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突如其来的剧痛很快便击退了他体内那股子蠢蠢欲动的热流。在熬过最初的疼痛后,他缓缓的扬起头,十分虚弱的长吁了一口气。

法会持续了整整八天,穆世得到了楚泽绍病倒的消息。

他一向自诩慈悲为怀,可是当面对楚泽绍时,他那心肠便冷硬的有如铁石了。

他很想和嘉措喇嘛庆祝一番,可嘉措喇嘛的责任感很强,认为在楚泽绍归西之前自己都该继续留在院内,以便供养和驱使魔鬼。穆世现在对他言听计从,自然没有异议。

穆世在专心等待着楚泽绍被魔鬼杀死。而楚泽绍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往生的意向。

他躺在简陋的指挥部内,剧烈的头痛将他折磨的奄奄一息,鲍上校接管了军队的指挥权,同时又在忙着找医生为他诊治。

利马境内来了几位颇为有名的藏医,在经过了对他的一番检查后,一致的认为他身上没有什么疾病,看情形倒像是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而跑回来的侦察兵们也报告说是穆家宅子内正在举行着大法会,主持法会的嘉措喇嘛就是当地最通巫术的僧侣了。

鲍上校毕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起初他不能相信诅咒会有灵验,还在为楚泽绍注射吗啡针来镇痛,然而强力吗啡扎进去,却是毫无效果。楚泽绍痛的在床上翻滚不已,而且双目突出,鼻子里不住的流出腥臭的黑血,那情景瞧着简直骇人。

“怎么办?”鲍上校在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向那两位老藏医要主意。

老藏医也没什么法子,只说遇到这种事情,须得找个法力高强的人才能对抗得过。鲍上校听了,才知道还有反诅咒这一说,当即派了几个形象体面的军官出去,从利马城内的大庙中请来了一位老喇嘛。

老喇嘛已经有七十多岁了,皮肤有如树皮,手指也有如松根。看了楚泽绍的情形,他低下头喃喃自语了几句,神情是严肃得很。

鲍上校心慌意乱的问道:“大法师,可有解救我们主席的法子么?”

老喇嘛用含糊的声音答道:“试试看,试试看。”

第22章 负罪者

楚泽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涣散了意识,他坠入了一个半窒息的梦境中。

梦里他惊恐的挣扎呼救,然而身体四肢都失去了控制,他隐约的知晓自己是要死了,因为眼前已经显出了地狱的景象。

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他依稀觉察到了光线的存在。

有人在呼唤他,他睁开眼睛呆滞的望向上方,看到了一张青年的面孔。

他神情木然的凝视着来人,良久才辨认出那是鲍上校。

又度过脑中轰鸣的片刻,他在逐渐降临的清凉感觉中听到了鲍上校的呼唤。

鲍上校的声音里满含欣喜,几乎带了哭腔:“老天保佑,您总算是醒了!”

楚泽绍被鲍上校扶起来,随即又被一个小兵用勺子喂了两口温水。温水被他含进嘴里,又顺着嘴角流了下去。

小兵愣了一下,端着水杯又喂了他一勺。这回他极力的控制了自己的牙齿和舌头,调动喉部肌肉,用了拼命的力量把那点水咽了下去。

温水好像强酸一样,在他的体内向下烧灼出一条通道,他觉出了自己那胃肠的存在。

抬眼望向鲍上校,他嘶哑着喉咙开了口:“我要吃饭。”

吃下一碗粥,他在下意识的擦嘴时看到了自己的手。

他很惊异的瞪着眼前这只手——苍黑枯瘦,手背上的皮肤皴裂着皱起来,说它是一只爪子更为合适。

他没敢照镜子,只暗地里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至少瘦了有四五十斤,已经从一名魁梧大汉变成了一具裹着黑皮的骷髅。

“是诅咒。”鲍上校站在他身边,语气愤慨的进行着汇报:“您已经昏睡了十多天了,是咱们城内的岗钦喇嘛来救了您。穆世居然连这种手段都要用,真是卑鄙恶毒的好像蛇蝎一样了!”

楚泽绍还无力起身,只得强自在床上坐直了身体:“我要见见我的这位救命恩人。”

鲍上校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将岗钦老喇嘛带了进来。

老喇嘛本来就老,经过了二十多天的辛苦斗法,更是憔悴的有如风中之烛一般。楚泽绍挣扎着在床上给他磕了头,道谢之后就详细询问起这桩诅咒的来龙去脉。老喇嘛慢条斯理的一一回答了,末了他告诉楚泽绍道:“楚主席,实不相瞒,嘉措喇嘛的法力很高强,他下的诅咒,我是无力破掉的。我只能把魔鬼引开,引到您府上的其他人那里去。”

楚泽绍听到这话,忽然心中一惊:“谁?”

“我不知道,总之是和您有血缘关系的人。”

楚泽绍那吸进的一口气顿时就堵在了嗓子里——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天底下就只剩一位楚小姐了!

他不能指责自己的救命恩人,可他绝不想用妹妹的性命还换自己的生存!

他凭着那一碗稀粥的热量,开始恳求老喇嘛想办法再救楚小姐。可是老喇嘛很干脆的拒绝了他:“我没有那个力量了,我本来也不是嘉措喇嘛的对手。”

当天下午,老喇嘛疲惫而又毫不留恋的启程离去了。

楚泽绍开始一日七八顿的吃吃喝喝,极力的要让自己在最短时间内恢复元气。他要立刻攻到穆家大宅,在诅咒应验之前找到那个嘉措喇嘛,逼他放过自己的妹妹!

斗法是个双方的事情。老喇嘛那边一有举动,穆家大宅内的嘉措喇嘛就觉察到了。

嘉措喇嘛在主持了十余天的法会之后,身心俱疲;当时如果老喇嘛的法力足够高强的话,几乎可以趁此机会对他进行致命的痛击。可惜老喇嘛只会抵挡,却不会找到他的弱点来主动出击。

他不大了解楚泽绍的家事,不过他晓得自己放出的一支箭被风吹偏了方向。到底吹到哪里去了呢?他也不清楚。

他自知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此次虽然没能让楚泽绍彻底归西,可也几乎要了人大半条命,这就令他比较满意了。穆世却是很失望,因为他在为嘉措喇嘛准备贡品时又牺牲了十几条无辜性命——白白作孽而没有回报,这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恭恭敬敬的将嘉措喇嘛送回庙中,穆世自觉着同先前相比,自己现在是愈发的焦头烂额了。

楚泽绍那边开始了新一轮的猛攻,驻守的军队虽有坚固要塞可以抵挡,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穆致倒是好一阵子没有消息传回来了,想必是一切正常,尚可支持。

“为什么会失败呢?”穆世想。

他怀疑是因为自己那天见到普嘉后想入非非所致。虽然他最终并未做出什么来,但心动也是一场罪过。

永远都有罪,行动就是罪。穆世以自虐的方式常年的忏悔,因为他是个天生的同性恋者。

身为男子而爱慕男子,这在宗教中被称为淫邪;他这样一位半禁欲了的人物,却是暗自背着个淫邪的罪名,进行着不间断的自我折磨。

他在物质上一向要求不高,除了穿点好衣服外再无其它要求。如今为了赎那场因心动而犯下的大罪,他在西历新年的一月份穿着一身单衣,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成夜的念经。

楚泽绍凭着那一天七八顿饭,已经飞快的恢复了健康;而穆世凭着那不眠不休的忏悔,也飞快的虚弱消瘦了下来。

恢复了人身自由的楚小姐挺着七个多月的大肚子,前来探望这位久未谋面的丈夫。见了穆世的那种苍白形容,她被吓了一跳:“卢比,你生病了吗?”

穆世瘫坐在一把沙发椅内,不知怎的就给人一种感觉——仿佛他那笔挺西装下的身体已经柔若无骨。

“我很好,邦妮。”他态度平和的答道。

楚小姐捧着肚子在他对面的矮沙发上坐下了:“你的脸色这样不好。你们的仗……打得怎么样了?”

穆世对待楚小姐素来彬彬有礼,可是今天他实在没有力气摆出那种绅士姿态了。微微低头半闭了眼睛,他的声音像身体一样软绵绵:“邦妮,也许我这一方要失败了。”

楚小姐听了这话,心中倒觉得高兴,只是脸上不肯露出丝毫喜色:“卢比,战败也没有关系的。到时我去向哥哥求情——我们连小孩子都有了,他怎会忍心继续为难我们呢?”

穆世点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楚小姐知道他不信服自己的话,不过现在不相信也没有关系。楚小姐对自己在哥哥那里的地位很有信心,她认为只要自己肯去向楚泽绍赔礼认错再撒个娇,那楚泽绍就必定会做出最大的原谅,认下卢比为他的妹夫。

双方沉默片刻后,楚小姐以为穆世已被自己说服,心中正是得意;哪晓得穆世忽然开口说了这样的话:“邦妮,我很对不起你。以后见到你哥哥,要乖乖的听话,他总是会为你好的。”

楚小姐怔了怔:“卢比……你在说什么?”

穆世自嘲似的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累了,你回去吧!”

楚小姐抱着肚皮费力的站起来:“卢比,你不要乱想,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穆世把目光射向楚小姐的肚子:“没想到我也会在世上留下自己的骨血,真希望能看到这孩子的降生啊。”

楚小姐低下头,满怀爱意的看着自己那大肚子:“这个调皮家伙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前一阵子他在里面闹的可凶呢,还会踢我;这两天才又老实下来了。”

穆世笑了笑:“男女都好,可惜我留不下什么财产给他了。”

楚小姐觉得穆世的话,每一句都别有深意。

她不了解外部情形,所以对这些话也难以准确领会。她只以为穆世是因为战败而悲观绝望——仅此而已。

第23章 鬼胎

穆世又去了堪八奇要塞。

他去的不是时候,正赶上了一场持久抵抗的最后崩溃期。

他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亲眼见识了真正的兵败如山倒——在要塞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攻破之时,穆家士兵们丢下昂贵的武器四散奔逃,穆世眼看着自己的财富沦为了楚泽绍的战利品,然后被用来继续屠杀自己的人马。

普嘉和泽郎初把痛心不已的穆世拉上吉普车,一溜烟的逃回穆家大宅。

堪八奇既然已经失手,那现在穆家大宅就处在了直面楚军的境地。穆世到家之后并不大肆声张,只命普嘉等人将仓库保险箱内的现钞黄金等物收拾成几只大皮箱,而后将其掩人耳目的尽数装入一辆防弹汽车之内。

汽车就堂而皇之的停在楼下,并不藏头露尾,免得让人起疑。出走已经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了,也许就在下一秒。车辆有限,他不可能将阖家上下一起带走,为了稳定人心,他索性干脆封锁了一切消息。

穆家大宅历经百年的扩建,如今已成了一片颇有规模的建筑群。穆世在这里出生成长,此刻骤然要离去了,惶然之中却也没有许多眷恋,只是心里空落落的,觉着自己死后没脸去面对父亲和祖父了。

他决定把楚小姐带上。此次一走,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归来,楚小姐的肚子里毕竟还有他的孩子,他可不打算把自己的后代留给楚泽绍。

这天清晨,尚未睡醒的楚小姐被小南卡强行叫起;潦草洗漱过后,她披着棉袍来到了灰楼之内。

听到穆世说要带她前往锡金,她被大大的吓了一跳:“什么?这就走吗?”

穆世看起来苍白虚弱,因为急切和恐慌,所以那神情中带了点刻薄的成分:“是的,马上出发。”

楚小姐当即张口结舌:“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穆世站在一楼厅内的穿衣镜前,将身上那件黑呢大衣的扣子从上到下严密系好;随即他后退一步坐到椅子上,伸腿让普嘉为他换上皮靴:“三叔已经开始带兵撤退,楚泽绍和扎尔贡现在对我两面夹攻,也许在明天傍晚之前他们就可以在这宅子里会合了。”

楚小姐低头打量了自己的服饰,顿时庆幸自己从来不是个邋遢的人,虽然出来的匆忙,可是头脸干净,身上也穿的厚实,总还可以出门见人的。

穆世穿好靴子后便站起身。在地上用力的跺了跺脚,他从泽郎初手中接过一顶黑呢礼帽扣在头上:“走吧!”

小南卡护送楚小姐出了楼门坐上汽车,而穆世带着普嘉也随即跟上,其余卫士则无声无息的各自散去,步行到宅子后门外跳上几辆吉普车,绕路去追穆世的汽车。

这天是个大晴天,穆世上车后从衣兜里掏出墨镜戴上,从车窗向外扫视一圈后,他对着前方做了个手势。开车的小南卡从后视镜内看到了,便会意的发动了汽车。

在穆家众人的晨梦之中,穆世这位家主就这样静悄悄的逃命去了。

穆世的目的地的确是锡金,可从此地到锡金的路途遥远崎岖,所以他决定先绕山路到嘉措喇嘛的寺庙中稍事停留休整,然后再继续前行。

寺庙是修建在一处偏僻山坡上的,从穆家大宅到那里,至少也要一刻不停的行驶十五个小时以上。穆世等人早已做好了长途旅行的准备,楚小姐却是毫无预知,加之上了山路后汽车内颠簸之极,她便觉着身体不适,腹中也一阵阵的疼痛起来。

她方才察言观色,知道此行大概十分危险,所以不敢随便出言诉苦,怕给穆世添乱,只默默的咬牙忍受着。勉强熬了两三个小时后,她开始觉着下身那里不对劲。

抬手扯住了穆世的衣袖,她迟疑的开口道:“卢比,我……”

穆世转向她:“怎么?”

话到嘴边,楚小姐却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了。

她的确是穆世的妻子,肚里怀着的也的确是穆世的孩子,可是二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亲切而不亲密;让她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那些私密言语,就算前边的小南卡和普嘉都不在,她也羞涩的不知该如何措辞。

“我……”她为难的把嘴唇凑到穆世耳边:“我好像……流血了。”

穆世抬手一把摘下墨镜,睁大眼睛望向了楚小姐:“流、流血了?”

楚小姐听他竟然都结巴起来,心里更是又愧疚又慌张:“我……”她忍着痛苦压低声音道:“我已经疼了好久……可是明明还有两个月才到日子,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穆世安慰似的握住她的手:“邦妮,你再忍一忍;现在外面是冰天雪地,我们又不能再回家去……等到了嘉措喇嘛那里,我们就可以为你找医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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