间倒也做了几件大事——一是把球房改建成了三层楼的旅馆,二是在公馆后院开挖起了游泳池,三是把杜芳卿从医院里接回来了。
杜芳卿下午到家,照例回房安歇。翌日清晨,他怯生生的推开了余至瑶的房门。
他下身受的伤很重,即便受到了精心治疗,可也恢复不到先前的程度。拖着两条腿慢慢走入房内,他像个新去势的太监。
这个样子,就算跑去外地也还是没法登台,哪个旦角在台上是这样走路的?师父一直没去看望过他,大概也是听说他已经成了废人,再无价值可言。
他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文也不成武也不成,连以色事人的资本都失去了。如果离开了余公馆,也许真是只有死路一条。讪讪的唤了一声“二爷”,他不敢抬头,扶着墙壁走进浴室去放热水。
等到余至瑶坐进浴缸中了,他照例是拿起剃刀为对方刮胡子。指尖抚过下巴上的一处血痂,他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余至瑶闭着眼睛仰起脸,任凭对方为他涂上香皂泡沫:“那里生了个红疙瘩,我没留意,一刀下去就出血了。”
杜芳卿柔声说道:“别动,我要下刀子了——胡茬真硬。”
伺候着余至瑶穿戴整齐了,他自惭形秽的想要退下。余至瑶拉住了他:“别走,让我瞧瞧你。”
他面红耳赤,要哭似的低下头去:“二爷,别看我,我不好看。”
余至瑶却是笑了起来:“不要这样,我这个人已经很沉闷了,你不要再学林黛玉。大难不死,这是好事,你应该高兴。”
这一句话虽是安慰,不过界于盲目乐观和冷血无情之间,并不能让杜芳卿破涕为笑。虽然的确是大难不死,但也绝对不是好事,他甚至认为自己当时死了倒好,一了百了。
第21章 祸福相倚
六月天里,余至瑶的新饭店开业了。
原来二层楼的球房上面又接一层,里外也重新修饰装潢了,单从建筑来看,就已经是十分出众醒目。朝光俱乐部是余朝政一手建立起来的,不算他的成绩;新饭店则是诞生在他的手中,别有一番意义。
饭店门前立着大理石柱,白天的威武自不必提,到了夜间,外面灯光一开,景致更是华丽。招牌悬在大门上方,是名家题写的四个大字“瑶光饭店”。
这个名字,是余至瑶自己定下来的,似乎是要和朝光俱乐部遥相呼应。不过对于外人,他不说这话。反正瑶光是个吉祥的好词,典故颇多,怎样解释都很有理。
瑶光饭店开业这天,饭店外面人头攒动,饭店里面名流云集。余至瑶有出身,有财产,有生意,有势力,虽然各方面都不算拔尖,可是齐头并进,堪称有为。
何殿英来了,何殿英的干爹侦探长来了,吉泽领事带着长子来了,李凤池来了,甚至连余至琳都来了。余至琳穿着一件没有形状的短袖衬衫,行色匆匆,见到余至瑶后很亲热的上前拥抱了他:“哈,弟弟,真有作为,不错不错。”
余至瑶弯着腰,轻轻的搂了他一下:“哦……”
余至琳放开了他,说起话来又清晰又快速:“弟弟,最近身体怎么样?”
余至瑶思索着答道:“好……”
余至琳连拍他的肩膀:“那就好,那就好。想要身体好,运动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