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不知多久,他被晚归的何殿英推醒了。
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他见何殿英弯腰站在自己面前,大衣没脱,肩头还落着未融的雪花。
何殿英脱下手上的皮手套,摸了摸他的脸和头发:“听说你等了我一天?”
余至瑶迷迷糊糊的点头。
何殿英把手套放到一旁,开始去解大衣纽扣,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怕吓到对方:“傻子,怎么不让人去找我?”
余至瑶梦游似的对他一笑,并不回答。
何殿英低头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嘴唇很软很凉,像一滴从天而降的雨,落上余至瑶那燥热的面颊。
“想我了?”何殿英含笑又问,声音依然轻飘飘的,嘁嘁喳喳,宛如耳语。
余至瑶神情呆滞的望着他,点了点头。
何殿英脱下大衣甩到一旁,然后伸手把他扶了起来:“要睡就上楼好好睡,客厅夜里会凉。”
自从余至瑶把肺咳破之后,何殿英就有点不大敢揉搓他了。
余至瑶脱了衣裳,因为何殿英的睡衣尺寸都不合他的身材,所以只好穿着裤衩钻进被窝。何殿英站在床边笑嘻嘻的看他:“剥的像光猪一样,不怕我非礼你了?”
余至瑶在被窝里很惬意的伸展了身体。何公馆是个好地方,处处都让他感到舒服,连大床都仿佛是特别的柔软。
当然,最好的还是小薄荷。这些天他很思念何殿英,从早到晚眼巴巴的等着,等何殿英来看望他。可惜大家各有事业,年前又总是特别的忙,何殿英没工夫围着他转。
何殿英刚一躺进被窝,就被余至瑶紧紧搂抱住了。
余至瑶并不承认自己对何殿英怀有情欲。鼻尖蹭到对方脸上乱嗅了一通,他本来没有亲嘴的打算。可是不知怎的,嗅着嗅着,他忽然起了馋意。
放开何殿英背过身去,他喘了几口粗气,心跳的很厉害。何殿英对着他的后背挥出一拳,又气又笑:“怎么回事?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
余至瑶没有动,心中慌得难受。下身那里半软半硬的有了反应,上边则是慌里慌张的又馋又饿。他不敢转身,只怕自己一回过头去,就会活吞了何殿英。
他后悔了,早知如此,不如不来。回手扯过棉被裹缠了自己,他“咕咚”一声翻下床去,随即一个鲤鱼打挺滚入床底。何殿英的脑袋从床边倒悬下来,见怪不怪的问道:“二爷,又要发神经啊?”
他大睁着眼睛,盯着何殿英不说话。眼前的脑袋抬上去了,取而代之的落下两只赤脚。何殿英下床之后四脚着地,爬到床下去看余至瑶。
两人近距离的四目相对,片刻之后,何殿英忽然探过头去,吻向了余至瑶的嘴唇。
仿佛两块磁石相遇了,“啪”的一声吸在一起,然后便是难解难分。余至瑶费力的抽出手臂拥抱了对方,抱住之后就再不松手。何殿英是凉的,甜的,薄荷糖的滋味。余至瑶舔他吮他,恋恋不舍。而何殿英挣扎着仰起头来,却是问道:“爱不爱我?”
余至瑶的耳边起了轰鸣,依稀听到自己回答:“爱。”
然后又是提问:“有多爱?”
余至瑶在恍惚中觉得自己是说错了话,不该和小薄荷谈情说爱的,这是自己一贯的宗旨。可是情到深处不由己,答案仿佛已在舌尖搁置多年,一直在等今天。
他简直耳鸣到了快要失聪的地步,隔着千万层的墙壁和棉絮,他只感觉自己的声音含混迟钝:“最爱。”
然后他把脸向下埋进被中。暖热的鼻血流了下来,他自己没知觉,不知道。
何殿英侧身躺在冷硬的地面上,笑着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忽然疑惑的抽了抽鼻子,他嗅到一股子血腥气。
一把扯下余至瑶拥在身前的棉被,他湿漉漉的蹭了满手鲜血。余至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下半张脸一片狼藉。
何殿英呆呆的看着他,忽然产生了一种真实的幻觉,仿佛两个人都已然死了,并且是横尸街头、不得好死。
天亮之后,余至瑶和何殿英坐在餐厅里。何殿英端着一碗米粥,一勺一勺的喂给他吃。
“亲嘴而已,至于让你鼻血横流吗?”他一边喂粥,一边数落:“要是哪天我一高兴把你干了,你是不是要当场死给我看?”
余至瑶神情恹恹的坐在他面前,衣服是穿上了,然而没有梳头刮脸。额发乱糟糟的垂下来,一直遮住了他的眉毛。
“你敢干我,我就跳楼。”他半死不活的答道。
何殿英笑的浑身一哆嗦:“哈哟,你这招真绝,吓死我了!”
随即他把脸凑到余至瑶面前,放轻声音问道:“二爷,昨夜那话,当真吗?”
余至瑶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他,半晌过后点了点头:“当真。”
何殿英一笑:“真当真还是假当真?”
余至瑶缓缓的吐出一个字:“真。”
何殿英舀起一勺米粥送进了自己嘴里:“可我凭什么相信你啊?我的心意你明白,你的心意,我可一直看不清楚。”
余至瑶垂下头来,一言不发。
余至瑶中午离开何公馆,下午派人送来一只信封。何殿英撕开封口,从里面倒出一张八万元的支票。
这就是余至瑶的诚意了,何殿英翻来覆去摆弄着支票,却之不恭、受之无愧。
余至瑶爱他,愿意把一切好的东西,比如金钱,献给他。但是余至瑶不给,他不能抢。如果他抢,余至瑶会立刻翻脸不认人。
德兴舞台这一两个月的经济损失,如今不但完全得到弥补,而且额外还多出了四五万块的富余。何殿英没领情,因为凭着他的本事,他根本不需要余至瑶的施舍。败就是败了,他又不是没败过。可余至瑶非要散财,那他也不推辞。钱又不会咬手,还怕多吗?
何殿英对于余至瑶的行为,并不满意。可是想起昨夜床下那番对话,他又颇为自得。余至瑶不但爱他,而且“最爱”。他每每想到这里,就要醺醺然的生出醉意,心中真是快乐极了。
第32章 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清晨,宋逸臣站在院子里放鞭炮。
他身体好,不怕冷,外面只套了一件藏青色薄呢子短大衣。一手捏着一只小炸弹似的大麻雷子,他叼着烟卷深吸一口,然后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将火红的烟头触向长长的引线。
引线甩着火花嗤嗤燃烧,他伸长手臂,捏着大麻雷子却是岿然不动。旁观的仆人见状,急的直喊。引线越燃越短,直到最后一刻,他才将大麻雷子奋力一抛。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大麻雷子在余至瑶的正上方爆炸了!
余至瑶这时下了汽车,一步刚刚跨进院内。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让他瞬间僵住了身体,随即慢慢仰起脸来,一片红纸飘飘摇摇的落到他的眼睛上。
院内众人没想到他会突然回来,不禁一起哑然。宋逸臣也变了脸色,急忙快步走上前去问道:“二爷,没吓着您吧?”
余至瑶在方才那一惊中,心脏几乎裂开。不过对着宋逸臣勉强一笑,他不愿在大年初一扫了旁人的兴致:“逸臣,你比凤儿还要……”
说到这里他皱着眉头一歪脑袋,似乎一时不知应该如何措辞:“还要……淘气。”
宋逸臣见他平安无事,顿时松了一口气,心情也恢复了轻松:“二爷,过年好。有其父必有其女,凤儿昨夜放鞭炮,把衣裳都烧了。”
余至瑶听了这话,忽然感觉自己对这对父女已然无计可施。
宋逸臣郑重其事的继续说道:“方才那一响,叫做鸿运当头,您今年肯定继续走大运!”
余至瑶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帘,低头一笑:“好,好,多谢吉言。”
正当此时,凤儿像枚炮弹一样,从楼内飞奔着窜了出来,离着老远就大喊“叔叔”,一路嗷嗷乱叫着往余至瑶身上扑。宋逸臣生怕女儿招人厌烦,抬脚就要踢她。余至瑶见状,却是连忙弯腰抱起了凤儿,又对宋逸臣说道:“别打她。这是个姑娘,得娇贵着养。”
宋逸臣哭笑不得:“一个丫头片子,还用娇贵?”
余至瑶听了这话,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觉得宋逸臣很不够资格当爹。
宋逸臣的确是不大会当爹,他今年也才二十大几不到三十,先前家中儿女全归太太抚养,他是从来不闻不问;后来太太没了,他最钟爱的、担负着传宗接代使命的小儿子也没了,他才只好带着女儿继续生活。女儿是赔钱货,养得再好也是一盆水,泼出去就收不回来。
所以他站在院内继续自得其乐的玩鞭炮,心中一片空白,只有新年的喜悦在盲目鼓荡。
余至瑶抱着凤儿走进楼内,正好杜芳卿也抱着雪团下了楼。大过年的,杜芳卿穿了一身枣红长袍,映得一张鹅蛋脸白里透红,让人想起鲜嫩的桃花瓣儿。怯生生的对着余至瑶一笑,他柔声说道:“二爷,过年好。”
余至瑶先前看他很美,一举一动都是戏;但是再好的戏看久了,也会厌倦。对着杜芳卿微微一笑,他知道毛病不在对方身上:“过年好。”
杜芳卿见他对自己露了笑模样,心中便是一喜:“昨晚在大爷那里过得怎么样?听说大爷新交了个女朋友?”
余至瑶依旧抱着沉甸甸的凤儿,并没想到松手:“也是留洋归来的一位双博士,三十多岁,相貌不好,和大哥不是很相配。”
凤儿依偎在余至瑶的怀中,很好奇的盯着杜芳卿看。宋逸臣不许她随便往楼上跑,而杜芳卿也从不轻易下楼露面。她有时感觉对方是位姐姐,有时感觉对方是位哥哥,说不准,总是变。
杜芳卿觉察到了凤儿的目光,然而只做不知。他是嫉妒凤儿的,因为现在余至瑶只要回到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凤儿。九岁的女孩子已经不算小了,余至瑶明明身体不好,还要经常抱着她来回走。杜芳卿心疼他,心疼的了不得。
余至瑶走到客厅坐下来,凤儿脱了鞋,就在沙发上蹦来跳去。杜芳卿也在他对面坐了,雪团终于有了落地的机会,开始试试探探的四处乱跑。
余至瑶从茶几上的玻璃罐子里拿出一颗奶糖,一边剥那糖纸,一边上下打量杜芳卿。杜芳卿忽然怀疑自己是色衰了,提起一颗心问道:“二爷,看什么呢?”
余至瑶转身把奶糖塞进了凤儿的嘴里,然后搓了搓手,低声说道:“你今天打扮的……挺好看。”
杜芳卿抿嘴笑了,眼波流动,正要开口说两句趣话,不想凤儿忽然站起来,一边嚼着奶糖,一边对地上的雪团呜噜噜怪叫。她一叫,雪团颠颠的爬过来窜上沙发,应和着也叫。凤儿害怕了,向后一屁股坐到了余至瑶的大腿上;雪团撒了欢,伸着长舌头扑上去,要舔凤儿的脸。余至瑶见凤儿吓得直往自己怀里拱,便伸手揪住雪团的后脖颈,把它拎起来远远的扔了出去。雪团一声呜咽落了地,不敢闹了,夹着尾巴躲到杜芳卿脚边。
杜芳卿终日寂寞,就只有雪团是他的伴儿。他把雪团当成孩子来疼,如今余至瑶却因为一个外来的小丫头对它动粗。弯腰把雪团抱起来,他满心怨恨,气得想哭。
余至瑶昨夜在余至琳那里守岁熬夜,如今却也不能休息。喝过一碗米粥之后,马维元先来了,随即顾占海带着大弟子王连山也来了,两家工厂里面的大小经理也来了,舞台饭店俱乐部中的大小管事也来了。公馆中熙熙攘攘,热闹了许久才散。
及至过了午饭时候,余至瑶带上马维元和宋逸臣,乘车出门四处拜年,把熟识的老头子们全访了一遍,偏巧半路还迎头遇上了何殿英。
两人都没下车,打开车窗探头说话。何殿英大声问他:“哪儿去?”
余至瑶答道:“去金公馆!”
何殿英一挑眉毛:“金公馆?哪个金公馆?”
余至瑶压低声音答道:“金茂生公馆。”
何殿英登时骂道:“操!那个老不死的!”
余至瑶听他出言不逊,关上车窗便要继续前行。汽车发动起来,他就听何殿英还在对自己叫嚷:“二爷,限你在今夜十二点之前上门给我拜年!如若不来,后果自负!”
余至瑶没理他,对着前方汽车夫连连挥手:“走走走!”
在这一天的傍晚时分,余至瑶果然是在何公馆门前下了汽车。
他当然不是害怕“后果自负”。就算没有何殿英的邀请,他也一样要来,因为思念。
何公馆也是热闹了一天,这时刚刚空落寂静下来。何殿英在雪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天蓝色的绒线背心,头发整整齐齐的偏分梳开,好像一名最文明的学童,蹦蹦跳跳的从楼上跑下来迎接他。
余至瑶一阵恍惚,心中只感觉何殿英洁净可爱。闭上眼睛镇定了片刻,他恢复清醒,却是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已经紧紧的拥抱了对方。
何殿英歪头枕着他的肩膀,出言笑问:“二爷,你要抱到什么时候啊?”
余至瑶慢慢松开手臂,同时轻声问道:“我抱了很久吗?”
何殿英直起腰来,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脸:“装傻!”
然后不等余至瑶回答,他骤然出手捧住对方的脑袋,二话不说的吻了上去。余至瑶猝不及防的退了一步,又惊慌失措的挣了一下。
随即他安静下来。在何殿英面前微微弯着点腰,他任凭对方吮吸自己的舌头,撕咬自己的嘴唇。有一点酥麻,有一点疼痛,总而言之,还算幸福。
何殿英亲了一场,意犹未尽。揪着衣领把余至瑶牵到楼上的卧室里,他急躁粗暴的将人按在了床上。抬腿跨坐上了余至瑶的腰腹,他气咻咻的低头望去,就见余至瑶歪着脑袋,正目光呆滞的凝视自己。
俯下身去摆正了余至瑶的头,他轻声问道:“让我睡一次,好不好?”
余至瑶答道:“不好。”
何殿英一瞪眼睛:“你不是爱我吗?”
余至瑶的神情很认真:“爱和睡,不是一回事。你能和很多人睡觉,但是不能和很多人相爱。”
何殿英盯着他沉默片刻,最后笑了:“二爷,你这话我没听明白,不过你要是实在不情愿,我也不逼迫。我看你在这些事上好像有些不开窍,以后我教教你,让你知道这里面的好处。”
余至瑶没再说话,心里还是有些后悔,悔不该和何殿英谈情说爱——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他怕会有曲终人散的那一天。
何殿英说到做到,接下来果然不再纠缠余至瑶。余至瑶来了就不打算走,在何家找出一本杂志,他稳稳当当的坐下来,饶有兴味的从头看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