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相满世界乱找露生之时,露生其实距离他十分之近,就住在北京城内的德国饭店里。起初他也在北京饭店里住了一晚,但很快发现那是个人多眼杂的繁华所在,他也怕龙相会对自己纠缠不止,所以当机立断换了地方。德国饭店虽小一点,客人也相应少一点,但住起来是一样的舒适。艾琳在他隔壁开了个房间,也没有回家,因为认为家里没意思,况且还要花大量时间和露生商议婚事。她的父亲目前正在保定,总要再过几天才能回家,到家之后她如何开这个口,如何把露生介绍到他面前,说起来全是问题。露生要是哪位将军或者总长的公子,问题倒是会简单得多。自己忽然说要嫁给个白丁,艾琳也猜测不出父亲会是个什么反应。
她有她的心事,露生也没闲着。他又给陈妈汇去了三千块钱,然后拿着三万块钱的支票,他犯了难,后悔那一天自己没有把它强行塞给丫丫。丫丫是从来不和他对着干的,他当时强硬一点,她一定不敢不要。可现在就不好办了,用信封把它邮寄到龙宅去?行是行,但它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会落到龙相手里。信封上无论署不署名,怕是都要给丫丫惹来麻烦。到时候丫丫不但拿不到钱,反倒会挨一顿打骂,何苦来,这不成恶作剧了吗?
想到这里,他对着自己摇了摇头,在心里说:“人各有命,我不管了。”
想完了丫丫,他抬眼又去看面前的艾琳。艾琳这几天没法子从早到晚地轧马路喝咖啡了,然而依旧精神焕发,唇上总有笑影。他看她的嘴唇,看她的面颊,看她的耳垂,唯独不看她的眼睛。对待这一位,他心里不止有愧疚,他简直就感觉自己是在作孽。艾琳爱死了他,天黑之后也不舍得回房,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她哼着调子同他跳华尔兹。热烘烘的面颊贴上他的胸膛,胭脂鲜艳,她在他雪白的衬衫上蹭出了一抹淡淡的霞。
露生松松地拥着她,心里觉着她好,处处都好。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他想等到真相大白那一刻,她当如何?
毫无怜惜地低下头嗅了嗅她的头发,他在温暖的芬芳中扭过脸往窗外看。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成了个坏人。
但还没有坏到家。艾琳鼓足勇气,在他脸上啄了一口,他也把嘴唇贴上了艾琳的眉心——一触即离,仅此而已。艾琳颤颤地喘息着,不想回自己那间客房里去,但他故作不解风情,硬是把她送了回去。
他认为自己对她已经卑鄙得够可以了,他不能在卑鄙上再加一条下流。
满树才在保定耽搁的时间,超出了艾琳的预期。一个礼拜过去了,他还是没有要回北京的意思。而在这等待期间,艾琳倒是想出了个新主意。忽然将一位未婚夫带回家里给父亲看,即便未婚夫很完美,少不得也要让父亲吃上一惊,何况这未婚夫未必拥有被父亲接纳的资格。与其如此,不如先说露生是自己的朋友。现在这个年头,小姐家交几个异性朋友也不算大逆不道。届时先让家里人瞧瞧露生——艾琳总觉得只要露生一亮相,就必定人人都爱他。届时自己再加把劲,为他谋一个体面的职业,这不就把局面扳回来了?
艾琳只有一点担心:她怕父亲会调查出露生的来历。露生若是个穷书生或者破落户的子弟,那都不成问题,可露生先前是伺候过龙云腾的,他自己也常自嘲是龙家的下人。父亲和龙云腾是同一阶级的,那么父亲的女儿,怎能嫁给龙云腾的跟班随从?
这一点小担心成了她心头的一片小乌云,让她在最愉快甜蜜的时刻也无法畅快。她自诩是个聪明人,认为自己一定能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可是未等她想出新对策,她那父亲毫无预兆地回来了。
单是回来还不够,艾琳还得寻找机会。否则贸贸然地将个男子带到父亲面前,怎么想都是不大对劲。她是个从未经过大忧虑的年轻小姐,如今这一个问题就足够她绞尽脑汁琢磨许久了。傍晚时分,她实在是在这饭店房间里坐不住了,拉扯着露生要出去散步。露生不便拒绝,但是这一路走得心惊胆战,总怕自己会迎面撞上龙相。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虽然没撞上龙相,但在北海公园的茶座里,他遇见了陈有庆。
不只是陈有庆,还有他的父亲老陈。陈有庆大概是带了父亲前来开眼,父子两个坐在凉亭里,一边喝汽水一边窃窃私语。忽然一回头看到了露生和艾琳,老陈笑着站起身打了个招呼;陈有庆随之也起立,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先是狠狠看了艾琳一眼,随即对着露生一躬身,“白少爷。”
露生恨陈有庆长舌头,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龙相,所以不甚理他,只对着老陈微笑寒暄。老陈五六十岁了,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瞧着比陈妈更可亲。他告诉露生,说家里那个老婆子现在身体好得很,家里上下也都平安,这个老二——他伸手一指陈有庆——在家闲着没有事做,所以把他打发来了京城。今天下午自己去见了少爷,已经给他求了个新差事。从明天开始他就能得到一身军装,到军队里当个小官了。
露生和老陈交谈完毕,然后带着艾琳转身便走。艾琳认得陈有庆那张面孔,及至两人走远了,艾琳小声说道:“那个人不会又跑去向龙云腾打小报告吧?”
露生答道:“不好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艾琳公然地挽着他的胳膊走,一边走一边又道:“今晚我要回家去,我得尽快找机会把你介绍给我爸爸。”
露生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臂,人在苍茫暮色中变得面目模糊,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艾琳,我觉得很抱歉。”
艾琳惊讶地问道:“抱歉?为什么?”
露生望着前方,不知是要说给谁听,“你太好了。”
艾琳哑然失笑,用拳头敲打他的胸膛,“这算什么甜言蜜语,我不要你拿这些怪里怪气的话恭维我。”
然而露生梦呓似的又道:“我是万死难报其一了。”
这句话来得很轻,甫一出口便被夜风吹散。艾琳没听清楚,疑惑地抬头看他,他没再说,艾琳也就没有再问。
这天晚上,艾琳果然是回家去了。
第二天下午,她打来了电话。电话中的艾琳欢天喜地,让露生好好地准备一下,今天晚上和她一同回家参加宴会。宴会当然和露生没什么关系,是满树才以长子的名义请了无数权贵朋友,消遣这个漫长的夏夜。都知道满将军对自家的大儿子比较高看,一有机会就要把他推到人前狠狠地抬举一番。艾琳不管父亲到底有何居心,反正今晚有美酒有音乐有舞会,会是相当的热闹。父亲这两天颇为清闲,也一定会在人前露上一面。
放下电话,露生的确是开始准备了。
他很彻底地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了一身浅灰色的新西装。他本就生得干净,如今这样穿戴整齐了,看着越发一尘不染。手里掂着一把手枪,这枪在他的箱子里躺了许久许久,如今它登场的日子近在眼前,他不会让它再在那暗无天日的箱子里继续沉睡了。
枪是有的,子弹也有。他低头缓缓地握紧了手枪,感觉也很顺手。这样就可以了,他不是神枪手,也不是身怀绝技的刺客,他要做的就是走到满树才面前,忽然拔出手枪向他扣动扳机——一瞬间的事情,不需要功夫。成,就成了;败,就败了。
将那把小手枪紧贴着后腰掖好了,这一刻他视死如归,反倒是异常地平静。
他感觉,那真正的大解脱就要来了。
他再也不必藏着仇恨生活了,这仇恨让他从十二岁起,再也没能纯粹地快乐过一次。他受够了。
或许那一夜他本该随着父亲妹妹一起死的。他不死,偏要活,便是逆天。老天爷就要把他送到龙相身边去,让他遇上一个小妹妹,叫丫丫。这两个人牵扯揉搓着他的心,让他死不死活不活——真是受够了。
只是对不起艾琳,一千一万个对不起。但是人各有命,这就是她的命。
站在镜子前,他很怜惜地望着镜中人,看那人还很年轻,一派前程大好的模样。忽然他低低地出了声,对着镜子说了话,“不管了,谁也不管了。”
然后侧过身微微地低下头,他对着那想象中的人说话:“真不管你了。你是疯是傻,是活是死,都看你的造化吧。我只盼她还能有点儿傻运气,别让你活活地折磨死。好在你们不会有小孩子,无论好坏,都到你为止了。”
他随即垂目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何其幸运,你遇到我。”
龙相并不想去赴满家的宴,一是没那个心情,因为已经从陈有庆口中确定了露生就在北京,然而北京如此之大,他找了一夜一天,一无所获;二是他现在有些迁怒于满树才——满树才杀谁不好,偏要杀白家的人,或者说,谁去杀白家的人不好,为什么满树才就非得去操那把刀?平心而论,他一点也不想得罪满树才,满树才对待他也一直不算赖。两人虽然也钩心斗角,但是都没有要出格的打算。展望未来的一两年,他们似乎也依旧能够和平共处。现在他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盲目地好战了,他知道怎么耍小聪明,知道什么叫作纵横联合,更知道那大总统不是轻易能当上的,非得有足够的耐心和手段才行。
可是露生就不肯给他这个时间,就非得逼着他立刻去杀满树才。他不杀,露生就生气,不但生气,还要离家出走,还要和他恩断义绝。可是,他想,自己和露生怎么可以断绝呢?
不甚情愿地穿戴整齐了,他听了徐参谋长的劝,决定还是去满家亮个相。他和满树才如今友谊正浓,满树才抬举儿子,他不好彻底地不给面子。况且他留在家里又能怎样?难道他能守株待兔、活活地把露生等回来不成?
于是几十分钟之后,在晚风开始透出一点凉意的时刻,龙司令的汽车队伍抵达了满府正门。听闻龙司令来了,满大少爷立刻迎了出来。人还走在半路,已经遥遥地先向龙相伸出了手。及至两人面对面了,满大少爷紧握着他的手上下摇了几摇,口中笑道:“云帅,来得正好!家父刚刚还说要出门迎您,可是在里头一时脱不开身,所以派了我来打前站。”
满家人多,尤其是女人多,龙相来过几次,只认识满家的老爷子和大少爷,旁人一概认不清。心不在焉地往大少爷身后看了看,他没看到艾琳,心中便忽然又起了希冀:也许那个小娘们儿是在骗我呢!她根本不是满家的人,至多不过是满家的亲戚,想攀高枝充阔小姐罢了。要不然我也来了满家许多次,怎么从来没见过她?
这个念头一出,他像受了某种鼓舞一般,忽然来了精神,竟然对着满大少爷露齿一笑。笑完之后收回手,他绕过大少爷就往里走。满大少爷并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他早就知道这位少年司令有点怪性——这很正常,大人物总是要与众不同的。干脆利落地做了个向后转,他快步追上龙相继续说笑。龙相身旁紧随着几名青年,他知道那是龙家的卫士,也不见怪。龙司令向来是我行我素的,横竖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满家没人要刺杀他,他硬是不放心,那也由他去。
而在龙相一行人走后不到五分钟,艾琳和露生并肩跨过了满家大门。
艾琳今晚换了一身水绿色的旗袍,绿意浅得几乎等于无,头发是下午剪了又烫过的,长度只盖过耳垂,也没有再加头饰。平心而论,她今天算是打扮得很素净了,可猛地看上去,还是像浓妆艳抹。因为脸蛋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和白皙的露生站在一起,她依旧是鲜艳明媚的一朵花。斯斯文文地带着露生走向自家深处,露生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话也是异常的少,她自认为很能体谅他的紧张,故而反复地告诉他:“我爸爸那个人,其实脾气不坏,你不是也见过他吗?他是不是看着一点儿也不凶?”
露生抬眼望着前方,忽然微笑了一下,“是的,我并不怕他。”
艾琳从他脸上收回目光,也美滋滋地抿嘴一笑。风中隐隐传来了稚嫩的歌唱声音,不知道是哪几位少奶奶带了小孩子过来。有人猛地一拍她的肩头,她立时回了头去瞧,随即口中笑着唤“表姐”。表姐表妹欢声笑语地互相埋怨,表姐在天津始终找不到表妹;表妹则说自己认为表姐早回了北京。亲亲热热地寒暄一场之后,一对姐妹分了开,艾琳很熟练地收起笑容,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我们今晚只是和他打个照面,让他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就好了。今晚算是大请客,他大概根本就顾不上我们,不会有时间对你盘问不休的。”
露生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点笑容。的确不会有时间了,那把手枪坚硬地抵在他的后腰上,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握了它,逼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把弓,在他十二岁那年其实就已拉开,等的就是今天。
花木之中隐约出现了一座西洋式小楼。太阳将要落山了,小楼的背景是一片火海般的晚霞。霞光前的一切风景都成了黑色剪影。晚风中有了酒与花的芬芳,楼前草地上也亮起了彩色电灯。底楼的门窗全大开了,楼内灯火辉煌,是另一种霞光。随着艾琳走入楼内的大厅,他看到了无数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人间富贵花。
毫无预兆地,他和龙相对视了。
龙相本是大喇喇地坐在角落处的长沙发上,正在和一名军官打扮的中年男子说话。猛地扭头看到了露生,他霍然而起。可是中间隔着无数的人,他没法子一步跨到露生面前去。
露生的眼神好,虽然和龙相是分立在大厅的两端,可依然能够清清楚楚看见他的脸。这一刻他心里没有感情,单是盯着那张脸,从眉眼到嘴角,细细地看了一遍。其实是不必看的,他闭了眼睛也能描绘出他们的模样——他漂亮,面若桃花,不像个男子汉;她没他漂亮,可是比他更招人爱,小苹果脸,笑起来像初绽的迎春花——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傻乎乎的,还在迎春。
但是既然能看到,就再多看一看。看的时候,心里还要对他说话:“小子,接下来,你给我瞧清楚了!”
然后不等龙相迈步,他低头对艾琳小声说道:“龙云腾在那边,我们想办法避开他吧。”
艾琳并不多问,直接拉了他往人群中一混。这座大厅宽阔犹如礼堂,在吊灯光芒所不能及的黑暗处,有足够的地方供他们躲。
露生就这样消失了,龙相笔直地站在沙发前,两只眼睛睁圆了,他转着脑袋四处地看。身旁的军官疑惑地抬头望着他,不明白他这是发什么神经。试试探探地伸手一拍他的胳膊,军官轻声唤道:“云帅?您这是瞧着谁了?”
龙相没理会,抬腿一步登到了茶几上。高人一头地站稳当了,他不管旁人怎样看,自顾自地继续扫视寻觅。露生和艾琳都是醒目的人物,一个高大,一个鲜艳。可今夜厅内处处流动着衣香鬓影,举目望去,皆是露生艾琳那般模样的绅士淑女。
正当此时,大厅门口起了一阵喧哗。龙相觅声望去,只见众人簇拥进了个长袍马褂的高大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满树才!
论年纪,满树才足可以做他的爹,并且还是老爹,但是权势财富垫高了他的身份,满树才含含糊糊地认他做了兄弟,他也居之安然。此刻遥遥看到了茶几上的龙相,满树才以着开玩笑的态度,遥遥地向他一招手,大声喊道:“嗨!伙计,怎么登起高来了?”
龙相下意识地也向他挥了挥手,同时把嘴唇紧紧闭成一线。像要抽筋似的,他缓缓地梗着脖子歪了头,渐渐把脑袋歪到了极致,脖子弯折出了个诡异的角度。
皮鞋鞋底滑过花梨木大茶几,他非常稳地弯曲膝盖,让一只脚向后先落了地。脑中那一座无形的机器毫无预兆地开始提速,飞速旋转的齿轮碾碎了他一切尚存条理的思想。慢慢地伸出舌头,他用力地一舔嘴唇,同时脑子里只剩了一个念头:有人要死了。
定定地站在茶几后,他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封闭状态。这一刻他对外界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只和自己一问一答:“向满树才通个气,让他离开这里。他不出现,露生就没办法杀他。”
“可露生今天不杀他,将来还是要杀他的。”
“我目前还没有力量独霸华北,满树才死了,谁来补他的缺?一旦当下的平衡被打破,是不是就又要开战了?”
“露生一定要杀他。”
“不能让满树才死,得让他活着,他活着,对谁都有好处。”
“露生一定要杀他,有他没露生,有露生没他。选吧,你要谁?”
“我要露生。”
“你杀了满树才,他就高兴了,他就肯回家了。你想不想让他回家,还像先前一样对你好?”
“想,太想了。”
“好,那去帮他杀了满树才。”
“你别逼我……我不能杀满树才。满树才手握雄兵几十万,没了他,天下会大乱。现在乱对我没好处,我不要乱!”
自问自答戛然而止,龙相渐渐回了魂,整个人像被急冻住了似的,他在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只感觉虚弱和憋闷。抬手捂住胸膛,他摸到了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
然后凭着直觉,他开始向前走。他得拦住露生,得把这场暗杀消灭得如同根本不曾存在。
可是就在这时,他忽然扭头又望向了满树才。满树才站在大厅正中央,正在和几名摩登女士说笑。而一女牵着一男挤到了他近前,女子开口便唤,“爸爸,舞会什么时候开始呢?我早早地带来了舞伴,可是等了又等,连乐队的影子都没看到。”
说完这话,她对着身旁的男子一点头,“密斯特白,这是家父。”
龙相盯着那男子的背影,又急又浅地呼出了一口气。终于看见露生了,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一路挤过去抓住露生,直接把他拽出大厅带回家去!
与此同时,露生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也察觉到了龙相的注视。
但是他并不慌张,静静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满树才。一只手掀起西装摸向后腰,他只要再有一瞬间的工夫就够了。
然而偏在此时,一位胖壮的老者强行挤到了满树才身边,将满树才拱得横挪了好几步。潦草地对着露生一点头,他显然对露生并无印象,随即便身不由己地和那老者且谈且向一旁走去了。露生的手掩人耳目地停在后腰,就听艾琳欢喜地小声说道:“好啦,亮相完毕,我们走吧!”
露生回过头去,看到了人群中的龙相。龙相热得一张脸白里透红,正在左冲右撞地往自己这边来。心中忽然生出了一阵怜惜,他想:小子,晚啦。
下一秒,他猛然甩开艾琳的手臂,转身疾走几步追上满树才,拔出手枪对着他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大厅内响成了一声雷。一秒钟的静默过后,惊呼声爆发成了一股大浪。满树才应声而倒,可是随即却又捂着脑袋站了起来。子弹打偏了,贴着他的头皮飞了个无影无踪。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然而他临危不惧,干脆利落地抬手向着露生一挥,门外立刻涌入成群的卫兵。卫兵多,宾客更多,并且都是贵客,所以卫兵不敢乱开枪,只能是呼喝着往里冲。露生心知自己是无活路了,趁着卫兵还没有活捉自己,他对着满树才的方向又举起了枪。可是就在此刻,他忽然在前方的人群中看到了龙相!
龙相在一群便衣卫士的簇拥下快步向前,一边走,一边举枪向前,连开了两枪。
这两枪,全打在了满树才的脖子上!
鲜血激喷而出,成了灯光下一团鲜艳的红雾。女宾们一起撕心裂肺地惊呼狂叫,大厅内的人潮人浪互相拍打,成了汹涌的乱流。露生只觉腕子一紧,随即便身不由己地迈了步,被一名青年拉扯向了龙相。
这个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他只知道满树才死了,死在了龙相的手里。自己大仇得报了,扎在心里十几年的一把钢刀,就这样被龙相一把抽出来了!抽刀伴血,血流如注,可是多么痛快!更令人痛快的是龙相为他杀了满树才——那狼心狗肺的小王八蛋,真的为他杀了满树才!
然而事情还没完,因为越来越多的士兵冲入大厅,而龙相身边的卫士数目还不到一巴掌。露生踉跄着冲到他跟前,他不看人,单是一把握住了露生的手。然而他像头牛似的,不管不顾地低了头硬往前顶,手无寸铁的宾客不敢拦他,满家的卫兵倒是想拦他,可是和他之间隔着层层的人。露生这时候渐渐地明白过来了,抬起手臂揽住了龙相的肩膀,他把这小子往自己怀里拽,护着他的后背往前走。几名便衣卫士已经在前方为他们开出了一条道路,忽然被人从后方猛地撞了一下,他搂着龙相向前一跌。这一跌跌得好了,他是一步跌到了大厅外!单手勒住了怀里的龙相,他在凉风中放眼四望,就见天下大乱,楼前楼后都被士兵围住了。
这时他的怀里一凉,低头看时,他见龙相不声不响地向下一蹲,从自己的怀中溜了出去。
“你干什么?”露生急了,抓鱼似的抓他。然而龙相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也不说话,一头便扎进了人群之中,而另有一名卫士连开数枪,把楼前草地上的电灯泡打了个粉碎。
夜色立刻就浓厚了许多分。没有光,只有人,并且是乱哭乱跑的人。有管事的想要镇住场面,可是为时晚矣,因为哭哭啼啼的宾客们并不听话,纷纷往前方跑,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家去了。
这里面就有龙相这一小帮人。露生不知道龙相此刻的所思所想,只知道他像个愣头青似的一路狂奔,而自己别无选择地跟着他跑,竟然真就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满府。气喘吁吁地钻进汽车里,龙家的汽车夫功夫了得,发动汽车之后见缝插针,很宽敞高大的一辆美国汽车,竟能被他开成一条黑泥鳅鱼,东一拐西一拐地便驶上了大街。
露生在车里呼呼地喘,一颗心在胸腔子里东奔西突地狂跳,可是抬起手臂揽住龙相的肩膀,不知怎的,他感觉自己是苦尽甘来。
可龙相直着眼睛望向前方,没言语也没反应。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手枪,他一路上不怎么喘息,也不眨眼。
他的脑筋还在转,无目的无意义地疯转。思考彻底中断了,他像是坐在了混沌的黑暗中。一切知觉全没有,就只剩下了一点天性与本能。
第二十三章:江山与情义
汽车横冲直撞地把龙相和露生载进了北京的帅府。前方副驾驶座上的常胜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态,用心记住龙相那连珠炮一般的命令。龙相依然单手握着手枪,露生摸他肩膀手臂,就发现他周身全是僵硬的。他在三分钟内连着下了无数道命令,其中有许多道都是自相矛盾。露生起初是一句也听不懂,后来思路慢慢地跟上了他,这才渐渐明白了他这一连串命令的意思——他让常胜去通知城外的某师长连夜调兵进京,通知某团长立刻带兵保卫帅府,通知某秘书长立刻来大帅府待命,通知某副官立刻向他麾下的所有大军官发密电。最后是通知徐参谋长——徐参谋长此时大概是在北京,如果在,让他立刻过来;如果不在,派兵把他的住宅也保护起来。他在汽车上,常胜也在汽车上,当然是分身乏术,暂时全办不到;可是汽车在楼门前刚一停,常胜立刻像离弦箭一样推开车门蹿了个无影无踪。露生护着龙相往车下跳,同时就听龙相喃喃地还在说话,言辞含糊、语气急促,仿佛依旧在对无形的某人下命令。露生见前方楼内灯火通明,料到这就是龙相和丫丫的起居之所,故而领着他迈步上了台阶,要往楼内走。
然而就在此时,龙相忽然头也不回地甩手一枪,正对着旁边黑暗处开了火。周遭众人全吓了一跳,而黑暗中应声倒下了个人。露生见状,周身汗毛登时一竖,万没想到大帅府内会埋伏着刺客。身旁几名卫士纷纷掏出手枪瞄准了四面八方,其中一人壮了胆子走上前去,抓着胳膊将那人扯了过来。那人仰面朝天、死不瞑目,电灯光下,可见他胸前赫然开了个血窟窿。露生看清了他的面容,当即痛心疾首地哎呀了一声。
龙相这抽风似的一枪,把老陈给打死了!
不远处扔着个严丝合缝的小藤箱,定然就是老陈的东西。老陈大晚上的拎着箱子候在楼门口,八成是在临行前来向少爷道个别——他在北京没差事,这一趟来,是专门为了给他那私生儿子求职业的。现在陈有庆有着落了,他可不就是要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