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从此以后,小婴儿的乳名就定为“胖宝儿”了。

  因为胖宝儿实在太不好看,所以何殿英把喜讯压了下来,不肯立刻通知余至瑶——本来余至瑶就不爱孩子,结果孩子又这么红赤赤的像个猴儿,父子相见,兴许余至瑶会把儿子立刻嚼了。

  在摇篮前弯腰逗弄着睁了眼睛的胖宝儿,何殿英打着这样的算盘:“等过几个月胖宝儿变漂亮了,我把孩子往余家一抱,不信他不喜欢!到时候他真想要了,我还不能轻易就给他呢!”

  自从身边多了个胖宝儿,何殿英便像是被牵挂住了一样,早早晚晚总惦记着家里。其实依着他的年纪,还没到疼孩子爱孩子的时候,可胖宝儿是余至瑶的血脉,便仿佛是与众不同。

  不过几个礼拜的工夫,胖宝儿便白净了起来,身上累累的箍着嫩肉,人如其名,胖的有趣。何殿英略一逗他,他便嘎嘎大笑,抓了小脚丫往嘴里塞。两条胖腿儿抬起来,他那屁股总夹着一张柔软手纸——太胖了,屁股被汗水渍得通红,拍痱子粉都没有用。

  一身痱子的胖宝儿还是不够体面,所以何殿英饶有耐心的决定再等一等。等到天气凉了,胖宝儿也退下奶膘了,再把他送出去见亲生父亲。

  时光易逝,在这一年的初秋时节,胖宝儿出落成了一个很美丽的小婴儿。

  他瘦了一点,肉呼呼的雪白晶莹,是个带着奶香的大瓷娃娃。这么小,可是已经有了鼻梁,眉毛头发也都乌黑浓密,这自然是随了余至瑶;一双眼睛像张小英一样,是双眼皮长睫毛。嘴唇红红的嘟着,是个小花骨朵。

  何殿英天天抱着胖宝儿转,双手捧着柔软馨香的小身体,他那一颗心麻酥酥的柔软起来,想要在胖宝儿脸上舔一口,又怕胖宝儿是个糖人儿,会被舔化。胖宝儿跟他也亲,见了他便呀呀的叫,同时急迫的张牙舞爪,要他来抱。

  何殿英渐渐变了主意——如果余至瑶当真不爱胖宝儿,那自己就把孩子留下来养育。反正家里人手充足,照顾孩子也不为难。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胖宝儿,余至瑶的小娃娃,真好玩!

  何殿英舍不得送出胖宝儿,所以一天拖一天,最后直到了十月份,才不得不抄起电话,向余至瑶交待了实情。

  不能延迟下去了,等到天气再冷几日,就不适宜抱着婴儿出门了。

  电话是下午打过去的,外界是个黯淡的阴天,房内提前生了火炉,却是温暖。何殿英握着话筒,心情类似恶作剧的孩童,要让余至瑶大大的吃上一惊:“二爷,你还记不记得张小英了?”

  电话那边的余至瑶声音含混,迟钝呆滞:“哦……记得。”

  何殿英坐在写字台上,饶有兴味的用手指缠绕电话线:“那你还记不记得张小英肚里的孩子?”

  余至瑶顿了一下,语气明显沉重起来:“记得。”

  何殿英笑道:“从去年到现在,也有十多个月了,总让人家揣着不生,也不合适吧?”

  话筒中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她……她……”

  何殿英忽然感觉余至瑶仿佛要发神经,连忙接下话头:“我替你做了主,让她把孩子生了下来,你没意见吧?”

  话筒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似有似无的呼吸声音。

  于是何殿英继续笑道:“是个小男孩儿,特别漂亮!晚上抱过去给你瞧瞧,好不好?”

  话筒中的呼吸声音粗重起来,毫无预兆的传来“咔哒”一声,却是余至瑶那边挂断了电话。

  何殿英很觉失望——在他的想象中,余至瑶至少应该惊讶的大叫一声。可余至瑶像见了鬼似的,一言不发,只是呼呼的喘。

  窗外忽然传来“轰隆”一声,是个没头没脑的闷雷。何殿英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就见天空乌云密合,竟是个大雨将至的光景。耳边依稀传来尖锐的嚎啕,肯定是胖宝儿被闷雷吓哭了。

  与此同时,余至瑶端坐在家中书房里,正在直勾勾的望着前方发呆。

  他所恐惧的,所回避的,终于还是来了。窗外闷雷一声接着一声,震得玻璃哗哗发抖。秋天了怎么还会打雷?异象,他想,这都是异象!

  房内没有开灯,阴冷的像一潭深水。他坐在深潭之下水中央,从头到脚都是紧张,都是僵硬。他冷极了,血液沉滞的快要停止流动,下意识的伸手摸向桌面,他想要给自己点一根雪茄,他需要烟火的温度与光亮。

  然而右手在桌上摸了个空,雪茄盒子向来都是放在楼下客厅里的。

  动作停顿片刻之后,右手缓缓移向桌角电铃,沉重慌乱的在按钮上连拍几下,铃声没响,大概是线路出了问题。书房空寂得太久了,电铃坏了,也无人发现。

  没有雪茄,香烟也行。余至瑶拉开抽屉,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纸笔,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把面前摊开的账簿拨到一旁,他扶着桌沿站起身来,想要去墙角的五斗橱里翻上一翻。

  房内越来越暗了,窗外已然起了雨声。他拖着两条腿走到五斗橱前,随手拉开了最上面的一层抽屉。抽屉里面放着印泥墨水纸簿铅笔,乱糟糟的没有头绪。双手向内伸去,他忽然有了冷硬触觉。

  抽屉自动的向外滑去,一直顶到他的身前。缓缓的低下了头,他在倏忽而来的一道闪电光芒中,看清了手中余朝政的遗像!

  震天撼地的炸雷响起来,照片上的余朝政目光如炬,神情肃杀的怒视了余至瑶。心脏在胸膛中骤然炸开,余至瑶惊呼一声慌忙后退,脚步踉跄着跌坐在了地上!

  抽屉滑下来砸到他的胸腹之间,遗像在颠簸中立了起来,摇摇欲坠的盖向他的胸前。他惊惧的发出狂叫,一边连滚带爬的翻身退却,一边撕心裂肺的大喊哑巴。遗像贴上他的西装前襟,他翻翻滚滚就是不能甩脱。窗外雨声越发激烈了,他大睁着眼睛气喘吁吁,皮肤毛孔全部打开,冷汗瞬间黏腻的渗出一身。

  终于,房门开了,哑巴大踏步的冲了进来。

  蹲下去一把扶住余至瑶,他随即把对方身上的遗像拿了起来——遗像的相框挂在了余至瑶的纽扣上。

  随手把遗像放到一旁,他一手紧紧搂住了余至瑶,一手用力摩挲了余至瑶的心口。余至瑶在他怀里抽搐痉挛,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是身心完全失控的样子。

  等到余至瑶渐渐平静下来了,哑巴把他拖到门旁靠墙坐好,然后起身走去捡起遗像。

  跪在地上双手举起遗像,他用力向下磕去,三下五除二的将相框玻璃摔成粉碎。捡出里面的大幅相片,他划了一根火柴,当着余至瑶的面将其烧成灰烬。

  这回再回到余至瑶身边,他席地而坐,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又伸手轻轻去拍对方的手臂胸膛。

  余至瑶依靠墙壁半躺半坐,一双眼睛紧盯着窗外的大雨。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身抓住哑巴的衣襟,把满是冷汗的额头抵上了对方的胸口。

  傍晚时分,大雨停歇。天际露出一线火红晚霞,天光反倒明亮了一些。

  何殿英西装革履的站在穿衣镜前,郑重其事的戴上了一顶崭新礼帽。把帽檐特地向前压了压,他下意识的想要躲到阴影里向外看。

  转身从仆人手中接过花团锦簇的胖宝儿,他不用奶娘随行帮忙,亲自抱了孩子向外走,仿佛自己捧着的是个沉甸甸的大宝贝,不许旁人染指。胖宝儿带着荷叶边儿的小花帽子,眨巴着大眼睛一路东张西望。及至何殿英坐上汽车了,他欢喜的叫了几声,两只脚丫就在何殿英的怀中乱蹬一气。

  何殿英美滋滋的搂住了他:“小兔崽子,别他妈闹!现在咱们看你爹去!”

  

  第27章 大获全胜

  

  何殿英抱着胖宝儿,眉飞色舞的站在了余公馆院内。

  雨后天凉,余至瑶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粗花呢短外套,还是少年人的款式;不过他生得高大,肩宽背阔,怎样穿戴都是男子气十足。双手插兜站在楼前台阶上,他对着何殿英点头一笑:“来的倒快!”

  何殿英见他神情平静,心里便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真怕余至瑶会疯疯癫癫的冲出来,抢过胖宝儿活活撕了。

  迈步上去走到余至瑶面前,他将胖宝儿向上托了托,炫耀似的笑问道:“瞧瞧你这胖儿子,怎么样?我把他养得不错吧?”

  胖宝儿神情懵懂的环顾四周,一只小手抓着何殿英的帽檐。余至瑶淡淡的扫了孩子一眼,随即转身向内走去:“外面凉,进来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客厅。何殿英一屁股坐上沙发,随即把胖宝儿放到身边。余至瑶则是坐在了对面一把矮沙发椅上,不肯与儿子亲近。何殿英抬手摘下头上礼帽,顺势瞟了他一眼,心里有点虚,因为没摸清他的路数——这是喜,还是怒?

  余至瑶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两个,脸上浮着一点笑意。

  双方沉默片刻,何殿英真切的感到了窘迫。用力清了清喉咙,他把胖宝儿又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二爷,别光看着我笑啊!儿子我可给你送过来了,你给句话,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余至瑶的双手依旧插在两侧兜里,看起来坐的就很不稳当,仿佛随时起身要走。无语的望着小薄荷,他似乎是要沉默到底。

  何殿英被他这个态度气的笑了,正要继续激他两句,不想腿上的胖宝儿添了乱,竟然是小鸡一翘撒起尿来。胖宝儿穿着开裆裤,可以尿得肆无忌惮,可何殿英的裤子就遭了殃。“哎呀”一声举起胖宝儿,何殿英低头一看,就见腿上已经湿了一片,幸好是婴儿的尿,不臊不臭。

  父亲可恨,儿子也可恨,何殿英偏又那他们两个全没办法。慌忙转身把胖宝儿放回沙发上,他苦着脸站起身来,拎起裤管连连叹气。

  余至瑶见状,一动不动,单是扭头对外喊道:“小张!”

  张兆祥仍然是有点瘸,摇晃着跑了进来:“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余至瑶答道:“带何老板去我房里换条裤子。”

  何殿英一听这话,就看着他笑了:“你那裤子太长,我穿不了!”

  余至瑶心平气和的告诉他:“对付着穿吧,总比这么湿着强。”

  何殿英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张兆祥向外走去,临走时恶狠狠的一指胖宝儿:“臭小子,等我回来揍你!”

  胖宝儿趴在沙发上仰头看他,何殿英指他,他就把小嘴圆圆的一撅,睁着大眼睛做出惊讶表情:“噢?”

  张兆祥曾经对着何殿英的汽车开过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何殿英不记得他,他便也恪守身份,不想旧事。

  规规矩矩的把何殿英引到楼上房里,他把余至瑶的长裤找出来送到何殿英面前。何殿英换了干净裤子,感觉果然是好,只是裤管略长,拖在地上。张兆祥很细心的蹲下来为他折起裤脚,又用几枚小别针牢牢固定。何殿英低头看着,没想到这瘸小子还是个心灵手巧的。

  一番掩饰过后,何殿英跺了跺脚,自我感觉良好的推门走了出去。眼角余光瞥到走廊尽头有门关上,长袍一角倏忽闪过,他下意识的就觉察出了那是杜芳卿。

  不以为然的皱了皱眉头,他在这一点上最不能理解余至瑶——杜芳卿那种烂贱的货色,怎么还玩起没完了?

  步伐轻快的走下楼梯,他想余至瑶大概还是见识少,所以在感情上受了那浪兔子的骗。颇为自得的笑了一下,他认为自己在这方面可是要比余至瑶高明得多;起码在风月场上,没人能拿得住他。

  单手插在裤兜里,他姿态潇洒的拐进客厅。一屁股坐回沙发上,他先扭头去看胖宝儿。胖宝儿仰面朝天的躺在小垫子上,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却是睡了。

  于是他面对前方望向了余至瑶。余至瑶面无表情的坐在原位,双手搭在两边扶手上,看起来似乎是松懈了一点。

  厅内寂静的异样,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何殿英在余至瑶面前向来是能说能笑的,这时却也感到了压抑。弯腰拿起雪茄盒子摆弄了半天,他抽出一根雪茄送到鼻端,百无聊赖轻轻的嗅。

  嗅着嗅着,他的心忽然向上一提。捏着雪茄慢慢转过头来,胖宝儿一点一点的进入了他的视野。

  胖宝儿的小嘴微微张开着,嘴角积着一点口水没流下来。小小的身体摆在垫子上,一点起伏都没有。雪茄从指间滑落下去,他伸出双手,试探着把胖宝儿抱了起来。

  孩子的身体刚一离开垫子,脑袋就悠荡着向后仰过去了。拥在下巴的衣领松开来,白嫩脖子上指痕赫然!

  何殿英像被吓到了似的,对着胖宝儿看了半天。末了他摇晃了孩子的小身体,口中轻轻唤了一声:“喂!”

  胖宝儿的肤色已经开始有所变化,血气退下去了,他变成了花团锦簇的小小死婴。脑袋上的荷叶边软帽子脱落下去,他露出了一头浓黑的,极其类似余至瑶的短头发。

  难以置信的一咧嘴,何殿英毫无预兆的哭了一声——胖宝儿死了,凭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付出,都不可挽回了!

  仿佛心脏被人抓下去了一块,何殿英猛然转向了余至瑶。余至瑶这时把两只手又插回了衣兜,不动声色的抬眼正视了何殿英,他轻声说道:“小薄荷,你不懂,他是要来害死我的。”

  何殿英放下胖宝儿,想要骂人,可是对着这样的余至瑶,他张了张嘴,一时竟是不知从何骂起。而余至瑶一本正经的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不杀他,他就杀我。迟早的事。”

  何殿英知道余至瑶的头脑是有点问题,可是没想到会疯狂到了这般地步。想到世上再也没有了胖宝儿这个小崽子,他愤然起身绕过茶几,一把揪住了余至瑶的衣领。

  奋力把人拽起来推到地上,何殿英对着他的肚子便是一脚:“我——我——我去你娘的吧!”

  余至瑶捂着肚子向后退却,脸上神情却是平和,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何殿英气极了恨透了,追着他连踢带打,同时气喘吁吁的骂道:“他妈的虎毒还不食子,那是你亲生的儿子啊,我一眼没看住,就被你掐死了!你个疯子,你不想要,可以给我,掐死他干什么?他妈的我辛辛苦苦养了他好几个月,今天被你活活弄死——你个疯子,操你娘的,你个疯子!”

  余至瑶连滚带爬的退到了角落里,抱着脑袋扭开脸去,任凭何殿英对自己叫骂踢打。远远望着沙发上的胖宝儿,他在心中暗暗的说道:“你来啊,你来啊,你来了我也能杀了你!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客厅里面闹作一团,客厅外面的众人自然也都竖起了耳朵,可惜隔着一层,只能听到只言片语,不能领会。

  何殿英骂余至瑶是个疯子,其实自己也快要发疯——太可气了,太可恨了,那么好的一个胖宝儿,这个疯子说掐就掐死了!从今往后,世上再也没有胖宝儿了!

  他要惩罚余至瑶,他想用烟头烫余至瑶,用刀子扎余至瑶,可是余至瑶已经瑟缩到了墙角,看着也是可怜兮兮。气急败坏的在客厅内转了一圈,他“咣”的一脚,把茶几踢翻了。

  弯腰抱起冰凉的胖宝儿,他气冲冲的大踏步向外走去。

  余至瑶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心里觉得很轻松。这场战争结束了,他又是大获全胜。

  一年来始终盘旋在上方的阴影终于彻底消散,他忍着一身疼痛走到客厅中央,费力的把茶几摆回原位。雪茄盒子摔开了,雪茄散了一地,他饶有耐性的一根一根捡起来放进盒内。门口那里有人探头缩脑的向内窥视,他没有抬头,单是拖着长声说道:“滚。”

  门口果然立刻就肃静了。

  

  第28章 安琪儿

  

  何殿英坐在回家的汽车上,一阵一阵气的想哭——他很少想哭,幼年时候再怎样受欺负受打骂,他都没有眼泪,可是此刻,他眼睛真的有一点湿。

  悲伤的情绪萦绕了他,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是无精打采。胖宝儿是个小崽子,出去找地方刨个坑也就埋了;张小英彻底失去了价值,则是被他撵了出去。

  家里留下的婴儿痕迹,也被何殿英支使仆人尽数抹掉,唯有一张胖宝儿的百日照片,何殿英犹豫再三,没舍得扔。

  何殿英这边愁云盖顶,不能释怀;余至瑶却是神清气爽——他觉得自己很高明,比余朝政高明。余朝政拖泥带水的折磨了他二十多年,最后还是死在了他的手里;而他心狠手辣斩钉截铁,不给余朝政任何翻身复仇的机会。余朝政的确是死了,可又好像不曾离开。所以斗争始终没有平息,除非余至瑶也去死。

  家里众人摸不清头脑,只知道何殿英抱来了二爷的儿子,可是一番大闹过后,又把儿子原样抱了回去。二爷挨了顿好打,然而被揍得挺高兴,整个傍晚都在满是积水的庭院中兜圈子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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