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他骂完,沈子期已经对着他的脸挠了过去,饶是他躲避及时,还被指甲在下巴上抓破了一块油皮。沈子期不知怎的会那样愤慨激动,不但嚎的有如防空警报,而且还张牙舞爪的打向沈嘉礼,涕泪横飞之余又大声哭道:“老王八蛋,老兔崽子,不要你,不要你……”
沈嘉礼把儿子揍了一顿。
当他彻底制服了沈子期之后,便身心俱疲的出去找大白梨。费尽力气的下了楼,他走到客厅内一看,却是发现果盘中的几只梨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坐在沙发上歇过一口气,他顶着满头的汗站起来,却又不愿去厨房讨要水果。思前想后的犹豫了一会儿,他一步一步的挪回楼上,硬着头皮又去见了沈子靖。
“子期要吃梨。”他站在门口,很艰难的说出了要求:“能不能给孩子买些梨回来?”
沈子靖正倚着窗台,若有所思的抽烟。听了这话,他笑着喷出一口烟来:“哟,吃的还挺全。你这是要在我家里养个大少爷出来么?”
沈嘉礼听了这话,转身就走了。
沈嘉礼回了房,见沈子期哭的如同花脸猫一般,想必已经忘了大白梨,便暗暗松了一口气。走去浴室放了热水,他哄着逗着,给孩子洗了个澡。
沈子期这回算是受了教训,可随后也得到了关怀与爱护。他不敢再讪脸了,回到床上坐在父亲身边,他张开双臂,一头扑进了沈嘉礼的怀中。
“爸爸,我要吃梨。”
沈嘉礼听了这话,心中一痛:“家里没有梨了,明天再吃,好不好?”
沈子期显然是有些失望,但也没敢吵闹,单是闭着眼睛偎在父亲身边,好像一只疯累了的小猫。
沈嘉礼躺在床上,默然无语的大睁着眼睛,心里很难过。
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他不愿再去追忆曾经的荣华富贵,只是想能弄个三块五块的,给儿子买几斤梨。记得从前两年开始,水果就是很便宜了,因为城里的百姓连干粮都吃不足,哪里还有闲钱去买瓜果梨桃?
低头看看胸口,他发现沈子期撅着小嘴,已经是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了。脸蛋儿上青了一块,是被自己刚才掐的。沈嘉礼有些后悔,可那时他也是气的要命,下起手来就没轻没重了。
第97章 不情之请
沈嘉礼迷迷糊糊的,混到了旧历新年。
他活的憋闷,心里总是窝着一股子暗火,却又无路可以喷射出去。他极力的想封闭麻木自己的内心,让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不去在意沈子靖发出的侮辱与谩骂。然而难听的话自动闯进他的耳朵里,他简直是无处可藏。
而在另一方面,沈子靖则是在享受着对他的“欺负”。
那天,他抚摸这位三叔的脑袋,在后脑勺那里发现了几根短短的白发,就很仔细的逐根拔下来,摆在手上给他看。眼睛瞟到沈嘉礼那微微变色的神情,他心里痛快了一下。
他当年饱受沈嘉礼的压迫与折磨,现在翻身做了主人,将所受过的痛苦尽数发泄出去,那感觉真是妙极了。
三个姓沈的,只有沈子期没心没肺最快乐。
年前,马天龙到北平来交际打点,顺路——本来是不想去的,然而实在是顺路,去沈宅看望了沈嘉礼。
偏巧这天沈子靖不在家,沈嘉礼便得到了单独待客的机会。两人在温暖如春的小客厅里相对坐了,马天龙问道:“你那腿,我看怎么还是有点瘸?”
沈嘉礼下意识的将手掌覆在了左侧膝盖上,苦笑着答道:“治不好了。”
马天龙也笑了笑:“可惜了你这么个好人儿,怎么就瘸了?”
沈嘉礼垂下眼帘笑道:“以后不肯再来了吧?”
马天龙探身伸手,在他那手背上拍了一下:“你怎么就死活不肯跟我走?你看我这人吹牛扯淡,那都是对别人,对你,我可是那什么——不打诳语。”
沈嘉礼听了这话,感觉真是温暖幸福极了。他对马天龙倒没有什么深情,打动他的是“爱”。
“我不行啦。”他对马天龙实话实说:“三十大几的人了,还带着一身的伤病,到哪儿住久了,都是讨人嫌。”
马天龙凝视着他,没笑,也没说话。
沈嘉礼扭头望向窗外,微笑着出了半天的神,后来忽然转过头来,红着脸对马天龙说道:“马兄,我有个不情之请……”
马天龙眨了眨眼睛,也是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什么不情之请?你别和我拽文,有话直说。”
沈嘉礼微微垂下头,好像毕生都没这么艰难的开过口:“你能不能给我一点钱?”
随即他抬起头,又连忙补充道:“不用多,百十来块就够。”
马天龙不假思索的就伸手去摸裤兜——半路反应过来,又赶紧起身走去门口的衣帽架前,从自己脱下的貂皮领子大衣中掏摸出一只牛皮压花大钱夹。拿着钱夹走回沙发处坐下,他在大钱夹里面夹出一只薄薄的小本子:“我给你开张支票吧。”
沈嘉礼立刻阻止道:“别,马兄,我不方便出门。现钱就好。”
马天龙放下支票本子,从钱夹里抽出一叠子钞票,欠身将其尽数捺进了沈嘉礼的手中:“先拿着花,没钱了给我打个电话,我有!”
沈嘉礼握着那一卷子钞票,心中五内翻滚,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就觉着热血一股一股的往脑门上顶。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他抬手捂住眼睛,失控似的抽泣了一声。
他一哭,马天龙就慌了。匆匆挪到沈嘉礼身边坐下,他手足无措的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妥当:“哎?哎?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沈嘉礼胡乱的抹净了眼泪,带着哭腔笑道:“大过年的,见了面就向你要钱,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马天龙搓了搓手:“嘿哟,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还向我要过人呢!”他伸过手去,也在沈嘉礼的脸上拭了一下:“别哭了,哭什么呢?又不是你要我不给。我有钱,不在乎这两个,你放心收着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嘉礼一边笑一边擦眼泪,知道自己是失态了,可是控制不住,眼泪自己滔滔的向外涌。沈公馆没有普通仆人,进进出出的全是勤务兵。他知道万一自己的行为被勤务兵觑见了,少不得要被报告到沈子靖那里,又会招来一番折辱。强行的做了几次深呼吸,他又掏出手帕,满脸的擦了擦。
“好啦,没事了……”他宽慰马天龙:“我受了两次电刑,头脑就……”他用手指叩了叩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是不知怎样形容才恰当;思忖着措了一会儿词,最后他词穷的一笑:“我没疯。只是在高兴或者难过的时候,有点管不住自己。”
马天龙看着他:“那怎么不找个医生来瞧瞧呢?”
沈嘉礼趁着客厅中没有旁人,将那卷子钞票塞进了长袍口袋里:“不用,我没病。”
马天龙这时才领会到了沈嘉礼方才那话的内容,登时大惊:“我的个天!他们还对你用电刑?!”
马天龙同沈嘉礼在客厅内交谈许久,直等沈子靖回来了,才依依不舍的告辞离去。沈子靖客客气气的送走了马天龙,而后回到客厅,一身寒气的解开大氅和军装上衣,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扳起一条腿,拔萝卜似的拔下了脚上的马靴。
“他怎么又来了?”他没好气的问沈嘉礼:“这回让你闻着了生人的味儿,是不是高兴了?”
沈嘉礼站起身,略显慌张的逃走了。
沈嘉礼逃回房中,将身上那卷钞票掏出来掖到了褥子底下。正是惊魂甫定之时,沈子靖果然追踪而入。闲闲的在床边坐下来,他忽然一跃而上,将沈嘉礼扑倒在床。
凑上去在沈嘉礼的脸上颈上乱嗅了一阵,他随后正视了对方的眼睛,凝望良久。不过沈嘉礼有些心虚,故而在相视片刻后,便不甚自然的侧过了脸去。
沈子靖笑了笑:“你老了。”
沈嘉礼没言语。
沈子靖又仿佛很怜惜似的,轻轻抚摸了他的面颊:“你老一点,看起来倒不像先前那样可恨了。”
沈嘉礼毫无感情的说道:“你就是看不得我好。我老了,也值得让你高兴一次。”
沈子靖望着他浅笑,笑着笑着,目光却又渐渐变得凶恶起来。将沈嘉礼压在床上狠狠揉搓了一顿,他心中想起了淡云。
淡云是他的初恋爱人,从那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八年了。八年来,他再没遇到过第二个淡云。况且遇到了又能怎样?他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健全的男人。
沈子靖也不知道自己该拿沈嘉礼怎么办才好。矛盾之下,他以“老”为罪名,把沈嘉礼又羞辱了一通。沈嘉礼被他骂的灰头土脸,然而并不是很恼火,因为心里正盘算着那一小笔款子的用途。
等沈子靖的谩骂告一段落了,他没皮没脸的坐起来,垂着头低声说道:“明天,我想带着子期出门走走。”
沈子靖小小的吃了一惊:“你——干什么去?”
沈嘉礼答道:“快过年了,让子期也出去看看热闹。”
沈子靖狐疑的看着他,半晌没有回答。于是沈嘉礼叹了一口气:“子靖……”
沈嘉礼可怜兮兮的费了许多口舌,终于争取到了出门的机会。到了第二天,沈子靖身有要务,不能相陪,这也正合了沈嘉礼的心意。
乘坐沈家汽车上了大街,沈嘉礼总算是又见了天日。沈子期兴奋的坐不住,像条活鱼似的东拱西拱。沈嘉礼拼了老命的把他搂在了怀里,因为路边偶尔会有冻饿而死的“路倒”,他怕尸体会吓着孩子。
他本打算父子两个好好乐上一天,然而街上并没有什么繁华景象,而且天气寒冷,他那胳膊腿儿也不是十分灵便。挣命似的带着沈子期逛了几家日本商行,他给孩子买了一堆挺贵的玩具,又同在饭馆里吃了顿丰盛午饭。沈子期这样一个小人儿,当然是肚量有限,吃上几口也就饱了;沈嘉礼却是趁机大嚼了一顿——沈子靖的那个厨子,烹饪手艺不算高妙;而且人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口味,沈嘉礼寄人篱下,纵算是想什么吃了,也不好开口要求。
沈嘉礼出门逛了半天,把那一卷子钞票全花了。
下午回家时,汽车夫一趟一趟的往房内搬运年货,累的气喘吁吁。沈子期攥着一根奇长的冰糖葫芦,也走的疲惫了,进门后就胖墩墩的往地上一坐,一边舔糖一边煞有介事的长吁一声:“唉……好累呀!”
沈嘉礼没空理他,快步冲进洗手间里,却是弯腰呕吐了一场——方才吃得太多,他那受过伤的胃已经承受不住了。
他吐的很激烈,跪在抽水马桶前呕的要死要活,又不敢出声。本来这楼内的勤务兵对他就没有好脸色,如今再看了他这副倒霉样子,恐怕就更要将其当成乐子四处取笑了——“叔老爷”特别馋,自己出门上街吃好的,结果撑的回家就吐!
第98章 大病一场
沈子靖晚上回了家,听说沈嘉礼白天在外很是挥霍了一通,便疑惑的了不得,同时心里又莫名的燃起了一小丛怒火苗儿。
他大踏步走去了沈嘉礼房中,要质问那钱财的来源。不想推门一看,却见沈嘉礼睡在床上,脸红红的。上前伸手一摸,就觉着滚烫的,竟是个发高烧的光景。
他愣了一下,连忙轻轻拍打了对方的脸:“三叔,醒醒!”
沈嘉礼没睁眼睛,只是轻微的“哼”了一声,呼出的气流都是热烘烘的。
沈子靖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他那身上,见他热的遍体如火烧,便猜出了个六七分——白天在外面冻着了。
沈子靖暂且把那疑问放下,找来白开水与阿斯匹灵,喂沈嘉礼服下。而沈嘉礼回来后身体疲惫,只说是上床歇歇,没想到越歇头脑越沉重,最后竟是昏睡过去。如今他受了惊动,略略恢复了知觉,可稍动一动,就感到了天旋地转,而且肠胃像被一只大手捏住了似的,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挤一挤,把他胃里的药与水挤将出去。
他难受极了,身上又冷的厉害,两床被子都压不住。又像发了疟疾一样,时不时的便会浑身痉挛一阵,牙关打的直响。沈子靖见势不好,连忙打电话叫来了医生。
医生冒着大雪乘车前来,可在为沈嘉礼检查过一番后,并没有发表出新奇的见解来,也说这是受了寒。既然只是受了寒,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唯有服药休息这一途了。
医生走后,沈子期拿着两块软糖跑了进来,兴高采烈的大喊爸爸。沈子靖向他一瞪眼睛:“爸爸病了,你不许吵!”
沈子期在床前停住脚步,眨巴着眼睛看了看沈嘉礼,似乎是不能理会,很执着的把软糖往爸爸嘴里捅:“爸爸,你病了?那你乖乖,给你吃糖。”
沈子靖,像端一块肉一样,一言不发的把沈子期“端”出门外,连人带糖一起交给了勤务兵。
沈子靖上了床,隔着棉被用力搂抱住沈嘉礼:“三叔,你还是冷吗?”
沈嘉礼低低的“嗯”了一声,身体瘫软的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他身上冷,头脸却又燥热的难熬。把绯红的面颊蹭向沈子靖,他在昏沉中失去了意识。
凌晨时分,沈嘉礼醒了来,周身汗淋淋的,贴身的睡衣都潮湿了。
他懂得着养病的路数,并不因为闷热而掀开棉被晾汗。一条手臂横搭在他的胸口,他扭头望去,看到了沈子靖的睡颜。
望着那张面孔怔了片刻,他在心里想:“子靖今年三十多岁,也不小了。”
他忽然诧异起来,好像万万没有料到沈子靖已经是“三十多岁”。在他的记忆中,沈子靖一直是个英气勃勃的小伙子,聪明干净,爱闹点小脾气,仅此而已了。
身边的这个人让他感到了陌生,于是他转过脸去,望向了窗外的天空。
家里的空气是沉重郁闷的,外界也是一样的风刀霜剑严相逼,而且处处都是饿殍。沈嘉礼从那一具具街头横尸上,几乎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如果失去了沈子靖这一处庇护所,他也只能是一样的躺在路旁等死,并且还得带上沈子期。这不是先前的太平时代了,那些“路倒”们,都并非白发蟠然的老朽,可是他们的体力换不来粮食。
沈嘉礼的心有点乱。他和他儿子的性命,都被攥在了别人的手里。
沈嘉礼睁着眼睛,颠颠倒倒的一直思索到了天亮。这时沈子靖也醒过来了。
沈子靖看他的精神还好,说起话来有问有答的,条理也还算清楚,便悄悄的松了一口气。然而沈嘉礼在洗漱过后不久,渐渐的又发起了烧。这回再躺上床去,那病情就严重起来,连阿斯匹灵都不起作用了。
及至到了大年初三这天,他竟像要熬不过去了的样子,滴水不能进,话也说不出,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躺在床上一丝两气的只是微微喘息。沈子靖见状,也说不清心中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只觉得五内俱焚。坐在床边握住了沈嘉礼的一只手,他的心脏顶着一块大石,跳的无比沉重。
这时,勤务兵领着沈子期进来了。
沈子期这些天屡次要来看望父亲,可又屡次被大哥哥驱逐出去。他还小,不懂得什么叫做生老病死,但是看了父亲的样子,他在直觉上感到了恐慌与悲伤。跑到床前站稳了,他伸出一只小手,踮着脚去摸沈嘉礼的脸:“爸爸?起床啦!”
沈嘉礼睁开眼睛,直直的盯着沈子期的小脸。沈子期眨巴着眼睛,也去看他。两双眼睛对视片刻,沈嘉礼闭上眼睛,挤出一滴眼泪。而沈子期也想心有所感似的,把嘴一咧,“哇”的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