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傅靖远起身,从桌上拿起一份报纸递给荣祥:“你自己看吧。”

报纸是外埠的,第一版便有一张放大照片,虽然模糊,但荣祥还是立刻看出那照片的背景正是自己府前,片中二人正在握手,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正是中岛秀雄。这不是自己上次送他离开时的情景吗?怎么会有人拍了照片,还发到了外埠的报纸上?

他立刻摊开报纸,看清了照片旁的黑色大字标题:“奉天荣氏密会关东军、卖国之心路人皆知!”然后下面便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描述自己如何同日本人密谋合作,卖国求荣之类,情节生动,宛如笔者亲历现场一般,字字句句,却又都是空穴来风!荣祥读到最后,不禁发懵,抬头再看傅靖远,却发现对方正痛心疾首的看着自己,他不禁有些冤屈的要发怒:“你看我干什么?”

傅靖远似乎是有些难过:“小祥,我总相信,你是有苦衷的是不是?”

荣祥听他这话,倒好像已经坐实了自己同日本人有一腿似的,这实在是让人心乱:“不是苦衷,而是……”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把前因后果思索了一遍,立时反应了过来。

敢偷拍自己照片的,定然不是普通的记者,敢发这种新闻,也定然是有所目的。这样大肆渲染自己同日本人的关系,而又能获得好处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一方-------便是中岛秀雄了。这一切定是他安排的,故意捅到外埠的报章上去,搞得天下皆知,自己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管事实到底怎么样,这汉奸的恶名是先扣到头上了……想到这里,他恨得咬牙切齿,竟没发现对面的傅靖远正在絮絮叨叨的说话。

傅靖远早上接到北平邮来的报纸时,是大吃一惊的。他印象中的汉奸,都是獐头鼠目、杀人如麻的形象。所以看完这篇新闻,他好半天都平静不下来。

因为二人相好在先,所以傅靖远对于荣祥,总不忍心往坏里想。可是看到荣祥读完报纸后这幅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的心不禁一沉:“小祥,这都是真的?”

荣祥还是看着报纸愣神。

“为什么要和日本人来往?他们在侵略我们的国家,屠杀我们的人民,掠夺我们的资源!你看看现在满洲已经被他们明抢暗吞的强占了多少土地了?你知道那些日占区的中国百姓们过着什么样的悲惨生活吗?”傅靖远说到这里停了停,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太过激动了,这样不好,也许会让荣祥生气,尽管他还从未见过荣祥生气。

沉默了一会儿,他见荣祥还是垂着头不说话,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言辞打动了他,便伸手握住荣祥的指尖:“小祥,你听我一句,不要再同日本人来往了。我不想你做汉奸,不想你成为国家的罪人,被人唾骂。”

荣祥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傅靖远,他慢慢的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像个街上游行的学生。”

这话听起来很是刺耳,傅靖远不禁皱眉:“你看不起街上游行的学生吗?他们才是真正的年轻人,知道为这个国家呐喊!”

“只是呐喊有什么用呢?就好像你现在这样义正词严的指责我,有什么用呢?如果我说我不同日本人合作,日本人就会铲除我,好像去年炸死冯凯山一样,你是否还会坚持刚才的论调呢?”

傅靖远盯着荣祥的眼睛,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不认识眼前这张面孔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日本人威胁你,所以你真的投降日本人了?”

“我若投降了,你是不是就要大义灭亲,带头来写文章唾骂我啊?”

“你-------”傅靖远极力的缓和语气:“小祥,你知道,我是想为你好的……”

“为我好?那你去跟日本人说,让他们别找我,也别杀我。他们若听了你的,我就信你是为我好,你去啊!”说到这里荣祥冷笑一声:“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和那些学生一样,有本事去街上闹,却没胆子上战场。”

傅靖远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哦,你做汉奸,还怪到我身上了?”

荣祥也站了起来:“你自找的!”

“你给我滚!”

荣祥俯身捡起那张报纸,绝然而走。门口候命的小孟早就听见里面声音不对,所以看见荣祥气冲冲的推门出来,倒也毫不意外,只是快步跑到楼下,早早为他打开了汽车车门。

荣祥坐在车中,心里还是气愤难平。他本是满心欢喜的去找傅靖远的,谁知莫名其妙的被骂为汉奸,最后还被他赶了出来。若不是念着往日的情分,他刚才简直想毙了他!

小孟坐在驾驶位上,等了半天不见荣祥发话,只得惴惴的扭过头来:“三爷,您去哪儿啊?”

荣祥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报纸,犹豫一下答道:“去军部易参谋长那里!”

第10章

这日,是节气中的大寒。

荣府的暖水管爆裂了,工人顶着大雪正在紧急抢修。偌大一间公馆内没了现代的取暖设施,顿时变成座大冰窖。只得搬来许多火盆暖炉各屋放了,以解一时之急。

荣祥披着件黑大氅,正在三个火盆间走来走去。中岛方面的言辞已经没了开始时的客气,不过天津那边还算平静,尚未听说皇上有什么异常举动。也许事态发展的并没有中岛所展望的那样快,皇上想出天津,也难。他不信醇亲王那些人不阻挠。还有皇后等人,皇后肯来满洲?不可能!

他捂着嘴咳了一声,咳完却又自嘲一笑。前些日子被那中岛在报上搞鬼,弄得舆论大哗,一时无法,只得再次抱病归隐。抱病本是他与易仲铭商量出来的托词,谁知这些天气温骤降,又坏了暖气,自己果然被冻得伤风发热起来。

小孟轻手轻脚的走进房,将一封信送到他面前:“三爷,傅先生来的信。”

荣祥冷漠的看了一眼,然后蹲下来把手伸到火盆上方:“你先放到桌上。”

火盆内的炭火旺的发出红光。荣祥把手尽可能的压低取暖。烤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桌边,看看信封,是从北平寄过来的。

傅靖远是一周前离开奉天的-------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他,想必还是在耿耿于怀那天的争吵,抑或是要同他这个汉奸划开界线。荣祥早就有分开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分开的原由,竟是如此的莫名其妙。在他的理想世界中,爱情与政治生活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爱就是爱,即便对方是个万恶不赦之徒,也不应成为爱之阻碍。如果一份感情不能够纯粹到如此地步,那就不是真正的感情,也就没有任何可珍惜之处了。

荣祥自认为是个理想主义者,理想至高无上,同理想相比,现实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为理想所做出的一切牺牲,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他的理想常和欲望搅在一起,这让他常有精神错乱的感觉。幸好他不是个深刻的思想者,否则定要走火入魔。

拿起桌上的那封信,他慢慢的走到火盆旁,信悬在炭火上方,他毫不迟疑的松了手。

信的内容,他想,肯定是对自己的指责和劝导,让自己回头是岸,马上同日本人开战,成为人人敬仰的民族英雄-------他朝火盆中啐了一口,人生大好,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对于傅靖远,他是死了心。原来两人的那些好日子,只当是发了一场春梦吧。反正人生如梦,真真假假,其实也没有什么大区别。

眼看着那封信化为灰烬,他捂着嘴,吭吭的咳了起来。

“小孟!”他气喘吁吁的喊。

小孟应声走进来:“三爷。”

荣祥低头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疲倦的向外走去:“咱们出去转转。”

“三爷您正病着呢……”

荣祥回头,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

赵航森坐在车里,远远的就看见荣祥一行人从戏园子出来。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下车去招呼。现在奉天的局势愈发乱套了,荣祥正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他同日本人那档子事被传的沸沸扬扬,自己一个遗老的儿子,无权无势的,还是避避锋头吧!

天冷,荣祥身上穿的多,头上却还歪戴着顶厚呢礼帽。他似乎知道自己戴礼帽显着更俏皮好看,所以纵是严冬也不肯换皮帽子。身后跟着的除了小孟,还有一大票西装革履的保镖。现今一般军界人物出门,都是随身带着士兵卫队,显着颇有气势。荣祥和易仲铭却是从来只带私人保镖,看起来倒像是帮会大哥的作派。小孟依然是走在头里,去给荣祥开车门,在上车之时,赵航森才发现,原来荣祥身边还带了个长袍马褂的华服少年,刚才被荣祥挡着,竟然完全没有发现。

那少年……不是林凤卿么?

赵航森探了头,正想看个仔细,旁边的九姨太却等的不耐烦了,她伸出食指点了点张航森的颧骨,娇声骂道:“看什么呢?要住在这街上啊?”她今年刚满十四岁,说起话来,还带着点童音。

荣祥最近,迷上了林凤卿。

家里的暖气已经修好了,他的伤风也有所好转,只是依然每晚发烧。发烧并没有让他觉得怎样不适,白天照样有精力去找林凤卿。

他对林凤卿,就像当年对待冯惠珍一样,可谓是百依百顺,而且在金钱上面也从不吝惜,甚至还为林凤卿置了一处公馆,作为藏娇之金屋。易仲铭对此见怪不怪,所以也不过问。

荣祥样子生的既好,人又这样体贴,那林凤卿虽是有个红角儿的大名,却从未遇见过这样知心知意的金主。所以不上几天,两人便如胶似漆,恩爱的好像新婚夫妇一般了。此时荣祥接林凤卿回了小公馆,一同吃了晚饭,然后便急不可待的去那卧房好生卿卿我我了一番。直到月亮西沉,荣祥方起床穿衣。

林凤卿披着被坐在床上,双目迷离的看着荣祥,柔声道:“你又没有太太等着,晚上何必非得回去?”

荣祥抬头冲他一笑:“明早儿有事,不能耽误。”刚刚做完那云雨之事,他的脸上还有红晕未退,一个男子,却有点儿粉面桃腮的意思。扣上大衣的扣子,他突然扶着桌角一晃。

“怎么了?”林凤卿看他竟是要摔倒的样子,连忙伸出一条雪白的腿,想要下地看看。荣祥却做了个不必的手势:“我就是刚才有点晕,已经好了。”

林凤卿不听他的,径自赤裸着身子走了过来,抬手摸摸荣祥的额头,他露出担忧的神情:“明天你还是再让大夫给你瞧瞧吧,哪有天天晚上发烧的-------今天好像又热了点,仔细烧出别的毛病来。”

荣祥揽住林凤卿的细腰:“你对我好。”

林凤卿向他飞了个眼风:“傻话,现在才知道?”

荣祥低头吻了吻他的脸蛋:“回床吧,地上冷。咱们明天见。”然后回头喊道:“小孟!”

小孟在门外答道:“在。”

“把车开过来。”

“是。”

发烧的人,通常分外怕冷。

荣祥便是如此,他一路哆嗦着上了车。在车里,他还是瑟瑟发抖。到了后来,他全身肌肉绷紧,专心致志的抵御着寒冷。所以当小孟紧急刹车时,他一头撞向前方,越过前排驾驶位,咚的一声碰到了挡风玻璃上。旁边的保镖连忙起身伸手把他连扶带拽的拉了过来。荣祥被这一撞吓了一大跳,拔出手枪便向小孟的头上砸去:“你他妈的干什么?”

枪口擦过小孟的头皮,血顿时顺着额角流了下来,小孟抬手擦了一把,然后指了指前方:“突然有车冲过来。”

荣祥这才发现前方车灯闪烁,这么晚了,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车横在路上?他立刻回头望去,发现后面自己的车已经也停了下来,保镖已经上来围在自己的车边。他抓起帽子扣到头上,下意识的将子弹上了膛,这是怎么回事?

前方的车上下来了人,车灯一暗,荣祥发现,前方除了一辆黑色老爷车之外,余下的都是日本的军用吉普。一个日本军人打扮的男子大步流星的走上来敲敲荣祥这边的车窗:“荣君!好久不见了,您还好吗?”

荣祥把枪插进大衣口袋里,然后笑容可掬的下了车:“啊,原来是中岛先生。真是好久不见。这么巧,能在这里相遇。”

中岛比荣祥矮一点,可是因为戴着顶俄式的尖顶皮帽子,所以显得高大了许多。他热情洋溢的握住荣祥的手用力摇晃:“早就听说您病了,一直想要探望您,可是您的参谋长太客气、太客气了,说是不敢让我麻烦。这样其实太外道了!一点也不麻烦!我去您府上几次,您都不在,听说您有了新公馆在这附近,只好在这里等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您了!”

荣祥听了这话,简直头大如斗,站在寒风中,他开始牙齿打架:“唉……您太有心了……多谢多谢。”

中岛还握着他的手:“那个……我正好还有事同您谈,您看是同到我家里去呢还是……”

荣祥一手扳住自己的车门:“中岛先生,今天这么晚了,有什么事,还是明天再谈如何。”

中岛一把搂过他的肩膀:“荣君你贵人事多,我不想多占您时间的。走吧,很快就好。”

荣祥挣扎了一下:“中岛先生,你放开我!”

中岛秀雄只做听不见,而与此同时,后面吉普车中的日本兵呼啦围了上来,手里端着的却是清一色的机关枪。

“走吧,荣君。”

荣祥飞快了扫视一周,发现己方实在没有实力与之抗衡,只好笑了一声:“去您府上,我还得再往家里走。中岛先生,你也知道我现在身体不大好,经不起这么折腾,若不嫌弃,还是到我家里坐坐可好。”

中岛等了许久,好容易抓到了时机,只怕夜长梦多,哪里还肯同荣祥在这里饶舌废话。他手上暗暗用力,嘴上却是依然的亲热和气:“哎,荣君,到时我总会把您平平安安送回府上的,怎么,您还信不过我吗?”

荣祥打了一个极大的冷战:“那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11章

荣祥回到家中时,已经是凌晨了。

在中岛秀雄那阴冷而潮湿的府邸中,他被迫倾听了长达数个小时的劝诱与煽动。在这期间他喝了两壶热茶,去了若干次洗手间放水。终于在最后,中岛露出了獠牙。

“荣君!”他声音略带嘶哑的说:“您必须做出决定了!您必须选择您的道路,是与大日本帝国合作,共建繁荣新满洲,还是同那些推翻了您的王朝、将满洲人民的皇帝赶出皇宫的中国军阀合作,我想,明智如您,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荣祥很冷漠的看着中岛秀雄,他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似乎都已经全部冻结、不复流动了。与此同时,他的头似乎愈发沉重,而身体却轻飘飘的有些不听使唤起来。

“那个……”他咬了下木然的嘴唇,试图恢复自己的语言能力:“中岛先生是在逼问我吗?”

中岛秀雄正襟危坐:“不敢。荣君不要误会。”

“哦,既然不是,中岛先生又何必如此急切的要从我这里得到答复呢!”荣祥端起茶杯放到唇边:“中岛先生是老相识了,所以我也不同你隐瞒。我是满洲人,我定然会效忠于皇上的。但是你们是日本人,同你们合作,是要被骂为卖国贼的。这个,中岛先生这洋的中国通是肯定知道的是不是?”

中岛秀雄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荣君,我想,这便是您一直以来的顾虑吧?”

荣祥放下杯子:“中岛先生很爱揣测别人的内心。你才是真正的聪明。可是,你毕竟不是我,所以你不能强迫我做决定,除非你用枪抵住我的头。”

中岛秀雄依然保持微笑:“荣君玩笑了。”

荣祥也笑了起来:“是啊,说笑了。中岛先生不要笑话我。我是个武夫,比不得中岛先生学问好,说出话来也那么的有道理。武夫嘛,就只有个武夫之勇,想法少,顾虑也少。若做出了些出人意表之事,也要请中岛先生海涵。”

中岛抬手摆正面前的茶杯:“荣君您这就太谦了,您哪里是武夫,您是儒将。”

“不敢当!”荣祥向后仰靠在沙发上,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他实在是有些挺不住了,可是又绝不肯在中岛面前露出颓势。

他这边是在苦捱,可是从中岛秀雄的角度来看,只觉得他凤目半阖,面色玉白中透出粉红,竟像幅美人图画般的赏心悦目。所以,他就愈发的不紧不慢起来。

林凤卿众星捧月的下了台。到了后台,先就着佣仆手里的茶杯喝了口茶,然后方款款的坐下更衣卸妆。刚刚梳好了头发,就听得那边有人走过来笑问道:“哟,凤卿,今天你这也收拾的太快了,门口荣三爷的汽车还没来呢!”

说话的是小玉芳,二人同是这奉天的红角,平日见了面便要相互冷嘲热讽的。现今听了这话,林凤卿并不气恼,反而故意一笑道:“唉……他病了,我今天便同他说好了,不让他来看戏,也不让他来接。谁知他死活不依,到末了,才算是说服了他。正好,我也落得一天的清净。这些天不是吃饭就是逛百货公司,累得人都没了精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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