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所以他只能躲起来。

  何殿英没有惊动他。起身草草穿了衣裳,他先出门吩咐厨房开始准备早餐,然后迈步进了卧室。

  友美还没有起床,正躺在床上迷糊着,忽然见他进来了,便要拥着棉被坐起。

  何殿英站到床边,毫无预兆的忽然开了口:“我在东边小院里放了个人,这是件机密事情,你万万不要对别人乱讲。在我把他送走之前,你管住家里这些仆人,不许他们随便过去。”

  友美蓬着头发,在领会之前先点了头:“是,我知道了。”

  

  第84章 他爱他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何殿英提着一只皮箱走入东院。推门进了温暖客房,他出声笑道:“二爷,我来了!”

  余至瑶背对着他坐在地上,正在面对窗户发呆。在一片沉沉的寂寞之中,何殿英垂死挣扎似的又问了一句:“想没想我?”

  当然还是没有回答。余至瑶和现实世界之间的隔膜越来越厚,对外联系似乎已经完全断绝。

  何殿英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想方设法要刺激他的精神。提着皮箱走到他的对面蹲下来,何殿英望着他笑道:“给你看样好东西!”

  说完这话,他对着余至瑶打开箱盖。箱上钢锁已被尽数砸坏,箱内钢条也都变形;唯有绿盈盈的美钞码在里面,还是一如既往的崭新整齐。

  这本来便是余至瑶的家当,他现在倒要看看余至瑶对此会有何种反应。

  余至瑶垂下眼帘望向箱内美钞,脸上忽然隐隐现出了笑意。

  余至瑶认得钞票。

  美钞已经被拆了捆。他伸手拈起两张,折起来塞进了西装胸前的小口袋里。茫茫然的等待片刻,他心里想:“没人知道”。

  既然没人知道,那他就大了胆子。跪在地上抓起厚厚一沓钞票,他手忙脚乱的往裤兜里塞。两边裤兜都被塞成鼓鼓囊囊了,他又解开西装纽扣,慌里慌张的继续把美钞往怀里藏。美钞滑过胸前散落一地,他不知道,一把一把的继续拿钱。

  何殿英见此情景,不禁发笑,笑得满心酸楚——这个疯二爷,还挺贪财。

  凑到近前伸出手去,他想要解开对方胸前的衬衫口袋。然而手指触碰上去,里面却有一张纸片。余至瑶自从来到此地之后,还没换过贴身衣裳。何殿英好奇的解开钮扣伸进手指,却是从中抽出一张小小照片。

  照片显然是浸过水了,上面的他和两个孩子全都面目模糊。何殿英怔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苦笑。

  在接下来的半天里,余至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饭都不吃水都不喝。及至天色黑了,他才悄悄挪到窗前亮处。何殿英躺在床上望去,发现他正在鬼鬼祟祟的数钱。

  余至瑶很高兴,因为自己有钱了。

  他开始急切的期盼天亮。天亮之后他就可以跑去街上找“他”。“他”是很穷的,穷到时常挨饿,不过现在好了,现在他有了钱,可以给“他”。

  忽然停住手上动作,他心中起了疑惑:“他”是谁来着?

  随即他想起来了,“他”是小薄荷。

  然后他贪得无厌的开始沮丧,回过头去望向身后,他记得那里曾经有过满满一箱钞票,可是自己拿了许久,怎么最后只有凌乱的一卷?

  这时何殿英赤脚下床,把他强行拖了上去。他还虚弱的想要挣扎,可是何殿英合身把他压到了床上。用力扯开衬衫前襟,何殿英在他胸前啃了一口;他疼得呻吟一声,然而却是毫不反抗,很认命的躺在床上忍痛。

  何殿英狠狠的咬他吮他,把手向下伸去抓他揉他。还是有欲望,还是有热情。独角戏的寂寞滋味让人忍无可忍,他要对方尽快醒来。哽咽似的发出声音,他气喘吁吁的低语:“二爷,我爱你。

  余至瑶把攥着一卷美钞的左手藏到身下。痛苦总会有个尽头,他在等待天亮。

  清晨是何殿英一天中最为平静惬意的时刻。他躺在床上看着余至瑶穿戴洗漱,余至瑶的一举一动都是有条有理,看起来还像往昔一样。何殿英很珍惜这短暂的错觉,他甚至在隐隐的期盼,期盼着余至瑶忽然抬头望向自己,微笑着唤出一声“小薄荷”。

  然而等到余至瑶梳好头发之后,他就不得不起床了,因为余至瑶一定会空着肚子往外跑去。他须得牵着对方在院子里绕上几圈,想方设法的把人再牵回来。忙过这一场后,余至瑶就会找个角落席地而坐,开始这一整天的沉默。

  新年前夕,何殿英在外面找了一处僻静公馆。那里本来是位英国商人的住宅,现在商人一家进了集中营,公馆就落到了何殿英的手中。

  友美直到这时,还不曾踏进过东院一步。依稀听说丈夫要把东院里的陌生客人带走了,她不知为何,反而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可是要说为什么,却又并无明确的原因。

  她想要看那客人一眼,不料丈夫这些日子神出鬼没,竟是在夜里把人带走了。天亮之后,她领着仆人前去东院打扫客房,客房里没什么痕迹,只是一片乱糟糟。

  何殿英算是有了外宅。

  新公馆的格局,和余公馆很相像,只是规模小了许多。何殿英拉着余至瑶的手,把他领入楼内;后面随从捧着大包小裹,全是为余至瑶新制的冬衣。

  余至瑶的个子大,何殿英的衣裳他都不能穿。临近新年,成衣店的生意又是格外忙碌,所以这些天他一直穿着旧衣,衬衫钮扣都被何殿英撕扯得崩落了,他只能拢着前襟遮住胸膛。

  近来是个连阴天,天上总是似有似无的飘着一点小雪。他的身体犯了旧伤,两条腿走起路来颤巍巍的打晃。茫茫然的走进富丽温暖的客厅,他糊里糊涂的坐在了沙发上。何殿英斥退了手下,然后紧挨着他也坐下了。

  打开茶几上早已预备好的雪茄盒子,何殿英知道他的嗜好,想要给他点一根雪茄。然而未等他翻出火柴,余至瑶忽然站了起来。何殿英刚要抬头看他,他已经迈步绕过茶几,走向门口。

  余至瑶的心情是恐慌而又惊愕——自己怎么敢大模大样的公然坐在客厅里?真是狗胆包天了,怕父亲找不到自己吗?

  他越是走近门口,心中越是畏惧。余朝政的长袍衣角在前方一闪而过,与此同时,他力不能支的跌坐在了地上。

  这回真是逃不脱了,他紧闭双眼蜷缩起来,一只手还捂着一侧裤兜。裤兜里装着美钞——有钱大家一起花,小薄荷总也不来,他得把钱留住。

  何殿英快步上前,把余至瑶扶了起来。

  他完全不能理解对方的行为,不过看出了余至瑶是在害怕,怕得脸色都变了,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忽然想起先前两人吵架之时,他曾经几次三番骂过对方是疯子,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余至瑶真的疯了。

  把余至瑶搂到怀里,他一遍又一遍的抚摸对方的后背手臂——他以为余至瑶是在码头上受了惊吓。

  余至瑶濒临崩溃的闭眼垂头,两条腿疼得厉害。其它感觉全迟钝了,只有疼痛最清晰。他想逃到暗处躲藏起来,他还想找哑巴来治一治自己的腿疼。可是有人缠着勒着不让他走。这人是谁?父亲吗?不知道。他不敢睁开眼睛去看。

  何殿英低声说道:“二爷,别怕。我在这里,我保护你。”

  余至瑶耳中一片轰鸣,什么也听不见。

  何殿英自从有了这处外宅,就不大回家了。

  他四处奔波,想要为余至瑶开脱罪名;同时又在公馆四周布下层层门徒——不是要防外人,防的是小老九。小老九是个消息灵通的人物,而且一直深恨余至瑶。何殿英拿小老九没有办法,只能是防。

  

  第85章 一生情

  

  大年三十这天,小老九拎着礼物来到何公馆过年;而李振成在文县有了个临时丈母娘,便是没有回来。

  何家上下都是喜气洋洋。何殿英坐在床上逗弄孩子,追着英雄和桃子乱咬;两个孩子吱哇乱叫的和他又打又闹,仿佛心有灵犀一样,总是同时出手,用小肉巴掌去打父亲的笑脸。友美近来越发白胖,身上穿得花团锦簇。微笑着从门口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她心满意足的继续忙碌,心想孩子他爸爸没有正经,倒像孩子他哥哥。

  如此闹到午夜时分,鞭炮也放过了,饺子也吃过了。两个孩子早已呼呼大睡,小老九也醉醺醺的告辞离去。友美累得腰肢沉痛,正要上床休息,却是忽然发现丈夫不见了。

  何殿英去看望了余至瑶。

  这时已是后半夜,远远还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响。他带着一身寒气走入客厅,先把外面大衣帽子全除去了,又用热水洗了手脸。悄无声息的上楼进了卧室,他坐在床边,先是低头亲吻了余至瑶的眉心:“二爷,过年好。”

  余至瑶似睡非睡的半睁着眼睛,毫无反应。

  何殿英起身脱了衣裤,精赤条条的钻进了被窝。因为双手温暖,所以他敢肆意搂抱抚摸对方。探头枕上余至瑶的手臂,他又问:“二爷,想没想我?”

  当然还是没有回答。

  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何殿英轻轻抚摸着余至瑶的腰腹:“早就想要过来了,可就是脱不开身。明天我们一起过大年初一,好不好?”

  翻身趴到余至瑶的身上,他捧着对方的面孔连亲了好几口:“傻二爷,怎么总是不理我?”

  随即他嘿嘿笑了:“怨我没来陪你?”

  他很亲昵的和余至瑶面颊相贴相蹭:“你个闷葫芦,有话就说嘛!有话不说,非要把自己憋疯,你说你傻不傻?”

  他用手指梳理了余至瑶的花白短发,叹息似的说出话来:“你啊,真是傻透了。”

  一只手向下摸去,何殿英沉默片刻,忽然又笑了出来:“二爷,雄风不减啊!”

  然后他郑重起来,很温柔的打商量:“二爷,让我睡一下好不好?”

  棉被下面有了起伏,是何殿英想要扒下余至瑶的睡裤。

  何殿英再也不想伤害余至瑶了。

  他百般的爱抚试探,可余至瑶神情木然,只在他挺身而入之时微微呻吟了一声,也许还是因为疼痛。他立刻面红耳赤的停了动作,身体因为亢奋和渴望而微微发抖。

  片刻过后,他继续缓缓深入。这样的欢爱对他来讲,曾经只是奢望;然而现在如愿以偿了,却又只是一个人的狂欢。

  何殿英彻夜未眠,然而依旧意犹未尽。

  天亮之时,他力不能支的趴上余至瑶的胸膛,很不甘心的闭目养神。余至瑶扭头望着窗外晨光,想要出门,可是身上很疼,心脏又是一阵一阵的绞痛。忽然抬起右手,他凌空抓了一把,自己也不知是要抓什么。右手随即颓然落下,正是搭在了何殿英的脊背上,姿势类似拥抱。

  于是何殿英就一动不动,想让对方抱得长久。

  大年初一,何殿英果然是不走。

  公馆楼前砌了三级水泥台阶,似乎是让余至瑶有了路边的感觉,几次三番的要去坐下。何殿英没办法,只好给他穿戴暖和了,又在台阶上铺了厚棉垫子。

  余至瑶的身上还是疼痛,可是坐上台阶晒着太阳,他大概是舒服了,脸上现出欣欣然的喜色。耳朵忽然动了一下,他听到一声清清楚楚的喜鹊鸣叫。

  喜鹊叫得并不好听,哑着嗓子喳喳不已。可他觉得有趣,不由自主的就要微笑。何殿英陪在一旁,见他单是坐着不动,同时却又笑得傻气诡异,便是开口问道:“二爷,干什么呢?”

  这句问话夹在喜鹊的叫声中,一起传入了余至瑶的耳朵。余至瑶在一片茫茫然中随口答道:“等人。”

  何殿英怔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引出余至瑶的话来。大年初一,这真是个太好的兆头!

  他几乎激动起来,小心翼翼的又问:“等谁?”

  余至瑶眼望前方,声音含糊:“小薄荷。”

  何殿英保持着扭头凝望他的姿势,笑容僵在了面孔上。一阵寒风掠地而来,他的眼睛闪烁出了水光。

  慢慢的抬手抱住脑袋垂下头去,他默然良久,最后忽然肩膀一抽。双手捂脸仰起头来,他张大嘴巴,发出一声颤抖的嚎啕。

  他在等他。他都疯了傻了,还在等他!

  何殿英不可抑制的流出眼泪,像个小男孩子一样哇哇大哭。双手冰凉的垂落下去,他拼了命的从喉咙里吼出哀号。早就想哭了,终于真哭了!他一路走了二十年,却是没能带上一个余至瑶。

  他亲手把余至瑶推回了过去的岁月,可是已经不能再给对方一个少年无邪的小薄荷!余至瑶从早到晚的等,从生到死的等,他那么的爱他,可他只给了他无边的孤独,无边的寂寞。

  余至瑶不为所动的望着前方,兴致勃勃的开始了新一天的等待。院内一片寂寥空旷,只有何殿英的哭声在单调的回荡。

  从此以后,何殿英住在了新公馆。

  他的生活起居有了规律,上午出门办公事,傍晚除非有了大应酬,否则一定早早回来。进门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余至瑶亲一亲,抱一抱。

  入夜之前的余至瑶常是特别恐慌,总想找个角落躲藏起来;所以何殿英的寻找几乎带了游戏色彩——他知道余至瑶现在已经不懂得如何玩笑,可是他装作对方懂得的样子,蹑手蹑脚的走近之后忽然扑上去,很高兴的哈哈大笑:“二爷!让我逮住你了吧?”

  他如今在余至瑶面前,总是欢天喜地的笑。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己的运气一直不坏,只要心里不放弃,那就总有一天会把余至瑶唤醒。

  三月的一天下午,他高高兴兴的回了来。这时余至瑶还坐在楼前台阶上发呆。他走到后方蹲下去,向前扑上对方的后背。

  他知道余至瑶徒有其表,没什么力气,所以很小心的控制着力道,只是做个姿势而已:“二爷,今天有个好消息,你的通缉令已经被撤掉了!”

  他心里只有一分得意,可是语气中故意带出十分:“兄弟有点本事吧?”

  说完这话,他发现余至瑶坐得很稳当,就放心大胆的把下巴抵上对方肩膀:“二爷,快点夸我两句!”

  余至瑶是个肩宽背阔的身架子,何殿英趴得很舒服很惬意。嘴唇凑到余至瑶耳边,他拿腔捏调,高一声低一声的胡说乱问:“二爷,今天小薄荷来没来?”

  他当余至瑶是座坚实的依靠,开始百无聊赖的左右摇晃:“二爷哎!贼来偷你的钱啦!”

  说完这话,他忽然感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回忆起往昔岁月,他记得自己在十三四岁之时,就经常这样趴上余至瑶的后背胡闹。余至瑶那时候已经发育出了高大身坯,而他营养不足,还是个又白又瘦的小崽子。余至瑶轻而易举的就能把他背起来抱起来,他当时感觉很幸福,因为是个孤儿,从来没有人背过他抱过他。

  抬手摸上余至瑶的脑袋,他又有了话说:“好这狗头,梳得锃亮!头发都花白了,你还臭美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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