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久的趴在铁门前,因为可以一探头便喝到水。饼子倒是不大吃了,实在是吃不下。
他的身心都不够坚强,于是现在就什么都不想了。他知道自己必死,不过是个早晚的问题,因此也就不必再去绞尽脑汁编造供词。眼望着高高墙壁上的那个小窗洞,他木然的估摸着外界的季节变换,是不是到五月了?胖儿子满一周岁了——不知道是否活到了一周岁。
然后他又疑惑起来,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不拿沈子期来威胁自己。
五月,春末夏初的好季节。沈嘉礼被提出来关进了笼子里。笼子只有一人多高,也只有一人多宽。他在笼子里,永远别想坐着或躺下。
他本来已经是“木”了的,可是到了这时,新一波的、软刀子割肉的痛苦又席卷了他。他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都被行刑人撬开拔了下去,可他须得赤着双脚站在笼子里,日日夜夜的站。他浑身关节都疲惫的酸痛难忍,肌肉像被火烧、被辣椒水浸一样,不可抑制的颤抖。他等着死,亟不可待的等,然而,仍然是他妈的不死!
第87章 电刑
沈嘉礼蜷缩在阴暗角落里,仰头望着上方那一处小小窗洞。稀薄光线射入牢房,在那浅淡光柱中,有一只蚊子在盘旋飞舞。
这是他“出笼”的第二天。自从出了笼子,他就再也没能挺起脊梁。他像一堆失去筋脉连结的骨肉,模糊而又糟乱的瘫在了地上——良久之后,又如同半死的虫子一样,一寸一寸的挪到了墙角阴影处。
他怔怔的盯着那只蚊子,仿佛是在盯着一台大戏;头脑里则是空白的。
在几次三番的非刑中,他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
接连着能有五六天,他没有再被提出去过堂受刑。
他还是年轻,挣扎着倒也维持下了胸中那一口气。试探着蠕动到铁门前,他用没了指甲的手摸索着抓住黑饼子,哆嗦着往嘴里送。冷水将一点渣滓送进他的胃里,他张开嘴,悠长而战栗的吁出了一口气。
在指尖发散出来的剧痛中,他勉强安慰了自己那空空的肚肠。趴在地上喘了一阵,他闭上眼睛,就觉着身体飘飘忽忽的,不知是要昏迷,还是要死。
他渐渐恍惚起来,眼前忽明忽暗的——突然,场景变成了天津,而他也只有二十多岁,穿着湖色长袍,同一大帮朋友,包括段至诚,谈笑风生的走在大街上,相约去起士林共进西餐。
西餐没有吃到嘴,画面上却是打了一道闪电。这回他是坐在警察局内的办公室里,前来“觐见”他的人在楼下排成了大队,面前大写字台上推着山高的钞票,他手里拿着一张房契,非常专注的估量着这套房产的价值。
在他认真思索的当儿,他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名少年。
他从幼时起就是少年老成,不大玩,对一切游戏,兴趣似乎也不大,不过早早就学会了积攒私房钱。好像穷了几辈子似的,不知怎的,就那样爱钱。
在重重的、连绵不绝的幻觉中,铁门开了,他又被日本宪兵拖了出去。
糊里糊涂的被宪兵绑在了椅子上,他先还痴痴呆呆的不明所以,直到他看见行刑人捧着一部电话机走了过来。
他张了张嘴,肿痛的喉咙中只发出几丝嘶声,眼中却是流露出了浓重的惊恐——他认得这个,这是电刑!
他听闻过电刑的厉害,可是因为已然经历过太多非人的折磨,所以此刻怔怔的望着那部电话机,他并没有做出反抗与求饶的表示。
身体被牢牢的捆绑在了椅子上,行刑人面无表情的往他那手腕上缠绕电线。前方的审讯者又在逼他交待段慕仁的下落。他打了个冷战,心智忽然恢复起来,知道这是要不好了!费力的清了清喉咙,他心慌意乱的抬眼望向审讯者,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这些天,他把谎话都说绝了!
审讯者见他长久的不发一言,便向行刑人递了个眼神。行刑人“哈依”的答应了一声,随即走到电话机旁,抬手握住手柄,开始缓缓摇动。
沈嘉礼立刻就狂吼一声,喊破了嗓子!
沈嘉礼遭遇了入狱以来,最为强烈的痛苦。
电流是一条无形的毒蛇,瞬间摧过他的皮肤、肌肉、骨骼、神经。绳索似乎已经束缚不住他那剧烈抽搐的身体,他在一波又一波的痉挛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音越拉越长,如同凄惨的鬼哭。而随着电流变化,他的身体时而僵直时而颤抖,在紧密的捆绑中辗转扭曲,仿佛是无所适从,又仿佛是死去活来。
行刑人略停了手,让他缓了缓。而待他恢复人形之后,行刑人再一次摇起了电话机。
电流让他的心脏一次又一次的麻痹,他发出了令人心悸的惨叫,同时七窍流出血水,下身那里也失禁了。他在周身剧痛中生不如死,然而在电流的刺激下,他那头脑又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哭喊着求饶,胡乱的重复谎言。然而对方并不肯停。
身体似乎是膨胀起来了,五脏六腑被搅成了一团模糊血肉。他一口接一口的呕吐,耳中回荡着轰鸣巨响。他本是虚弱透了的人,可是如今行刑椅竟被他摇撼的吱嘎作响。视野彻底模糊了,他眼中的世界变了颜色。
日本人也不知该怎样处置沈嘉礼。杀了他,不合适,毕竟他是段慕仁的第一亲信,简单处死,未免有些草率;可若是不杀他,留下来似乎也只是浪费粮食。行刑人在审讯者的示意下停了手——审讯者怀疑沈嘉礼或许真的是个糊涂蛋,对段慕仁的行踪一无所知。
日本宪兵拽过胶皮水管,将沈嘉礼从头到脚的胡乱冲刷了一遍。沈嘉礼大睁着眼睛,骨头似乎都软了,是一具失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宪兵把他扔回了牢房,他保持着身体落地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睛依旧睁着。许久的平静过后,他忽然咳了一声,口鼻中一起喷出了鲜血。
五天后,沈嘉礼又受了一次电刑。
这回他单是直着嗓子嚎叫,出于本能的垂死呼喊。审讯者知道他已经痛苦到了极致,希望可以趁热打铁的逼出两句实话,然而沈嘉礼干脆就已经没有了话。
在这持续的、超出限度的折磨中,他失去了思考和语言的能力。
在第二次电刑之后,沈嘉礼连着昏迷了好几天。
后来他醒了,仿佛是吃了点什么,也仿佛是喝了点什么,记不清。他的心头总那么迷迷糊糊的,偶尔会风一阵雨一阵的忽然紧张起来,乌云似的惊惧感觉笼罩在了他的头顶上。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他昏迷过去,恐怖的云又无形无声的散了开。
他像只动物,或者像只虫子一样,无知无觉的吃喝,无知无觉的呕吐。他忘记了自己的来历,忘记了自己的身家。他的眼前没了颜色,心中只剩下绝望惶惑的情绪在激荡。可是因为什么绝望惶惑?那他也不记得了。
日本人仿佛是放弃了沈嘉礼,又没有决心立刻放了沈嘉礼,所以只好姑且由他在牢房里爬。
于是沈嘉礼就日夜趴在牢房那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的伤口溃烂了,愈合了,可因他已不再懂得自我保护,所以已然愈合的伤口又时常被他蹭的裂开。头发长了,遮住他的眼睛,虱子跳蚤在他身上昌盛的繁衍起来,他的鼻子分辨不出香臭,不知道自己肮脏血腥的有多么骇人。
如此的时光,一过便是许久。
这天傍晚,沈嘉礼正蜷在铁门前喝水,忽然铁门开了,宪兵一脚踢开破碗,薅头发扯衣裳的将他拖了出去。
他神情漠然的半闭着眼睛,脑海中是一片空白。
在监狱甬道里连拐了几个弯,他进入了一处光明的所在。一张纸飘落在他面前,有人抓起他的指头蘸了红色印泥,狠狠按在了那张纸上。
指印混合着污泥与脓血,红的很不地道。随即那张纸不见了,沈嘉礼闭上眼睛——他在牢房里住久了,不能适应电灯的光芒。
经过了又一次漫长的拖行,他在冷风中打了个激灵。吭吭的咳嗽了两声,他被旁人塞进了汽车里去。
当汽车开动之时,他失去了知觉。
第88章 救星
沈子靖走进房内时,军医们围在床前,正在用镊子钳了酒精棉球擦拭沈嘉礼的耳朵和眼皮。见他进来了,军医们纷纷停下手,转身面向他发出问候。
他没理会,径自停在了床前,又将双臂抱在胸前,好整以暇的望向了床上的沈嘉礼。
沈嘉礼双目紧闭,仰面朝天的摊开了手脚,身体——刚刚由军医们仔细清理过——如今已被绷带层层缠裹了起来。一名军医陪笑低声说道:“溃烂的地方都处理过了,右腿膝盖的伤势最严重,大概是受了烙刑,骨头都露出来了。”
沈子靖仍然是不发一言,只皱着眉头凝视沈嘉礼的面孔。
沈嘉礼正在昏睡,裸露出的皮肤虽然经过了酒精棉球的消毒,然而那污垢似乎已经渗入了毛孔和纹理中,瞧着只觉肮脏。当初部下军官将沈嘉礼从狱中带到他面前时,他围着这具活骷髅绕了好几圈,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么一堆烂骨头臭肉就是他的三叔。
抬手摸了摸下巴,他终于发出了失望的询问:“怎么一直不醒?”
军医思忖着答道:“呃……大概睡过这一夜,明早就能清醒过来了。”
这时其他军医擦净了沈嘉礼的眉目耳朵,有人拿起剃刀,开始小心翼翼的剃掉沈嘉礼那污秽不堪的半长头发。青色头皮露出来,沈嘉礼看起来是更加的不堪入目。
于是沈子靖保持着紧皱眉头的神情,转身离去了。
这里乃是沈子靖在北平的公馆,所以他直接上楼,走入了舒适卧室。自从聂人雄被日本人赶下台去后,他因为积极剿匪,所以立刻就被当成一颗新星,得到了各方的瞩目。聂人雄是靠兵发家的,总舍不得派兵上战场,生怕实力受损;他不一样,他不怕损失士兵。只要自己活着,他不在乎部下是怎样的命运。
秋季时节,夜晚已然有了寒意。沈子靖脱掉身上便装,抬腿迈入了西式浴缸内。将修长裸体沉入一缸热水中,他陶醉的仰头长吁了一口气,关节中蕴含的凉气似乎也立刻发散出去了。
胯下那里有些不大得劲儿,大概是因为这些天他穿的单薄,走动又勤,所以犯了旧伤。拧着眉头欠起身来,他半躺半坐的伸直了腿。
段慕仁说跑路就跑路,小日本说抓人就抓人,动作全比他快三分。在过去的岁月中,他一直像一条蛰伏的毒蛇一样,在远处窥视着沈嘉礼的一举一动,寻找时机发出致命一击。好容易听说段慕仁那边叛逃了,他打起精神,立刻派兵前往了沈宅;然而在抵达之后,他发现守门人已经换成了日本军部的特务。
经过了许多交涉,他终于成功接管了沈宅。不想甫一进门,他就看到了一个胖姑娘抱着个胖孩子——胖孩子是宅子里的“少爷”,胖姑娘是少爷的娘。再一问那少爷的姓名,“沈子期”三个字让他啼笑皆非的明白过来。
没等他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问清楚,小梁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了,满口里喊着“侄少爷”,又哭哭啼啼的求他去救老爷。胖姑娘也跟着连泣带诉,胖孩子凑了趣,嚎的比那两位都要更响亮。沈子靖被这三位吵的头大如斗,于是干脆命人夺过孩子,而后将满宅里的仆人——包括胖姑娘和小梁,全用马鞭和枪托驱赶了出去。
沈子靖不知道沈嘉礼被关到了哪里去,但是他很想找到这位三叔。他恨三叔,恨的如痴如醉、如火如荼。如果三叔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在了黑牢里,他一定会感到空虚和失落。
大政治犯的下落,往往都是最神秘的。沈子靖四处打听了许久,才隐隐探知了些许线索。顺藤摸瓜的一路追寻下来,他赶了个好时机,在日本人已经把沈嘉礼当成废物、快要把人“处理”掉时,找上了门去。
他是正当红的人物,三言两语的,将沈嘉礼保释了出来。
水淋淋的从浴缸中站起来,他很不舒服的扭了扭腰,又用手托住下身那一套东西揉了揉。
当年,沈嘉礼险些踹碎了他的卵蛋。然而虽然没碎,但也和碎差不多了。
翌日清晨,沈子靖下楼去空房里看望沈嘉礼。
沈嘉礼没有醒。
沈嘉礼是在当天下午,才恢复知觉的。他可以算作是醒了,然而又可以说是没有醒,因为他不认识人。
他是一条形销骨立的糊涂虫,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呓语。偶尔,他会毫无预兆的哭泣起来,呜呜的哭,用嘶哑难听的声音发出哀求:“别打了,别打了。”或者是:“重庆,他去了重庆。”
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他最常说的话还是:“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哭过过后,他看起来更加难看了一些。眼睛深陷在了眼窝中,眼皮却是红肿着的。勤务兵一天两顿喂他米粥吃,他也晓得吞咽,可是不定什么时候,他又会剧烈的将米粥尽数呕吐出去。除此之外,他还时常抽风似的周身痉挛,头脸身上一层一层的渗出粘腻的冷汗。军医瞧不出这症状的原因,也没想到这是电刑的后遗症,只得是掂量着用药,又给他注射了许多葡萄糖。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的平静生活,沈嘉礼因为身心都没有再受刺激,头脑才渐渐有了清醒的趋势。
他的记忆和思想已经是凌乱破碎的了,入狱之前的岁月,他隐约只能想起一些不甚连贯的片段,入狱之中所受的折磨,他一样一样的,倒是慢慢都记起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身在何处,可是只要房门一开,他便要被惊吓的猛一哆嗦——他总以为是日本宪兵要来提他过堂受刑去,即便后来勤务兵与军医都反复向他保证了安全,他仍然是恍惚。每天早上醒过来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牢里还是牢外。
又过了十来天,他认出了沈子靖。
这时,他那周身的绷带已经被拆下了大半。当初的细皮嫩肉不复存在了,紫黑粗糙的道道血痂爬遍了他的全身。呆呆的望着沈子靖,他的目光是软的,散的,纯粹的只是看,毫无感情的看。
沈子靖回忆起了沈嘉礼往昔时的可恨模样,所以无论如何没法露出好脸色来:“你这是活过来了?”
沈嘉礼心头还是有些迷糊,用嘶哑的声音低低唤道:“子靖。”
沈子靖答道:“三叔。”
然后他无声的狞笑了一下,心里很痛快。起身在房内走了一圈,他料想沈嘉礼是保住一条性命了,便出门叫来勤务兵,让他们撤去了房内的一切家具陈设——包括床,只留下了一床被褥,铺在了角落里。
军医也不再来了,药品随之完全断绝,一日两次送进来的供给,唯有稀薄的米粥,让沈嘉礼吃不饱饿不死。
天气越来越凉了,夜里,沈嘉礼开始咳嗽。
咳嗽本是没什么的,是个人就会有咳嗽的时候。然而沈嘉礼咳嗽的病态而持久,彻夜不宁。沈子靖躺在楼上卧室里,就听空洞的“吭吭”声从四面八方袭来,不算响亮,然而遥遥的传播,永不停息。
他烦躁的辗转反侧,想要入睡。不知折腾了多久,因为夜里太静的缘故,咳嗽声音反倒是越发清晰起来。一掀被子坐起来,他气的伸腿下床,穿上拖鞋就起身走向了房门。
气冲冲的快步跑到一楼,他推开空屋房门,又抬手拍向了电灯开关:“沈嘉礼,你还有完没完?”
然后在骤然大放的光明中,他看清了屋内情形。
屋子凉而潮,窗缝向内透进冷风。沈嘉礼裹着一床薄被缩在角落里,一张脸已经是红里透青。低头把嘴堵在了棉被上,他抑制不住的仍然是咳,咳的上气不接下气,边咳边喘,从胸腔里发出丝丝缕缕的气声。
沈子靖把他救回来,本打算和他算一算总账,可后来见了他的惨相,感觉这帐简直没法去算,只得是把怒火暂时压制了下去。
不过,此刻,对方打扰了他的好梦,他可就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了!
上前两步赶过去,他向沈嘉礼狠踢了一脚:“安静!”
沈嘉礼一声没出,顺着力道便倒了下去。拢着薄被向后躲了躲,他蜷成一团,把脸藏在了被窝中,然而依旧是咳嗽。
沈子靖真是恼了,弯腰强行拽开棉被,他抓住对方的一只枯瘦脚踝扯开,然后一脚就蹬向了那胯间。可沈嘉礼的身体并没有反射似的反应,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丝两气的哀鸣:“去重庆了……他去重庆了……”
沈子靖气忿忿的将那他条腿向下掼去:“去你妈的重庆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沈嘉礼趴伏在地上,已经咳嗽到了有气无声的地步,额头的薄薄皮肤下,隐约显出了条条青色血脉。
沈子靖知道他现在可怜了,可是更记得他当初那种严苛刻薄的坏。一个极端自私暴戾的人落到如今这种地步,让他在起初的痛快之后,只感到了一阵阵的难受与反感。
他转身走出去了,并且用力的摔响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