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穆世本是端坐着的,听了这话就微微转头侧过耳朵,面无表情的反问道:“什么?”

扎陵微微笑了:“您睡的就像昏迷一样,大家都很担心呢。”

穆世这回听明白了,便答道:“我没事。”

停顿片刻,他又淡淡的加了一句:“睡觉的时候,心静,也好。”

扎陵不知该怎样回应这种话,便支吾着转换话题道:“您看,外面天都快亮了。您早上想吃点什么?我去告诉厨房。”

穆世认真的想了想,末了答道:“喝点粥吧。”

晋美今天起了个大早,准备跑去穆世的卧房中寻找爱。哪知刚一下床,就听小黑豹说穆世在夜里被个医生给拍醒了。

他气的了不得,悲愤的简直如丧考妣,坐在床边用两只赤脚在地板上乱蹬:“为什么不让爸爸睡觉?是谁去找的医生?真是讨厌死了!应该杀了他去喂狗!”

小黑豹知道他的心思,就故意逗他:“先生再不起床,可就要饿死啰!”

晋美那脸色由病态的粉白转化成了激动的粉红:“胡说!饿上三四天根本不会死的!我挨过饿,我知道!”

小黑豹知道这孩子是在监狱里活过来的,见多识广,便立刻招供:“好啦,我告诉你,是扎陵去请的医生——那个小白脸最爱给先生拍马屁了。先生睡得久一点,没人护着他了,他就急的了不得。”

晋美抬手用牙齿咬住了一侧袍袖,小狗使蛮似的用力拉扯,气哼哼的把袍袖抻了老长。

早餐桌上,晋美遇到了穆世。

穆世果然是在吃米粥。粥十分烫,他一边用勺子在碗中缓缓搅动,一边问晋美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乖不乖?”

晋美在他旁边坐下了,以一种十分忧伤的眼神望向他的胸口:“乖。”

穆世闭了闭眼睛,忽然觉得头脑里隐隐作痛,耳朵里也轰鸣不止,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咬牙镇定了片刻,他舀起一点米粥送入口中。

含着那口粥发了会儿呆,他一横心,吞药似的硬咽了下去。热粥通过食道,开出了一条清晰滚烫的路,最后缓缓的落进了胃中。

吃饭成了一项工程,穆世聚精会神的吞咽着米粥,一时忽略掉了晋美。而晋美本应该和小黑豹同桌吃饭的,此刻却也赖着不肯走,只睁着一双蓝眼睛,直着目光盯住穆世。

盯了许久,他见穆世还没吃完那碗粥,便起身跳下椅子走过去,靠着穆世的大腿站了。

“爸爸……”他可怜巴巴的唤了一声,同时伸出小手,摸向了穆世的胸口。

穆世本是不想理他的,可是此刻心里实在是暴躁的很,喝粥又热出了一头汗,就低下头瞪了他。

晋美心虚的低头撅着嘴,显然也是知道自己不对,不过手不肯与心灵同步,还是非常执着的捂在了穆世胸前。

穆世继续瞪他,等他反省悔悟。

晋美好像有点害怕了。要哭似的一咧嘴,慢慢的把手撤了回来。

穆世见自己在这孩子面前还算是有震慑力,便叹了口气,准备教训他两句:“晋美,你怎么——”

胃里的热粥向上顶了一下,带出了满怀的烦恶。

穆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怎么这样——”

晋美怔怔的望着穆世,就见他话未说完,忽然以手捂嘴转向一旁,随即便弯下腰去,一口接一口的呕吐起来。

在剧烈的呕吐过后,穆世病倒了。

家里的卫士们还都是大男孩子,一个个的也没什么经验主意。穆世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就觉着自己头痛欲裂,脑浆似乎都在沸腾。

布确的医疗条件极其不完善,甚至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医院。普通牧民生了病,通常是去找附近的喇嘛们求医问药。喇嘛们的医术也是不容乐观的——治好了算走运,治死了算活该。

对于这班业余医生们,穆世只信任嘉措喇嘛。可惜嘉措喇嘛新近又跑去山洞里闭关了,不知何时才能重返庙中。在这个情况下,就有人建议道:“派人去利马请西医过来吧!利马近,用个两三天就能把医生接过来了。”

穆世听了这话,就半死不活的摇了摇头,又眼望了扎陵,气若游丝的说道:“给我吃一点止痛药吧。”

第112章 番外——探病者

穆世吃了两天止痛药,显出了要死的趋势。

他长久的不说一句话,身体火热,脸色潮红,躺在床上时睡时醒的,同时不吃不喝。扎陵胆战心惊的躲在一旁窥视着他,见他只是仰卧着不肯动,便一时觉得他是烧的神志不清了,一时又觉得他仿佛是在若有所思。

他把冰袋敷在了穆世的额头上,试探着问道:“先生,我喂您喝点水吧。”

穆世大睁着眼睛,毫无反应。

扎陵叹了口气,转身打算离去;然而刚走了不过两步,他忽然听到身后床上的穆世开了口:“扎陵……”

扎陵一个激灵,立刻回头跑到了床边,深深的弯下腰去:“先生,我在。”

穆世目光迷茫的望向上方:“我要死了……”

他的声音轻而嘶哑,胸口则随着话语上下起伏起来,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腔子里奋力震荡出来的:“普嘉……”

急促的喘息了一声,他表情痛苦的闭上眼睛:“让普嘉来……我要死了,他应该来……”

扎陵忽然红了眼眶,鼻音浓重的“嗯!”了一声。

穆世屏住呼吸,仿佛是在忍耐什么痛苦似的闭气良久,末了才缓缓的出了一口气:“下去吧。”

扎陵下了楼,让人开汽车去接普嘉过来。夏季雨水大,派出的几人在启程大半天之后,把汽车陷进了沼泽里。

就在这几人想法设法的抬汽车之时,佩雷斯施施然的抵达了穆宅。

没人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因为他在表明来意之前,便先得知了穆世病重的消息。这让他大惊失色,急忙就去探望了穆世。

“你怎么病成了这幅模样?”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用一把折扇指了病人的鼻尖问道。

穆世昏昏沉沉的听见有人进门,以为是普嘉来了,便竭尽全力的把头向门口扭去——然而一望之下,却是一身白衣的佩雷斯。

这似乎是让他无比的失望,以至于他当即就闭上了眼睛,不作回答。

佩雷斯用手背在穆世的面颊上贴了一下,觉着温度很高,便问旁边的扎陵:“他现在用的是什么药?”

扎陵也记不住那些药物的名字,只能笼统的答道:“是一些消炎药和退烧药。”说着他让人去拿了药盒过来给佩雷斯看。佩雷斯大概看了几样,不住的摇头,后来就咕哝了一句:“难道就没有好一点的药吗?”又抬起头问道:“医生呢?”

医生是有的,一个新从印度学成归来的矮个子夏尔巴人,肤色和身材都好像一小截木炭,在佩雷斯面前,愈发黑小的不堪。

佩雷斯笑了一声,心想这人除了打扮的像个医生之外,其余各方面都和难民差不多。

挥手示意闲杂人等退下,他拉着椅子向穆世靠近了一点,朗声笑道:“这回真看出布确穷了,这也太落后了嘛!你为什么不开办一家医院?”

穆世现在心里倒是暂时清楚,可佩雷斯的话完全没有让他回应的欲望。

佩雷斯见他气息奄奄的一言不发,便继续说道:“噶玛回来了,还说要来看看你;不过他现在忙得很,所以要比我晚一点到达。”说到这里他皱了一下眉头:“你为什么要缠着噶玛呢?我很不喜欢你这样做啊!”

他向穆世探过身去,压低声音问道:“哎,你和噶玛是从什么时候好上的?我怎么一点也没有发现?”

他别有用心的笑起来,合拢折扇捅了捅穆世:“那你们有没有……有没有上过床?”

穆世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那皮肤本来就生的薄,如今气血上涌,脸色就从潮红变成了异样的通红,瞧着几乎有些吓人。愤然勉强抬起了头,他哑着嗓子气喘吁吁道:“出去!”

佩雷斯登时一愣。

穆世颤巍巍的抬起一只手,眼露凶光,说话腔调都变了:“你给我滚出去!!”

佩雷斯用折扇半掩了嘴,颇为惊讶的站起来看了穆世两眼,而后果然欲言又止的转身走了出去。

穆世瞪着佩雷斯的背影——直到对方离去,才脱力似的躺回枕上。

扎陵见佩雷斯表情古怪的离去了,便走入房内,打算给穆世送水喂药。哪知甫一进门,就听穆世问自己道:“普嘉呢?”

扎陵连忙走到床边答道:“去接普嘉先生的汽车早上就出发了,还没有回来。”

穆世沉默了片刻,又轻声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扎陵没听明白,就深深的低下头:“先生,您要问什么啊?”

穆世叹了口气,言语连贯、声音断续:“怎么只有我一个人?”

他似乎是感到委屈了,蹙起眉头闭上眼睛,声音渐渐低不可闻:“我病成这个样子了……普嘉也不来,嘉措喇嘛也不来……”

扎陵嘴笨,知道穆世人在病中,容易自怜自伤,可因不知如何劝解,只好弯了腰干听着,幸而穆世说到这里也就止住了,没有让他继续为难。

穆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病到了这般地步。

他只是觉得心里闷的难受,就好像喉咙里总堵着一口血一般,非得呕出来才能舒服。

他如同落进了火坑中,而燃料则是无穷无尽的羞愧与耻辱。他被烤的嘴唇干裂、通体滚烫,几近爆炸;他知道自己其实无需如此,满可以厚着脸皮继续生活下去;然而心灵和身体不能同步,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赌气似的死去了。

他不想死。晋美还那样小,他担心自己若是死了,家里连个主持丧事的人都没有。

嘉措喇嘛又不在,普嘉也不算这家里的人了。

佩雷斯是个好人。虽然他很怨穆世勾引噶玛,不过眼看对方真要死了,他也不肯袖手旁观。

他往郭布林城打去了长途电话,很辗转的联系到了忙碌的噶玛,让他带一点退烧药过来。噶玛正准备着出发,听了这话就十分不解:“怎么?你觉得身体不舒服?”

佩雷斯答道:“是穆先生在发高烧,他现在病的疯疯癫癫,刚才还骂了我,我怀疑他是烧坏了脑子。”

噶玛从十分不解转化为万分吃惊,在电话里只“啊哟”了一声。

一小时后,噶玛出现在穆宅大门前。

与他同来的,还有宝贝。

噶玛空手走在前面,宝贝拎着药箱跟在后面,神情和态度都很像一名随从。

第113章 番外——宝贝的来意

噶玛带着一身凉气,在扎陵的引领下走入卧房。

穆世正在发昏,隐约听见有人进门了,却是睁不开眼睛。噶玛见他毫无知觉,便在床边径自坐下,又把手伸进被子里,试了试穆世的体温。

“什么时候病倒的?”他问扎陵。

扎陵规规矩矩的答道:“先生从到家那天起就喊累,睡了两天两夜才醒;醒来后说要吃粥,结果一碗没吃完便全吐了出来,紧接着就病的不能起床了。”

噶玛在棉被下握了握穆世的手,口中自语道:“病的邪门。”

这时那难民似的小个子西医拎着输液设施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神情肃穆的宝贝。西医忙忙碌碌的将药瓶挂在高处,又将针尖小心的刺入穆世手背上的血管内。噶玛冷眼旁观,见他虽然在形象上十分营养不良,但手脚利落的很,倒也勉强可以让人放心。

那西医忙完了自己的任务,便无声退下。噶玛见宝贝站在一旁不肯离去,就极其冷淡的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出去。

宝贝往日也是个飞扬跋扈的,可如今在噶玛面前,那气焰一丝也无,竟乖成了一只避猫鼠。因为病房之内不好太过欢喜,他便在脸上稍稍陪了一点笑意,弯下腰轻声道:“大哥,二哥让您到楼下去坐呢。”

噶玛听说佩雷斯要找自己,便以为他有什么秘密情况要讲,又想穆世一时半会儿的也醒不过来,就答应一声站起来,正眼也不瞧宝贝,十分傲然的走出房去。宝贝跟在后面,又小心翼翼的补了一句:“大哥,我留下来守着穆先生,等他醒了,我下楼去叫您。”

噶玛这回干脆就没理他。

待噶玛走远之后,宝贝回头望向了扎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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