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余至瑶在何公馆坐下不走,一直挨到了晚饭时刻。

  吃过晚饭之后,照理就该告辞。可是想到家中那几个活物,他又觉得很是腻烦。何家厨房熬了又甜又烂的莲子羹,他端着一碗慢慢的吃,吃完一碗,又要一碗。

  何殿英在他面前踱来踱去,兴致盎然:“晚上别走了,我们一起睡!”

  余至瑶垂下眼帘,面无表情的吹了吹碗中滚热的莲子羹:“不了,怕你非礼我。”

  何殿英想要骂他,可是脑筋转的太快,还未等他骂出口去,新的主意就又出来了:“那……出去逛逛?”

  余至瑶和何殿英“出去逛逛”,一逛就逛到了午夜。吃过夜宵之后,他带着一点酒意回了家。

  杜芳卿上午不慎把他气走,虽然挨了个大嘴巴,然而心里依旧惴惴,总觉得自己是得罪了二爷。点灯熬夜的把他等了回来,可余至瑶醉醺醺的,并不理人。

  他不敢多说,很有眼色的走去楼上浴室,拧开热水龙头哗哗放水,同时把浴巾睡衣都预备出来。

  “二爷,洗个澡再睡吧。”他很柔婉的呼唤。

  余至瑶冷淡的告诉他:“我困了,别烦我!”

  

  第30章 悍将

  

  余至瑶近来清闲,每天都去医院探望宋氏父女——主要是惦记着凤儿,凤儿还是个小小的丫头,可是在父亲身边充当护工,日日夜夜都要干活。只有在余至瑶到来之时,她才能张开小手扑上去,坐到叔叔的大腿上撒一撒娇。

  宋逸臣的右大腿上被挖去了一块烂肉,照理说也算重伤,然而在医院内安安逸逸的躺了一个多礼拜之后,他竟然已经康复到可以下床走动。身体一好,他的精气神也足了,一天一个模样的发生着变化,从垂死萎靡变成器宇轩昂。

  这日上午,他眼看余至瑶推门进房,便连忙抓过手杖伸腿下床,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余先生,您来啦!”

  余至瑶很惊讶的停在门口,没想到宋逸臣能够这样利索的起身:“你……不错嘛!”

  宋逸臣满面春风的向前挪了一步:“托您的福,是挺好的。伤口这回是彻底长合了,只要别再发炎,那就全没问题!余先生,您别在门口站着,快请进来坐。”

  余至瑶迈步走到屋角沙发前,弯腰慢慢坐了下去:“凤儿呢?”

  话音未落,凤儿捧着水淋淋的大毛巾,从外面跑进来了。

  凤儿方才在走廊内的卫生间中洗了许久毛巾。水池太高,她踩着凳子才能打开水龙头。毛巾又大又厚,上面染了浓重药水。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搓洗,两只小手冻得通红。眼见余至瑶如约来了,她欢呼一声,手忙脚乱的晾上毛巾,然后跑到余至瑶面前,撒着欢儿纵身一扑:“叔叔!”

  余至瑶把她抱到腿上坐下。凤儿的小嗓门很清甜,两条粗辫子左右垂下来,却是个大姑娘的打扮;小手搂上余至瑶的脖子,手太凉了,激的余至瑶仰头一躲。宋逸臣看在眼中,便是斥道:“凤儿,别上来就缠着余先生!”

  凤儿扭头对着父亲一撅嘴:“叔叔不嫌我!再说我也没有缠人,我是陪叔叔坐着!”

  余至瑶看凤儿是个好孩子,宛如安琪儿一样。可宋逸臣显然并不珍爱这个女儿。抬起手杖一指凤儿,他把两道浓眉一立:“你个小丫头片子,是不是欠揍?”

  凤儿立刻就怕了,犹犹豫豫的想要溜下地去,小手却是垂下来,暗暗攥住了余至瑶的一根手指。余至瑶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不由得微笑起来,感觉宋家父女营造出的这一场鸡飞狗跳,也很有意思。

  凤儿并没有真的离开余至瑶,因为宋逸臣只是呵斥而已,并不注重结果。东倒西歪的后退到床边坐下,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颇为陶醉的深吸一口,他歪着脑袋对余至瑶一笑,嘴唇上方带着一层浅浅的胡茬,如果任其生长,天然便是一抹风流的小胡子。

  “余先生。”他喷云吐雾的开了口,微微驼着点背,坐没坐相:“你我本是萍水相逢,谁也不认识谁,可您不但二话不说救我一命,还把我送到这么高级的医院里住单人病房,天天供着我的吃喝烟卷。真的,我不知道怎么报答您才够劲儿。”

  说到这里,他虚虚一拍右侧大腿:“眼看着我这腿也快好了,再过几天差不多就能出院。您瞧瞧我这个人,能为您能干点什么?干什么都成,不要钱,给口饭吃就行。”

  此言一出,凤儿也一本正经的作了补充:“叔叔,爸爸会开汽车,还会打枪,打得可准啦!天津卫有大山吗?爸爸最会进山打野鸡了!”随即她转向宋逸臣:“是吧?爸爸?”

  宋逸臣连连点头:“还有狍子和狸子。”

  凤儿一拍巴掌:“对了,还有梅花鹿呢!”

  余至瑶听着这父女二人的一唱一和,感觉类似听戏。宋逸臣的确是性格爽朗,言语痛快,可并不是一个好父亲。余至瑶这些天冷眼旁观,发现他真的是把凤儿当丫头使唤。凤儿大概是年纪还小,勤勤恳恳的做这做那,也不懂得生气,也不知道伤心。

  余至瑶目前还看不出宋逸臣的价值来,只是觉得这人缺少教养;但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如果真是就此不管,那凤儿在父亲身边,一定落不到好——大概就是糊里糊涂的长到十几岁,再糊里糊涂的嫁出去,如果宋逸臣续弦生子,就更没她的活路了。

  私下无人的时候,凤儿也曾偷偷的告诉他:“爸爸喜欢龙龙,不喜欢我。”

  龙龙是凤儿死去的小弟,宋逸臣仿佛是特别的重男轻女。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月,余至瑶把宋氏父女带回了家中。

  凤儿都乐疯了,余至瑶并没有向她要求什么,可她反反复复的做出保证,表示自己一定很乖,绝对不会在叔叔家乱吵乱闹。宋逸臣却是没有十分推辞——恩情太重了,多说无益,唯有报答。

  哑巴在卧室隔壁收拾出了一间空房,算是宋氏父女的居所。其实他并不欢迎陌生人的到来,但这里是余公馆,他做不得主。

  同样不欢迎宋氏父女的人,还有杜芳卿一个——他纯粹只是不愿再见外人而已。

  余至瑶认为凭着宋逸臣的本事,留在家里做杂役实在是有些辱没,便将他打发到了天和舞台帮忙——天和舞台的人马总不得力,隔三差五会压不住场子;余至瑶看宋逸臣仿佛是个剽悍的性子,便把他派去了充数。

  宋逸臣不声不响的去了天和舞台,结果没出一个礼拜,便是干出一桩大事——这晚午夜散戏过后,他冲到后台凭着一己之力,竟然把在场的一个戏班子、一个杂耍班子、两对说相声的、以及一对唱大鼓的师徒强行扣留下来。

  事后,舞台经理跑来向余至瑶绘声绘色的描述:“这位宋爷,太厉害了。单枪匹马镇住了整个后台。说相声的那个小铃铛刚问了一句,他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哎哟我的天,小铃铛满嘴流血,当场掉了一颗大牙!”

  余至瑶笑着点头,承认了宋逸臣的厉害。丘八出身,到底和街上的地头蛇又不一样。

  那夜宋逸臣没回来,天明时分才出现在他面前,原原本本的做了一番汇报——这片地区的大戏园子,就只有德兴舞台和天和舞台。如今天冷,逛不得公园看不得风景,正是戏园子要兴盛的时节,德兴舞台那边提前拉拢名角,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已经大大的占了上风。这时候想要力挽狂澜,就只好采取非常战术——他对余至瑶说:“二爷,您拨给我几个兄弟。我趁着消息没透出去,赶紧再抓几个角儿回来!到时候找间屋子把这些人一关,晚上送到舞台,半夜押回住处,一直唱到春节。大不了到时多赏他们几个红包就是了,也不算很亏待人,对不对?”

  余至瑶当时刚刚穿戴完毕,正坐在餐厅内喝粥。抬头望着宋逸臣,他一边咽下口中的稀烂米粥,一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你这个方法……”他若有所思的笑了一下:“倒是新鲜。”

  宋逸臣一夜没睡,然而站得笔直,是个立正的姿态:“二爷,别犹豫了。您下句命令,我马上就再逮几个回来。”

  余至瑶站起来绕过餐桌,经过宋逸臣时略一抬手。宋逸臣会意跟上,随他出了餐厅进入客厅。

  余至瑶坐上沙发,抄起电话听筒要了马维元的号码,让对方调几个伶俐小子过来。三言两语的放下电话,他忽然眼望地面说了一句:“逸臣,辛苦你了。”

  宋逸臣坐没坐相,立正时却是笔直如同标枪,身姿十分英武。听了这一句慰问,他正色答道:“感谢二爷体恤,逸臣不辛苦!”

  余至瑶低低的笑了一声:“我像是进了军营。”

  此言一出,宋逸臣也笑了。

  宋逸臣采取闪电战术,专对街面上有名的艺人下手,连劝带逼,把人带走。德兴舞台猝不及防,当天晚上竟然人手不足,从头到尾唱了半宿大鼓书。舞台经理急坏了,连忙去找何殿英设法——德兴舞台一直是在何老板的保护之下,这个时候,何老板不能不出面。

  何殿英先以为是有人来砸场子,还不在意,结果细听之下,竟是这样一番情形,不禁大出所料。在地上来回踱了几个圈子,他咬着牙叹了气,心想这个打不死的和我好了没几天,竟然花样翻新的又做起了乱!强行抢人关人——亏他想得出来!

  

  第31章 告白

  

  何殿英跑去余公馆,要向余至瑶兴师问罪,然而余至瑶并不在家,领着凤儿上街做衣裳去了。

  他等了片刻,等的满心气闷。哑巴站在客厅一角,默默的用剪刀修剪花草枝叶。何殿英看了他几眼,忽然心中冒出念头,觉得余至瑶太不地道——这奶哥哥虽说是个哑巴,但是该长的零件都长齐全了,怎么就不想着给人家配个老婆呢?就算没有女人肯爱哑巴,那花钱买也该买个丫头回来啊!

  “哑巴!”他百无聊赖,开口搭讪:“你今年多大了?”

  哑巴放下剪刀回过头来,竖起手指向他比划数目。

  何殿英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拿他消遣两句:“老大不小,该讨老婆啦!”

  哑巴向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拿起剪刀,轻轻剪下一股枝叶。

  何殿英又道:“你家二爷不管你,我可以做个好人。你告诉我你愿不愿意,你要是愿意,我给你弄个娘们儿过来!”

  哑巴转身,微笑着向他摇头。

  何殿英向前探身,忽然觉得哑巴也挺有意思:“不愿意?不想女人?”

  哑巴好脾气的收起剪刀,对着何殿英微微一躬,然后迈步离去了。

  何殿英再次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地,讪讪的有些沮丧——连哑巴都不理他了。

  因为余至瑶总也不归,所以何殿英等到最后,怨气冲天的决定离去。哪知刚刚走出楼门,就见前方停着一辆汽车。车门大开,余至瑶扶着车顶弯下腰去,正在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心中一喜,像猎人逮住了猎物,一路向前走的连跑带跳。几大步停到余至瑶面前,他很意外的看到了凤儿。

  凤儿梳着两条油光黑亮的大辫子,穿一身粗花呢洋装裙子,下面小腿上箍着厚羊毛袜,是个摩登大小姐的打扮。余至瑶那样高大,就显得她十分渺小。仰头望着余至瑶,她是一脸的焦虑神情。

  何殿英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

  凤儿口齿伶俐的答道:“叔叔刚才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何殿英听了这话,正要大笑;哪知余至瑶忽然双腿一软跪倒地上,肩膀还在一抽一抽的动,声音却是没有了。凤儿急的抡圆巴掌打他后背,几掌打过,余至瑶向前一仆,晕了过去。

  何殿英扶起余至瑶,又拍脸蛋又按人中。及至余至瑶悠悠醒转了,他强行把人塞进自己汽车,一路风驰电掣的带回了家。

  余至瑶方才险些咳烂了肺,这时委顿在何公馆的沙发上,人就像条脱了关节的大蛇,胳膊腿儿东撇一条西撇一条。何殿英见他终于安然无恙了,这才狠狠的大笑一场,笑过之后说道:“打不死的,这就是报应啊!”

  余至瑶半睁着眼睛,声音嘶哑的“嗯?”了一声。

  何殿英兴致勃勃的在他面前来回走动:“二爷,你现在是花样翻新的坏啊!满大街的抓人往天和舞台送,怎么着?你想让德兴年前歇业是不是?”

  余至瑶有气无力的答道:“德兴上个月逼了好几个班子签合同,签了合同就只能在德兴演。这怎么算?天津卫的角儿是有数的,我不抢,你就抢;我抢了,你又怪罪。”

  何殿英冷笑一声:“你还委屈有理了?”

  余至瑶皱着眉头喘了几口气,身体脱力似的慢慢侧倒下去。抬手捂住胸口,他忽然低声唤道:“小薄荷……”

  何殿英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那脸色隐隐有些泛青:“干什么?”

  余至瑶的声音轻成了气流:“疼……”

  何殿英一愣:“疼?”

  余至瑶失去了声音,只剩下口型:“疼……”

  何殿英魂飞魄散的把余至瑶送去了医院——余至瑶面无血色,只说胸疼,满头满脸的出汗,手都冷了。

  一番检查过后,结果险些让何殿英惊掉了下巴。余至瑶方才那一场剧烈咳嗽,竟是导致肺部出现了破洞。气体随之进入,他那肺上已然鼓了气泡。

  当天晚上,何殿英坐在病床前,一脸倦色:“二爷,你吓死我了!”

  余至瑶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嗯”了一声。

  何殿英又道:“幸亏还不算严重,医生用针抽出了气。否则啊,就得把你开膛了!”

  余至瑶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索着要抓对方。何殿英见状,便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余至瑶气若游丝的张了张嘴,挣命似的说出话来:“你……别走。”

  何殿英苦笑了:“我不走。”

  病房外一片寂静,病房内灯光惨白。余至瑶直勾勾的盯着何殿英,神情是异常的认真,认真到了恐怖的地步:“我困了……我怕睡了之后……会醒不过来。”

  说完这话,他的目光忽然散乱起来:“哑巴呢?我再看他一眼……”

  何殿英听了这话,不禁寒毛直竖。不以为然的一挑眉毛,他很不耐烦的问道:“我说二爷,你这是要交代后事了?你就是肺上鼓了个气泡而已,气还让医生抽出去了——你至于吗?大晚上的吓唬人是不是?”

  抬手一摁床头电铃,他甩开了余至瑶的手:“让看护妇过来给你打一针镇定剂。我听不得你这些神神叨叨的屁话!”

  余至瑶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礼拜。

  元气大伤的回了家,他天天喝猪肺子汤补养身体,杜芳卿亲自下厨给他熬的,不但洁净,味道也好。

  看在何殿英的面子上,他匀出几名艺人送往德兴舞台,顺便把宋逸臣派去了瑶光饭店管事。宋逸臣本事不小,放在天和舞台看场子有些可惜;况且宋逸臣一走,自己对何殿英也有话可说——天和舞台里和你做对的手下,已经被我打发去了别处。我把自家人都惩治了,你就别再记恨不放了。

  余至瑶如此安排一番,何殿英也就不好再闹。待到进入腊月,余至瑶彻底恢复健康,出门第一件事便是跑去了何公馆。

  何殿英不在家,他便坐到客厅沙发上耐心等待,从中午等到下午,吃过晚饭之后继续等。后来天黑透了,何家仆人进来开了电灯,又请他去客房休息。他不肯,宁愿躺在沙发上打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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